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加烈
他双眸半阖,抬手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向他,薄唇刀似的锋利,“朕只问你,这件事你究竟知不知情?”
“皇叔,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他不是冲动之人。”我伸手抓住沈澜的衣角,睁着一双酸胀的眼睛望向他。
他厉了声色,狠声道:“误会?贼人已经招供,几人所述皆八九不离十。是他想弑帝!事到如今你还在替伽萨辩解,你可曾想过朕是你的皇叔?”
沈澜直起身,几乎压抑不住心中怒火。他眼里露出失望之色,叹道:“朕,是你的亲叔叔。”
“皇叔,这事有蹊跷,若说他们铁了心行刺,为何只有两人出现在寝殿中?”我顾不得他眼里的失望,只能抓紧机会道,“皇叔想一想,若是真的要弑君,岂不几人相互配合胜算更大,为何一人行刺一人却阻拦?更不用说其余人躲在一旁并不动手。可见是、是有人想害皇叔而有人意图阻止。”
沈澜冷漠地盯着我,唇角微微垂着。
“既然有人妄动,其余人却反其道而行之,或许他们的本意并非刺杀皇叔,而是其中有人受了教唆生出异心。这背后一定还另有主谋,求皇叔明察!”我伏在地上叩首,凌乱发丝几番垂在地毯上。
“那你说,这背后还有谁在搅弄风云?”沈澜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寒冰,我身子一颤,寒气便顺着背脊向上攀。
行刺的是当初伽萨带来的万明乐伎,与之关联最为紧密的也只有他。我嗫嚅着嘴唇,却难以将这事陡然与其他人联系起来。
“说。”沈澜一撩衣摆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我不知。许是这些人之中出了细作,也未可知。”
又是一声冷笑,沈澜道:“这倒是奇了,他们万明自行安插在渊国的细作中又出了细作。”他敛起眸中笑意,怒道:“那也是他活该!”
我心中狠狠一沉,仿佛浸入凉水的弦月。他知道伽萨当初在渊国安插细作的事,我再想替他说些什么就更难了。反复翻看手中的几份供词,目光草草扫过,并未找到宴月的那一份。
“还少一份供词……”
“方才大理寺卿来报,一人拒不认罪,已经废了右臂。”沈澜端起茶盏,茶盖轻碰杯口,在偌大勤政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大理寺历来手段颇高,想来在双臂皆断之前,剩下那人亦能将供词尽数吐露。”
废了右臂?宴月他最擅制作各种精巧暗器,若废去双臂,只怕以后连维持生计也不能了。
我垂着眼睛,心里一阵阵刀剐似的痛,“皇叔,当初高武投敌欲伤我,是宴月救了我的命,他昨日也救了皇叔。”
沈澜启盖的手一顿,狭长眸子敛着寒光睇过来,“你想如何?”
“我知道皇叔心中恼怒,是行刺者罪该万死。”我叹了口气,扬起那张与母亲相似的面孔去望他,“我只想求皇叔细查此事,千万不要错杀好人,也不要放过背后真凶。”
沈澜的目光凝在盏底浮着的两篇茶叶伤,似乎是在思考我这番话。半晌,他终于搁下茶盏,腕一掀朝我摊开掌心。
我忙不迭地起身至他跟前,犹豫地将手缓缓搭上去,只以为自己说动了他,唤道:“皇叔。”
他捏着我的手,指腹扫过手背连绵如山峰的指骨,复而将目光落在我面上,“朕从前将你当作她的替身,想来是朕错了。”
“你除了这张脸,真是半分也比不得你母亲。”
闻言,我脊骨一寒,匆忙跪下,“皇叔恕罪!”
“不过你既然对此事不知情,朕也不会迁怒于你。”他继续道,“至于伽萨,等朕查明此事,会留他个全尸。“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谁在干坏事(首先排除伽萨)
第102章 地覆
“奴听得真真儿的,”侍女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两只玉锤交替落在锦绸包裹的腿上,“皇上生了大气,说要处死万明新王。鹤公子去御前求情,可被他一顿叱责,还……”
贺加兰因卧在贵妃榻上,手里搅着碗糖蒸酥酪。黛眉云波微起,乌黑深瞳里漾起一丝讽意。
侍女窃笑,伏低了声音,“听说赏了一耳光,给赶出去了。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他从前是万不敢这般顶撞尊长的,去了趟万明竟像着了魔,事事都要先念叨一句那蛮人。前几日在宫宴上便大放厥词,临了深夜又往殿里闯,奴看着真是心惊肉跳的。”
“让那蛮王愿意将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也是他的本事。”贺加兰因将碗中凝脂拨乱,另道,“倒是谢家小子这次做得不错。”
“安国公宠妾灭妻,连累谢公子藏拙多年,多亏了有娘娘指点迷津。谢公子知恩图报,去了趟万明便将那些乐伎的底细都打探干净了,才能叫他们忠心为娘娘所用。”
“哀家手里只出过一个扶不上墙的孽障。”她兀自抬手捏了捏眉心,立刻有一双手来替她缓缓按揉额侧的穴道。暗香盈袖,沈宝璎并不言语,只是默默听着太后的话。太后握住那只白玉似的手,掀睫亲昵地看她一眼。
“也罢,哀家用不着他了。”
“奴还听说,皇上言语里提及梁夫人,说鹤公子远不及他母亲。”侍女又道,“奴只担心,若是皇上念在梁夫人的面子上,又原谅他……”
“弑君之罪,就是梁栖桐即刻活过来也护不住他。”随手将碗搁在小几上,贺加兰因复将桌角挂着的一串佛珠捏在指上捻了捻,丢了回去,“他现下在何处?”
“出了勤政殿就叫人牵马往大理寺去了,许是去见那新王最后一面。”
贺加兰因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哟”,歪了身子,一手支在额角闭目养神,“叫人拿把刀给他,用得上。”
侍女正要起身去安排,忽听身后一声略带懒意的“慢着”。贵妃榻上风华绝代的女人捏了捏身下软枕,道:“去取万明新王的刀,叫桑鸠送过去。”
-
“不是奴才要多话,公子这又是何苦呢?”内监抱着拂尘跟在我身后一路小跑,险些颠散了一副半衰的骨头,“皇上如今已然龙颜大怒,公子实在不该再趟这趟浑水。”
他累得气喘吁吁,嗓音也从起初的刻意压低到眼下抑制不住腔调,引得过路宫人频频侧目。
我骤然顿住脚步,内监预料不及,继续朝前踉跄几步方才刹住了步子。我强压下颤抖的声线,问:“那依公公看,我当如何?”
内监抬袖擦去额上细密汗珠,笑道:“公子都一宿未眠了,眼下自然是回殿中休息一番。”
“公公是叫我不去管万明新王的事。”我双眼紧盯这在御前服侍多年的老滑头。他最了解沈澜的心思,如此看来,难道皇叔真的要动辄对伽萨下手么?!
“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内监眼神忽闪一瞬,随即含上笑意,将那张斯文面孔衬出了几分和蔼,“公子若真要问奴才的意思,奴才只一句话,公子该吃吃该睡睡,莫要再过问此事。”
我自感双眼胀热,赤着双眸子看过去,胸膛微微起伏着。
“公子似乎比从前冷静了不少。”内监似是无意道。
事到如今,慌又有什么用?
“皇叔既然要杀他,就该知道万明人亦非窝囊之辈。届时再起争端,恐怕渊国天下大变。”我将目光投向琉璃瓦勾勒的天青之中,浮云翻卷,焉知不是一场风雨袭来的前兆,“皇叔纵然动怒,打骂随意,杀了他只怕万明联合周边诸部北犯,到时更不好收场。”
“大渊为千湖之国,若是狂风骤起,惊涛拍岸,是何等景象?”
内监半俯着身子,貌似恭敬,却是在勾唇笑道:“是渊国的山河先起风,还是公子的心中先落雨,奴不敢妄自揣测。”
我眼皮子一跳,侧目瞥去。他是不敢揣测么?分明是拿着我与伽萨的事说嘴。
“只是,”他眯起眸子,意味深长地说,“这宫中本就是要大变的,何不顺势而为?”
我听着他这话颇有深意,正要再问,内监却俯一俯身子借口“回御前服侍皇上”离开了,腿脚甚至要比方才还利索些,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眼见日中将至,我拂袖往宫门口去。
容安与桑鸠在那处候我,同一个牵了良驹的侍卫站在一起。
“公子贸然前去,奴怕皇上怪罪。”容安照旧要来扶我,许是想起我如今不再缠绵病榻,便将手又放下了,“公子今日见了皇上怎么说?”
“不曾说什么。”我翻身上马,随手拂过微肿的脸颊,不禁有些失意,“还能说什么。”
弑君一事伽萨从未与我提起过,我满心以为不论将来遇见什么事,凭我们二人的关系总该携手同行,他却先一步将我蒙在鼓里、以身涉险,我心中既恼怒,又失意,更生出不少对他一意孤行、莽撞行事的埋怨来。
满腹言语终究化作一句哀叹,随风轻轻呵入半空。
蓦地,我将两眸瞥向桑鸠。他怀里抱着把镶了金纹的玄色刀鞘,站在几步外踌躇不前。或许是我盯地太过直白,他先是一颤,这才慢吞吞上前来。
“手中拿的是何物?”我目光瞥过那把属于伽萨的刀,明知故问。
“方才有人送来,说大理寺那地方凶险,叫奴拿给公子防身用。”桑鸠垂着眸子,只将刀双手捧上。
我不必问是谁,也知道在这宫里想推我入火坑的人不少,以八宝殿的贺加太后为首。能叫桑鸠亲自将刀奉上的,也只有太后一党。他在路上与我说了许多遍不愿回到太后身边之类的话,忠心亦表了无数回,到头来难道还是割舍不断与贺加兰因的联络么?
桑鸠不敢与我对视,我也不多问,伸手便佯装去拿那把刀。桑鸠肩头狠狠地哆嗦一下,两膝一软便跪在了砖地上,复而将刀抱在了怀里。
我不语,只静静盯着他。
“这刀是……是太后身边的侍女送来的。”桑鸠磕磕绊绊道,“太后娘娘定然不会安好心,奴愚笨,却总觉得公子不应该带着刀去大理寺。”
我眯了眯眼,“哦?为何?我不过去过问一句,难道还不能么?”
“大理寺是历朝审核案犯之处,公子若带着刀去,不论是为何事而去,都会给人落下话柄。”桑鸠道,“奴从前跟着太后娘娘,心里明白她定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太后如今对公子恨之入骨,公子应当万分小心才是。”
若我今日当真带着刀去,回来就会多了个劫狱的罪名。这样的话从桑鸠口中说出来,倒是让我暗暗惊讶。
太后想用这把刀要了我的命,是将我当傻子耍呢。不过她既然能拿到伽萨的东西,想来刺杀之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她却并不避讳,反而将自己所为大大咧咧地呈现在我面前。这是想告诉我,就算我认为她才是背后主谋,苦于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她。
我复而打量起桑鸠,倒是还有些忠心在身上,终是缓和了语气,“起来罢,这刀你先替我好好收着。”
桑鸠连连点头,更加用力地将刀抱在怀中,小声解释道:“奴看着他们远远来了,原本想快些走开,可他们非要将奴团团围住。”
“太后身边那几个侍女都不是等闲之辈。”我攥住缰绳,与他道,“下次再来,就叫人拿棍子将她们赶出去。”
“是。”桑鸠感激地伏在地上拜谢。我扬鞭纵马,往宫外飞奔而去。
-
这偌大的渊京之中,看似是我的故土,实则亦是群狼环伺之地。
先前追溯那刺客的来历时,我将这京城里有过动机的勋爵人家一一数尽。抛去太后不谈,头一个便是王妃。嘉王府与其母家沛国公府当初便因为母亲嫁与嘉王而不悦,前几日刚在王府中闹了一番,王妃记恨我是应当的。而嘉王府一众与沛国公府长年遭到沈澜责难,若是因此生出反叛之心,并非不可能。
再说母亲曾经寄住的靖安伯爵府,梁氏一族亦因她屈居侧妃之位而不快,一早就与她断绝来往。这些年在沈澜多番打压之下早已不复昔日光辉,梁家众人想来也是怀恨在心。
再者……镇国公家的公子当初被沈澜封为御使前往万明宣读册封世子的诏书,不巧赶上伽莱伽牧二人兵变,当场血溅阶前。听说,他们夫妇二人因此对我多有不满,对圣上亦有怨恨不能诉诸于口。
这四家对沈澜与我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满在心中,又因出身显贵而时常入宫,自然有机会接触那些宴会上舞乐的万明乐伎。我起初只以为是有臣子因心怀不满而叛变,意图谋害圣躬,可今日的情况又将主谋指向太后。
贺加兰因过去最喜欢宣官眷与幼子入宫,若有伶俐的就留下教养以待来日重用,单我见过的就有康王府家的女儿与安国公家的公子。我不在渊京的这段日子里,恐怕与太后亲近的各家子女只多不少。若是太后借此机会与京中诸位皇亲攀扯起千丝万缕的联系,情势便更加诡谲复杂了。
如果这事是太后做的,又有谁与她同谋?前朝臣子生出谋逆之心,只怕沈澜的处境也不容乐观,不知他发觉没有?
我骑在马上想着,越发觉得脊骨寒凉。整座八宝殿就如一座蛛网的中心,暗处四通八达,叫人明知太后与人勾结,却辨不清那些蛛丝究竟连接何处。亦不知那蛛丝将在何处断,断的又是沈澜的哪一条臂膀。
若贺加兰因真的得势,恐怕渊国就危险了。当日她的疯狂之语重新回响在我脑中,令我不禁心惊胆战。
我正蹙眉思考,忽听前头一声惊呼,胯下白马当即嘶鸣起来。我勒住缰绳,方知自己的马冲撞了旁人的车驾。细瞧,一只纤长白净的手挑开车帘,从上一跃而下的竟是温辰。
他数日未见我,搀扶着自己父亲下了马车后便兴高采烈地开口:“阿──”
蓦地,他突然想起什么,只与其父温从云一道拱手礼道:“鹤公子万安。”
我忙让他们二人免礼,自己虽下了马却并不打算过多逗留,因此缰绳还紧紧握在手中。
“温大人不必多礼,长砚在万明时对我多加照拂,如今才能这般顺利地回到渊国。”我谢过年近半百的温尚书,目光却始终紧锁在远处肃立的建筑之上。先前不知伽萨被沈澜扣在宫中何处,我抓着内监逼问多遍,方才得了一丝风声。
万明诸人皆被押至天牢交由大理寺卿审理,沈澜不让我多嘴,我只能先去大理寺找伽萨问个明白,顺便……看看宴月的伤势如何。
“下官见公子方才行路匆忙,神色疲倦,不知是要往何处?”温从云说话不疾不徐,是一个十足的文官清流模样。他向来崇尚与周边小国和睦共处,也因此受我父王任用。沈澜继位后虽因父王之事对他心存疑虑,念在温辰自请陪我去万明一事上,倒也不曾过于刁难他。
闻言,我心中一阵愁苦,只道:“宫中风云剧变,大人日日在御前行走,想来亦有所耳闻,怎会不知我要去何处?说起来,还要求大人帮我一个忙。”
温从云面上闪过一瞬的困惑之色,礼道:“下官愚钝,还请公子名言。若有下官力所能及之事,定万死不辞。”
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粗糙麻绳厮磨掌心。我叹了口气,道:“前夜皇叔遇刺,那刺客却自称与万明新王有所联络。皇叔大怒,恐怕要……”
眼见温家父子俩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我忙道:“这些事我自然不信是伽萨做的,只怕背后另有人在。如今那些刺客被押在大理寺内审讯,故而要去询问些要事。只是我想,若能请大人为我在皇叔面前劝说几句,拖延几日,真相才能水落石出,不至于叫两国交恶、小人得利。”
“皇上遇刺,下官虽日日上朝却未曾听闻此事。想来是宫中有意不让此事外泄,还请公子莫要与旁人提起此事。”温从云虽惊讶,但很快收敛心绪,与我道,“至于公子所托,下官会酌情向皇上言说。”
“这……前朝诸官皆不知此事?”我一愣。这等大事若要处决,理应将犯人罪名昭告天下,沈澜却按兵不动,难道说还有转圜之地?!
上一篇:朕的御医不老实
下一篇:全天下都觉得我忍辱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