作者:辛加烈
“若是得空,我叫人来告知你,你只将方便见客的时候告诉我。”我道。
伽萨点头,“你想来便来,什么时候来都行,不用拘那些规矩礼数。从前是我考虑不周,既然是眠眠,又何必受那些东西的束缚。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有谁拦你、或是管不住嘴,让他来我面前说道。”
我沉思片刻,问道:“我心中一直有个疑虑,当初我在明月台饥寒交迫,究竟是不是你蓄意为之?到底是不是你,不许他们给我吃食,也不许他们送过冬的物什给我?”
闻言,伽萨的眉微皱,随即也意识到了奇怪之处。他誓道:“我以我的性命发誓,从未有过此举,也绝不会有任何伤害你的心思。那些过冬之物与一日三餐都有人按时送来,我只以为你心中伤心怨恨,才坚决不用,以至于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我几乎未曾见过那些东西。”我道,“我只以为是你恨我,就连苟活于世的机会都不想给我。”
若伽萨所言如实,我究竟被人坑骗了多久,还要落得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结局。
我心中满是后怕,进而又充满了愤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或许真的不是你做的,”我道,“我要弄清楚从前的事,所有的事。那些被扣下的东西,我的病,容安的死……”
我全部都要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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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空悬,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青云与白虹对立,谁也不愿打破清冷的夜。主子在阶下说话,他们只能远远守着,数日未见的人终于打了个照面。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青云终于先开了口。白虹瞥他一眼,扭过头去看长廊里蜷着的一条小蛇。
“贵人性格安静,你跟着他也不错。不过眼下他心中难免有恨,平日里还好相处么?”青云又问。
白虹话里带刺道:“再难相处,也比有些人好相处。我跟着他当然不好,也只有哄着王高兴算是个好差事,你说是不是?”
听罢,青云面色一僵。他辩解道:“当初那么大的火,连王自己也以为贵人再也回不来了,谁会想着他还能回来?我只是对主子尽心。”
“这便是你尽心的结果。”白虹抬手指着主殿,“你哄着王将这些人接入宫中,会弹琴的,会作画的,哪怕只有面容、身形一丝相似的都接来,如今好了,贵人看见了。”
“你、我,我们的主子只能有一个。”青云道,“当初宫里那么多小奴,唯独我们两个跟着王的能免去净身之苦。凭这一条,就该对王忠心。贵人再好,那也只是王的宠儿。”
白虹几乎是被气笑了,咬牙道:“好啊,宠儿。那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你的宠儿么?”
“我并非这个意思。”青云脸色铁青,万没有想到这话会被按在自己头上。眼前的青年自幼便同他在一起,两人尚且懵懂时就学着话本里的杂谈滚作了一团,他一向以为自小的情分更深,与那些半路生出的大不相同。
可在白虹眼里,似乎是相同的。
“贵人从未苛待过你我。平心而论,都是做奴才的,贵人在时你我的日子都好过不少。”白虹愤愤地,“可在你眼里,在王眼里,他都只是个宠儿。你们都不把他当人看!”
“你少说胡话!”青云大惊,上前几步就要捂他的嘴。白虹挣开他的手,大声道:“他不是生来为了讨别人高兴的,他只是因为心悦王才自甘沦为一个宠奴。你不明白他,你会明白我么?在你眼里,保命是一等要事,权位也是一等要事,可我不是,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青云明白他是在说当日见女君的事。可在宫中禁谈贵人的是王,不愿将盒子交给王的是女君,他们确实是小小的奴,一不小心就会掉了脑袋。
何况女君那时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他如何敢让白虹继续说下去?大家都当贵人已葬身火海,白虹此举,只不过是无谓的挣扎,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你求公平,那我呢?”青云失态地吼道,“我只是想保住你,这也是错么?你有你的雄心,就不许我有私心了?我求了女君那么久,她才肯将棍罚降为二十,我去求药给你,你却反倒恨我,借故去了贵人那里躲着我!”
冷风从中袭过,将两人推得踉跄了几步。白虹不服气地摸了摸大腿上的伤,“我以后会报你这个恩的。”
“就不能功过相抵么?”青云道,“就当我说错了,你抵消不成么?”
“这有什么好抵消的。”白云犟他。
青云道:“若是王把贵人哄好了,咱俩以后还需常见面,你躲也躲不掉,难道还要结梁子?”
听了这话,白虹心里还是不快,又无处反驳。伸长了脖子看看长阶下的两人,他道:“那以后再抵也不迟。”
“那你说好了,能抵。”青云强调。
“能抵能抵。”白虹敷衍着,抬腿开始往下跑,“夜深了,我得下去伺候了……你黏着我干什么?”
青云无奈道:“那你问王黏着贵人做什么呢?求人家和好咯。”
作者有话说:
今天撸猫被抓了,打疫苗去了呜呜
第179章 逢旧
不过几日,伽殷托人送来一折字条,详细记录了宴月曾经现身的地方。
不远,恰好在野原上,荒废许久的秋狩之地。
日暮之始,我换上一身轻便保暖的简装,从小路绕去了宫门。女君府上行令在手,守门的侍卫相视一眼,微微俯下了身。
渊国的地官治水有方,晟都河水上涨,野原上一改枯草满目之景,生出一丝生气来。纵然冬至,枯黄的色泽里还倔强地沾着一点绿,草根紧紧攥着身下的一捧泥沙。
“跟得这样紧,是怕我跑了么?”我问。
白虹眨眨眼,手里的缰绳又将手掌绕了一圈。他牵着一匹白马,默默跟在我后头,始终保持着一步之距。
我道:“若是想走,我便不带你出来了。”
“野原是狩猎之所,常有凶兽出没。”白虹道,“时值冬日,虽有人看护,野兽难免饥饿少食。奴若是不能好好地把贵人带回去,王得把奴生吞活剥了。”
“何至于。”我搓搓手,趟过杂草靠近了冷峭的树林。自从兽奴出事后,宴月就再也不曾回到宫中。据伽殷与白虹所说,伽萨心中虽然有所猜疑,却无端地放过了这件事。
一隔数月,只有在我的死讯传出时,宫中人才再一次察觉到了他的踪迹。
他独自在野原上做什么呢?
白马在身后喷鼻,热气拂在我身后。蓦地,我止住脚步,侧耳细听,寂静之中传来了温热潮湿的呼吸声。刹那间,白马向后退了几步,响亮地嘶鸣起来。
前方的树林里窜出一只金瞳利爪的黑豹,前半身低低地压近地面,分明是伺猎的动作!
我一惊,却脱口而出一声:“煤球?”
与之同时传来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宴月追着黑豹从树林里出来,略显破烂的粗布衣裳挂着残枝落下的树蜕。他拎起黑豹的后颈,对着它的圆耳嘀咕几句教训的话,正打算转身回去,又诧异地抬头。
他的目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回收时突然挂在了我身上。那双碧绿的眼立时缩紧了,拎起黑豹的手不自觉松开。煤球的后爪在他腿侧猛蹬一道,落下地来,他愣住的身子才好似回暖了似的,慢慢向前了几步。
我看着他始终垂在身侧绵软无力的右手,轻声道:“你……近来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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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巨石堆成的小屋内点起一盏灯,摇曳灯影里,宴月缓缓地卷起了袖子。
那只手臂上肌肉略有些萎缩,显然已长久未用过了。我用针扎入几个穴道,直到七分深,宴月面上依旧平静。他道:“是我当时大意,让铩捉到了破绽。不过主子不必担心,哪怕只有一条手臂,我如今也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我环顾四周,可谓是家徒四壁。唯有那只黑豹卧在桌旁舔舐着油光水滑的皮毛,可算是屋内唯一的活物。
“你是因为这个,才始终不肯来见我么?”我收起针,徒劳地检查他那条受伤的手臂。是从上臂处经脉就折断了,致使整条手臂都毫无知觉。废了一只手,他便再难制作暗器,也无法再吹那支笛子。
我一时的鬼迷心窍,却葬送了他的半生。
宴月腼腆地笑,“我怕主子看见了伤心,一直躲着不敢来。后来听闻主子出事,我想来,却迟了,便决心在这里替主子养好这匹豹子,顺带着……也替容安守墓。”
容安的墓就在野原上,我也是这几日才知道的。我不明白沈宝璎送他到野原上做什么,可看着周围环绕着的脚印,我心中便蹦出个不好的猜想。所幸有宴月打理,否则还不知被糟蹋成什么了。
我叹道:“多谢你费心。可为了我受这样重的伤,实在是不值。你这双手多金贵啊,兽奴的事捅出来便捅出来了,如今变成这样可怎么办呢。”
宴月的眸子闪了一下,道:“主子托给我的事,我必然要办得周全。当初也是我疏忽,恐怕还让主子受了莫大的委屈。幸而主子平安,否则就是抵上我这条命也赔不尽。”
我张了张嘴,终究没告诉他我这两年的遭遇,只是在心里叹了一遍又一遍“不值得”。
见我神色郁郁,他又从桌上捡起一片枯叶抵在唇边。悠扬单调的乐声响起,带着枯叶独有的哀意和清脆的破碎声,好似在叹他的命运。俄尔止住,宴月却笑得温暖,“主子瞧,我还能吹。”
可枯叶之音,难摹他当日武英殿外惊鸿一曲。
我眼中落寞难掩,思来想去,定不能让他在此处埋没了终生。
不多时,他又道:“不过既然说起兽奴,我总觉得他们当初的形迹有异。原本还被主子掌握得好好的,后来仿佛是一夕之间就生出反叛之心。主子让桑鸠来指点多回,他们却好似更加逆反了。”
“桑鸠?”我疑惑出声,心里已然一跳。我握紧拳头,“居然是他。”
宴月眼眸流转,即刻压低声音道:“主子可是察觉了什么?”
“略有些眉目。”我脑中飞快转起来,眼眸挪向一侧的窗。眼见天色渐暗,白虹的身影模糊地映在窗前,我自知不能久留,与他道,“你在这里虽自由,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我替你在宫中寻一个去处,让你安度余生好不好?”
怕他不乐意,我又补充道:“如今我在宫中也算是无依无靠,你回来,我心中也能宽慰些。”
宴月垂眼看了看煤球,点头应道:“若主子有用,我便随主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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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过容安,我便快马回了宫中。刚在东君殿的台阶上落了脚,便见伽萨装模作样地走下来,匆匆的步伐却透露了他心中的焦灼。
见了我,他试探着:“听闻你今日出宫了,是不是宫里太闷了?”
“办事罢了。”我揣着满心的思绪,又灌了一身冷风,快步往殿内走着。
“你今日……”
“我见了宴月,问了些兽奴的事。”我转过身,他连忙刹住脚步。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险些把我笼在身下。他道:“我知道兽奴之事本怨不得你。”
我道:“这并非怨不怨的事,我只想知道自己究竟被谁当了刀子,又替谁顶了锅。”
伽萨点头,却欲言又止,我掀着眼睫打量他,直白道:“我想把宴月带回宫中。他本是宫中的暗卫,因我才沦落野原之上,又伤了手。他忠心,我也不能弃他于不顾。”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抿着唇闷闷地不说话,反倒把一个精致的手炉递给我,“刚叫人换了炭,我记得你以前手总是冰凉的,暖一暖。”
“多谢。”我犹豫了一瞬,安慰似的接过来,“你若是不喜欢,我自己再想别的路子。”
“我没有不悦,你想带他回来也好,多个人作伴也热闹。”伽萨的语调都沉闷起来,偏偏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我从中品出些别的味道,揣着手炉道:“大难不死,我如今也不敢想什么福,只想查清楚祸根究竟在何处。对你,对他,都是一样的。”
他听了前半句,面上刚有些松懈之色,又立刻因后半句丧气起来。我暗自揣度了一下,只好又道:“我先回去了,夜深,早些休息。”
“知道了。”伽萨珍重地看着我,唇角笨拙地勾起一个笑。
我转过身,疲惫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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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我估摸着伽萨起身去上朝,悄悄地出了殿就往明珠楼去。
明珠楼里里外外的门前都立着侍卫,神情肃穆如一尊尊金像。我深吸一口气上前,刚要拾起久违的架子来,那侍卫已恭敬地让开了身子,请我进去。
我狐疑地止住脚步,他道:“王有令,不论贵人往何处,任何人不得阻拦。”
“谁要他下这种令。”我小声嘀咕一句,侍卫则率先推开了门请我入内。我摆了一半的款儿好似爬到半坡的太阳,往上不是,往下也不是,只能憋着一股气迈开腿。
厢房里昏暗,只有门开合时的几缕光投进来,照出屋内飞扬的尘土。
桑鸠比从前更佳消瘦,两颊凹陷,下巴尖尖。他如行尸走肉般僵硬地站起身,目光已有些浑浊了,独独在触碰到我时,他的眼眸突然地亮起,随后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他向我走来,身上陈旧的渊服透露出些许腐意,跛了的腿在地上拖行,使得他的身子时高时低,如同在跳跃。
我静静盯着他,回想起从前在渊宫中,他陪我在花架下看话本的时光。他比我还年幼些,脸蛋红彤彤地立在我身后,我拿着话本,花香不知何时钻入袖间,扑了满鼻,被阳光烘得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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