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加烈
但愿他如今心中还未将我的好处完全忘却罢,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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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日我与伽萨不欢而散,他想来追我,又被前朝繁琐冗重的事务拖住了步子。我带着伽萨给的令牌整日躲在藏书阁里,翻出了最无趣晦涩的文章生啃数日,对外只说自己忙着。
直到青云匆匆赶来,说外域东部突然起了战事,伽萨恐怕又要领兵出征。
“他刚刚继位,何必亲自去前线?”我手里把玩着的那颗狮负滚落在书上,正停在了地图的东面,“就算想要立威,也不急于一时啊。”
万明以东,是更为凶残的文吉人。传说他们是以食蛇鹫为图腾的部落,终年四处烧杀抢掠。杀一处,占一处,抢一处,将战俘中的男子处死喂养鹫鸟,女子强占为妻生育子嗣。当老一代文吉人命丧黄泉,新的一批野蛮人早已生长起来,源源不断,终年往复。
渊国当初之所以笼络万明,原因之一就是需要他们为自己抵挡这支来自外域的嗜血部落。如若万明也无力抵抗,他们便会如一支锋利的矛,长驱直入、直指渊京。
我捏起那颗被修补过的狮负,指尖掠过镶在裂缝上的金边,内里还带着血。
伽萨命人将它修补好,依旧交给我。只是清洗时,工匠发现怎么都去不掉碎裂处沾上的血迹,只能补成了眼下这般金红带血的模样。
“举国上下唯有王上曾经应对过文吉人。”青云见我起身,下意识要来扶,“当初一战,文吉人隐入黄沙之中,世人皆以为他们已经泯没于世,连王上也没料到他们还有卷土重来的一日。”
“军情很急?”我匆匆从藏书阁中离开,不自觉地由快走变为了跑。
天已擦黑,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全暗了。青云手中提着灯烛,随着他的跑动摇曳,将宫道两旁墙上的浮雕照得晦暗不明。
“王上今夜就领兵出城,据前线传来的情报,文吉人似乎因先前一战元气大伤,所以如今势力尚不完全。王上想借此机会将他们一举歼灭,永绝后患。”青云答,“只是万明现下亦兵微将寡,王上亦有背水一战之意。王宫之中,只剩了一支精军。”
我猛地停住脚步,惊愕地望着他。
文吉人打起仗来不要命,次次都使出了破釜成舟的狠劲。我这几日恰好在书中读到这个部落,亦知当初万明是如何险胜的。
他们全仗着人数众多,用血肉之躯磨钝了文吉人的刀刃,后方精锐以前方无数死士为肉盾杀上前去,才拼出一隙反转取胜之机。
“他如今在哪里?”我问。
“军营之中。”青云答,“奴知道主子的意思,已备下马车,就候在宫门前。”
他一面走,一面将去军营最为便捷的路告诉我。至宫门前,果然有一驾马车早早地候着。
我嫌马车太慢,解开绑在马颈上的革带,翻身跨上马背,正要扬鞭,远处突然飞驰来一匹白马。
马上的女子英姿飒爽,至近处才猛一勒缰绳。白马仰起半身长嘶,唬得我身下的黑马后退两步,而后温驯地垂下了头。
“嫂嫂,”伽殷骑在马上,朦胧月色下一身劲装裹着她矫健的身姿,显然是刚从军营回来,“王兄让我带句话给你。”
“天黑路险,不必去军营。”
第86章 监国(二更)
“公主什么意思?”我攥着缰绳,看着她那双眸子在暗夜中散发着朦胧的碧色。
伽殷纵马上前,双腿一夹马腹,那白马便嘶鸣起来。我胯下的黑马似是得了什么消息,竟也低低地附和一声,转眼就跟在白马的身侧进了宫门。
我连忙勒住缰绳,却制止不住这马,心上有些恼火起来,便要翻身下马。
“嫂嫂,”伽萨转身看着我,道,“王兄如今要重振士气,你去不合适。”
“为何?”我皱起眉。
“若是让将士们看见自己所信任敬重的新王,在危难之刻仍在儿女之情上缠绵不断,他们会如何想?再者,嫂嫂这一去恐怕会乱了王兄的心绪,他如何继续领兵打仗?”伽殷一壁骑马在宫道上缓缓走着,一壁与我道,“嫂嫂心里记挂王兄,王兄心里何尝没有嫂嫂?只是眼下这般情况,嫂嫂实在不能去。”
“这也是你王兄的意思?”我问。
伽殷点了点头,道:“是。”
数月未见,她似乎又长大了不少。说话不似从前那般轻快烂漫,倒是稳重了许多,心思也缜密起来。
也许是因先前伽萨被心魔所困时,她半求半逼我去见他一事,我与她之前的隔阂尚未完全消除。一路并肩而行,伽殷时而将目光向我一瞥,却并不说话。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却也不多言。我们两人便这般默默地回了宫。
小奴将马牵走,我拂了拂衣袖,终于道:“他应该还有别的话让你带给我罢?”
伽殷顺势开口道:“是,此处不便细说,请嫂嫂与我一同去羲和殿。”
羲和殿是万明历代君主处理政事的地方,我心中暗暗一惊。伽殷所言要去羲和殿,难道是伽萨将国内诸事都要托付于我们众人?
灯火摇曳,将宫墙上的浮雕照得甚是吓人。我心中虽有疑惑,却也知道此处不宜询问,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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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踏入羲和殿,伽殷便遣散了周遭的奴仆,亲自检查过近处无人后方亲手将门阖上。
“伽……王上究竟留下了什么消息?”她这一番举动,不禁叫我有些心慌,连忙问道。
“王兄此次出征,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文吉人来势汹汹,边境恐怕抵挡不住。”伽殷公主邀我坐下,手指在伽萨问政的那张桌案下摸来摸去。不知她触到了什么东西,桌案侧面竟弹出来了个小盒子。
盒中放着的是一封密信,压在信上的则是出宫所用的宫令。
伽殷将这两物递给我,道:“王兄所言俱已写在信中,嫂嫂看罢。”
我诧异地摊开那张纸,是伽萨的字迹。只是行笔颇有些缭乱,想来是今日情况紧急时所写。
信的内容极简,一来言明他不得不去前线迎战的原因,二来是他有意让伽殷公主暂时摄政,托我与伽叶辅佐帮助她处理诸事,其三则是向我说了声抱歉。他知道我心里委屈,也不愿令我受气,所以不论如何都不愿迎娶渊国送来的宗室女。
信的最末,他劝我宽心。
奇怪的是,他并未将王印挨着信的末端按下,而是印在了信笺的最末,以至于字迹与王印之间隔出了好大一段空白,看起来很是让人不舒服。
我的指腹摸索着信纸,总觉得这信最底下大段的空白有些奇怪。可若是其中布了关窍,只怕也说明他意欲告诉我的话是不愿让旁人知晓的。我略一思索便将信放入袖中,对伽殷道:“他想要我与伽叶来辅佐公主监国。”
伽殷的眸子亮了亮,很快又恢复了沉静,却不知这一系列的变化被我尽收眼底,心中亦越发惊讶于她身上发生的变化。
伽殷啊,已经彻底脱去了从前天真的小丫头模样,学会了心藏城府、面不改色。
“嫂嫂准备如何?”她又开口问道。
“按照王上所说,请伽殷公主监国。”我道,“我会请人传伽叶入宫。伽萨登基不过月余,根基尚不稳定,焉知这晟都之中没有狼子野心之辈盯着?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无论如何我等都要力保晟都无恙,万明无恙。”
闻言,伽殷挑了挑眉,道:“嫂嫂已然满心为着万明着想了。”
我听罢,不置可否,只是与她继续商讨起监国之事。
待到话尽,夜已深。我起身准备送她回宫,伽殷突然在背后叫住我。
“嫂嫂,”她站起身走向我,道,“我那时当真是万不得已,才逼迫嫂嫂去见王兄。后来回到公主府上,长砚哥哥已经责备过我了。”
“你担心他,我是知道的。”我答。
“嫂嫂心中还怪我。”伽殷缓缓踱步至我跟前,不起波澜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曾经属于小女孩的撒娇颜色,“嫂嫂,我知道你最宽宏大量了,就原谅我罢。”
话已至此,我若是再不说“原谅”二字,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伽殷的本性并非那般蛮不讲理,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了。她那时尚不成熟,几个哥哥打得两败俱伤,曾经呵护着自己长大的兄长更是危在旦夕,她岂能不慌张呢?
再者,不论处于什么原因,如今伽萨都已将大权托付给了眼前这个姑娘。若是我还令她心上记挂着这么一件小事,若是扰了她的思绪可就不好了。
念及此,我深吸一口气,浅浅勾起唇角,道:“好好好,我如今说啦,我原谅伽殷公主,还请公主宽心。”
“那嫂嫂如今还会待我如亲妹么?”伽殷公主拉着我的手,亲昵地凑上来。
亲妹?原来在她眼里,我的种种举手之劳都是待她如亲妹般的表现。
我心上不禁涌上一股暖意,点头应了。
“那是自然。”我道,“我既然是你的嫂嫂,自然要把你当亲妹妹看待,才对得起公主喊我的一声‘嫂嫂’。”
伽殷“咯咯”一笑,松开手与我并肩往回走。
蓦地,她又道:“嫂嫂,其实我这些日子知道你为何事在烦忧。”
“哦?”我心下暗暗想着,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些,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嫂嫂,你放心,我叫人去探过百姓们的口风了。”伽殷提着灯笼,烛火将我们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贺加诸人自然不用说,就连万明人里,大家都早已视你为真正的王后,就算渊国真的送了个女人来,我们也定然不认她的。”
我苦笑一声,心知这些事不是认不认便能解决的,低声道:“我如今,没有旁的想法了,迈过眼前这一关才是最重要的。”
“嫂嫂?”伽殷有些不解,尾音也拖长了些,“你不会是要给那女人让位罢?就算你同意,王兄也定然不会同意的,就算他同意,我也不会认那人作嫂嫂。”
我点了点头,纵然胸中有万千思绪,口中也只能说:“多谢公主如此相信我。”
伽殷口中仍嘀嘀咕咕地说着,如同夏日里的雨打荷叶般嘀嗒不尽,我的思绪却早已飘远了。
我本就明白,伽萨如今站在了这样的位置上,是万人之上,亦是囚笼之中。他所想、所做,都要被这个国家所制约。
倘若真有一日,他为了万明而迎娶他人,我心中自然是万般痛苦,却也不会出言责备。我与他俱是生在王权的漩涡之中,想要将一人从中拉扯出来已是无比艰难,何况我与他皆在其中,就连彼此靠近也是奢望。
或许我会恨他,但我绝不会怪他。
伽殷尚且在为我打抱不平,我只能随口拈来一个话头将她引开:“我方才说起王上想要公主监国一事,你似乎有些欣喜?”
闻言,青涩未完全褪去的那张面上露出了一瞬的娇羞。伽殷低声道:“我娘唐夫人从前总说女子无用,我这小丫头片子更无用,唯有王兄肯私下里将治国之道、古史通典都讲与我听。如今王兄肯将此事交予我,我自然很是开心,也叫那些人好好看看,我这女儿家问起政来,总不会比他们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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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至寝殿,我虽困倦,仍强打着精神坐到桌前,将那封信从袖中掏出来细瞧,一同带回来的还有那枚宫令。
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信下端的空白之处,我左思右想,都觉得这处的纸要比别处更脆些,也更不平整些。
难不成是……
突然,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忙将近手的一盏烛火?挪近了些,抬手将那信纸置在火焰之上。不多时,信上被隐去的墨迹果然缓缓呈现了出来。
“吾妻眠眠,若王都生变,万不可久留,携此令牌速速出宫,不必念我。”
那凌乱的字迹,写得竟是这样一句话。
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心中先是一阵惊讶,未几便窝火起来,以为他实在太不信任于我,直将我当做那等贪生怕死之徒!
可渐渐地,我心中又有些戚戚之感,只能倒了一杯冷茶饮入喉中,将乱绪都和着凉水吞入肚中,将怨气都往远在渊京的沈澜身上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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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还算是风平浪静。一晃半个多月过去,纵然起初有些手忙脚乱,眼下都已经习惯了。
伽叶不愧是跟在伽萨身边多年的助力,遇事能拿出决断来。伽殷公主亦非寻常女子,一番雷厉风行竟治得那些乱嚼舌根的言官们各个缄口无言,只敢私下里吹胡子瞪眼。
我只能时常安抚她两句,让她不必太针对那些言官,伽殷反问道:“嫂嫂,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身为女子便不能监国,三哥言行散漫亦不可托付重任,难道只有请大哥回来么?”
我给她倒了盏清茶,劝她消消气。
这些言官终究只是男人,伽殷如何努力,他们都是看不见的。就算是看见了,也不愿认,只说女子怎么都不得摄政,为此还说到了伽萨头上去。
我心中正思索着如何宽解她,伽叶突然推门而入。
他面色有些凝重,道:“昨夜,伽莱混在送货的商队之中入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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