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林修竹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回答:“好。”
手指向下游离,粗暴地扯掉对方衣服上的系带。
傅轶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也许对许岩来说,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国子监,但他不知道,在更早的多年前,傅轶已经牢牢将他的脸记在了印象里。
傅轶忘了具体的年月,只记得自己约莫十来岁,那大约也是在夏秋之交的时节,启安城街坊大路湿漉漉的,傅家的马车从街上驶过,行人看清了车笼上的“傅”字,都识趣地纷纷避让。
尚且年少的傅轶和傅妤坐在宽大的马车里玩闹,准备进宫去见自家的姑母,当时的皇后。
但一声马鸣骤然响起,马车突然停下来,车外响起喧闹和呵斥。
“什么人莽莽撞撞的!可别惊扰我们姑娘和二公子!”
傅轶掀开车帘,刚巧看到眼前的画面。
马车停在一家药铺前,自家的下人正在训斥一个瘦小孱弱的小少年。那少年怀里抱着一沓药包,身上破旧的衣裳染上雨后的泥水,显然是刚摔过一跤,但他仍无暇擦去污泥,而是忍痛紧紧护住怀里的药草。
“看点儿路,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车?”
小少年似乎对下人的话充耳不闻,冷冷瞥过眼,虽然身形单薄,眼里却满是倔傲,尤其眼下一点红色的泪痣格外晃眼。
傅轶被他的样貌勾住,竟痴看了片刻,才叫住下人。
“等等!”
他立刻掀帘跳下车,走到对方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皱起眉头,目光从傅轶头上的红缨冠移到他腰上的禁步,随后躲开,像是怕有人抢了他手里的药一样。
傅轶一愣,又朝他走近:“你……”
这次,少年再没看傅轶一眼,转身跑向身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身子虽瘦小,速度却像兔子一样快,转眼间不见了背影。
“喂!”傅轶想喊住对方,却无济于事。
他很想问问对方的名字,问他住在哪里,是奴是民。看他衣装打扮肯定不富裕,如果是奴,正好讨来给自己做书童;如果是民,也可以问他愿不愿意来傅家一起念书上学。
但傅轶终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能寄希望于在偌大的启安城里,他们还有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驿站的条件很差,原本只有一张草席,是忽然下了秋雨,店家才奉上一层被褥,但也只有薄薄一层,跪着也能感受到床板的硬坚。
但不妨碍傅轶想毫不留情蚕食许岩的所有。
窗外的雨下大了,沙沙沙,将忽高忽低的喘与吟湮没。许岩半阖眼,眼中盛着被激出来的泪水,微张的嘴里压抑了断断续续的声音,每次将要溢出来时都被适时压回去。
他方才还说冷,如今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再没有机会说冷了。
傅轶架着他两条腿,俯下去问:“怎么不叫?”
他又一用力,泪水从许岩眼角流淌而下。
“是不是怕隔壁的人听到,嗯?叫出来,许岩。”
但许岩还是没叫出声。
只有被雨声埋没的破碎且克制的喘息。
不管摆弄了多少回,两个人都再没有说过话,直到秋雨渐渐停止。
这只是一场交易。傅轶想。
是许岩认为的交易。
后半夜,床上的人昏睡过去,呼吸深沉。傅轶扯过被子给他盖上,独自下床穿衣服,又下楼添灯油,再去厨房烧水。
驿站里外守卫的朔方军还在守着,傅轶把他们全部叫回房间休息,又把许岩手底下的那个叫罗衣的女子叫醒,让她驾车沿着驿站道跑出一里地。
水烧热了,傅轶端着盆子回到房间。
他沉默地拧干帕巾,坐在床头轻轻擦拭许岩的脸和身体,擦掉上面残留的黏腻的湿汗和液水。许岩似乎太累了,还在沉沉睡着,连傅轶为他穿好了外衣也浑然不觉。
傅轶把自己的披风盖在许岩身上,打横抱起他。
许岩终于有了反应,下意识蹙起眉头抓住他的袖子,喉底轻唤:“傅轶……”
傅轶动作一顿。
然而许岩仍旧闭着眼,重新睡了过去,呼吸恢复均匀。
傅轶抱着他下楼,踏过一地湿软的落叶,从驿站门口一路向南走,一路沉默。
空旷林道的空气中带着新雨过后的湿润,怀里的人睡得并不安稳,时常不自觉发抖,傅轶将他抱得更紧。
林道的尽头是一辆等待已久的马车。
罗衣大概没想到许岩是被抱着出现的,大惊失色地跳下马车:“你把我们大人怎么了!”
“他没事。”傅轶回答,用许岩的脚撩开车帘,把人放进去,又拿开横椅,把披风铺在车板上,让许岩安稳躺在上面。
罗衣手忙脚乱地一边协助他,一边拿灯笼照许岩的脸,骇然道:“大人的脸色如此差,你还说他没事?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微弱的灯光之下,许岩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嘴唇上结着殷红的血痂,双眼紧闭,说不清是睡着还是昏迷。
“闭嘴。”傅轶冷冷道,“现在立刻带他往南边走,永远不要回启安。越快越好,别等我后悔。”
于是罗衣识相地不再说话,立刻跳上马车拿起缰绳,大喝一声“驾”。
马车慢慢走远,傅轶转身,与马车背道离去。
永远不要回启安。
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 第62章 62 将军为朕宽衣
天一亮,皇城也沉浸在湿漉漉的空气中。
陆屏添了一件薄外衣,坐在两仪殿里批奏疏,听闻傅轶卸甲进了承天门,急忙召他进来见面。
没想到一进门,傅轶就跪了下来:“陛下,臣来请罪。”
陆屏愣住,瞬间升起不祥的预感。他问:“许岩呢?昨夜不是给了朕快报,说已经追上了么?”
傅轶埋头道:“臣是已经追上许岩,但夜宿驿站之时,许岩竟然趁臣不备驱车逃跑了。如今南边天高地阔,恐怕再难追查到他们去了哪里。”
“……”
陆屏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本来昨晚说的是已经追上了,他还准备今日就把许岩抓来狠狠痛骂一顿,再扔进刑部大牢严刑逼供,如今却说看丢了,人给跑了。
一股怒气直逼脑门,陆屏抓起案边一本经书砸了下去,经书掠过傅轶的头顶,飞到地上。
傅轶立即道:“臣看守不力,罪该万死,请陛下降臣重罪,不要迁怒朔方军其他人。”
陆屏皱眉,盯着傅轶反问:“朕罚你什么好?”
傅轶回答:“请陛下革臣职位,下放地方!”
没看好许岩确实有过,但也不至于外贬离京,傅轶这反应令陆屏意想不到。他冷哼一声:“你哥去了洛邑,你也要离开,你们傅家流行自贬是吧?别想了,给朕好好待在启安。下去领二十大板,罚俸三个月!”
傅轶顿了顿,只好跪拜:“是。”
陆屏道:“朕要通知各州太守和折冲府,描许岩的画像,全国内悬赏朝廷重犯,是死是活,都要给朕抓回来!朕要砍了他的脑袋!”
傅轶起身的动作又顿住。
他转身准备离开书房,犹豫片刻,跨出去的半只脚又缩回来,折返回陆屏面前,重新跪下:“臣请愿戴罪立功,望陛下准允臣带朔方军精兵一千骑,南下追寻许岩下落。如果抓到逆贼,定立刻交回启安复命!”
陆屏迟疑地看着他,摇头:“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傅轶没起身。
陆屏转身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一件往事,复回头看着傅轶,不解道:“傅轶,你……”
“陛下有何吩咐?”
想了想,陆屏还是没说出自己的怀疑,摇头道:“算了。你出去吧。”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傅轶出宫后,许岩逃遁的消息大约已经传遍了皇城,陆屏立刻写旨,今日便要快马送往启安城以南的各个州县,在全国布下密网,一定要尽早抓到许岩。
完成这些事情后,陆屏又听内侍来报,梁瀚松求见。
梁瀚松已经许久没到两仪殿来了。陆屏见他的腰背比以前越发弯了些,便道:“梁大相公近日身体不好,就不用来御前帮朕了,如今许多事情朕都可以自己裁决。”
梁瀚松行礼后起身,叹了口气:“老臣知道,老臣是为许岩而来的。”
“……”陆屏道,“梁相想为许岩求情?”
梁瀚松双目通红,似有几分哀意:“陛下聪慧,想必知道许岩是老臣一手提拔起来的,早在国子监的时候,老臣便已经十分看好这位后生,后来他一路高中,官至大理寺少卿,老臣一度欣慰。没成想他竟与逆王有所勾结,老臣实在痛心,昨晚彻夜未眠。”
陆屏冷冷道:“梁相确实看错人了,不必为他说好话。”
梁瀚松急忙道:“是,老臣不是想为他求情,只求陛下一个恩典,抓捕许岩时定要抓活口,待将他押回启安之后,不必急着下死论让尚书省行刑,或许……或许听他解释,说不定他令有隐情和苦衷呢?”
谁都知道许岩是辩论的好手,听他解释?听他用那张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颠黑为白吗?陆屏心中冷笑,面上只道:“好,朕答应梁相。”
只要能把人抓回来,无论对方说什么,陆屏都绝不会信他有什么苦衷。
梁瀚松眼中似有泪光,颤颤巍巍地跪下:“多谢陛下。”
晚上,严仞照常进宫到千秋殿吃晚饭休息,并从镇北营带回了一些案宗。
陆屏坐在书案前细细看着,直到明月西斜才看完,最后松了一口气:“粮草案也算水落石出了,没辜负你在北疆受的委屈。”
严仞正支着腿靠在案边看他,闻言一顿。等陆屏把所有卷宗都收拾整理好后,他慢吞吞道:“陛下,宗昀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什么?”陆屏说完,才隐约意识到严仞的意思。
严仞道:“我听宗嬷嬷说,我去潼关的那两日,您曾留宗昀在宫里用晚膳?”
“我……”陆屏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严仞打断他:“他是不是跟你说了我在北疆的种种经历?”
陆屏知道瞒不住了,严仞这么聪明,肯定早就已经逼宗昀说出了实情。想到这里,他干脆埋头:“嗯。”
严仞移过软垫靠近他,用轻松又调侃的语气道:“您别听他瞎扯,我其实一点也不辛苦,指挥作战什么的大多是在营帐里,就算上了战场也并不在最前面,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的。”
他越是轻松,陆屏越是难过,摇头反驳:“你就别强行解释了。要不是如此,你怎么会像变了个人似的。”
严仞忍俊不禁,挑眉:“我这不是变回来了嘛……”说着他歪头去瞅陆屏垂得极低的脸,逗他,“陛下眼睛怎么红了?”
陆屏别过脸,故意道:“至乐,打水洗漱!”
严仞沉默片刻,忽然道:“陛下别心疼臣了,心疼心疼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