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犹豫着说道:“小鱼……”他顺嘴喊完才想起是在楼远钧面前,又连忙改了口,“侯爷他到底是外臣,哪能调用内侍过来伺候?”

他虽然只在军中混过,却也不至于连这一点都不知晓。

按照祖制,非皇室中人是不允许私用内侍的,主要是怕开了先例会导致民间大面积效仿。你皇帝怕混淆自己的血脉,那些有点家底的乡绅也会怕啊!

楼远钧坦坦荡荡地道:“在朕心里师弟不是外人。”

“何况朕答应过吴伴伴以后少用些阉人,眼下这些已经受过刑的不好无故遣回,接下来会陆续把他们分散到各处当值,逐步裁减这方面的用员。”

“这次不过是先在师弟这里起个头而已。”

林伯一下子想起那位有过数面之缘的吴伴伴,当年他回京献俘,曾几次与吴伴伴打交道。

对方面白无须,长着张很有福气的圆脸胖,可惜却是个命中无福。

父母早亡,与弟弟相依为命,却被歹毒的叔父卖去当太监。

他弟弟与他一起受的阉刑,结果没熬过去,死了,吴伴伴哭了几天,抹干泪学着当值,遇到的恶心事不知其数,但好歹活了下来;后来熬不住深宫寂寞找了个对食宫女,结果对方只因为不小心碍了先皇新宠的眼,就被活生生打死了。

当时吴伴伴就是知道林伯返回军中时顺路经过那对食宫女的家乡,托林伯帮忙给那家人捎个口信、送点东西,对方找上他的时候一个劲陪着笑脸。

那笑得比哭还难看。

自那以后,他就一直默默跟在还是太子的楼远钧身后护着这么一份微小的希望。

总盼着昏君能早点死,盼着楼远钧能早点登基。

盼着楼远钧能为他们这样的苦命人做出小小的改变。

林伯想到吴伴伴过去的经历,止不住地长叹一声,向楼远钧保证自己一定会多多宽慰吴伴伴、让吴伴伴安心在这边颐养天年。

楼远钧笑道:“好。”

等人安排过来了,就该看吴伴伴能不能把林伯劝回军中去为国效力了。

也不是非要林伯再去上阵杀敌,只要他愿意回去任个职练练兵、震慑震慑后辈就好。

他这么做绝非出于私心。

换成任何一个君王都不可能把林伯这样的将才放在管事位置上浪费掉。

至于把林伯从江从鱼身边调走……

只是顺便而已。

第44章

江从鱼一觉睡醒,天已经挺晚了。

见楼远钧不在,他有点失落,但起来后发现自己身上清清爽爽,不仅换下了泼了酒的衣裳,还被人仔仔细细擦洗过,便知晓楼远钧肯定照顾了自己挺久。

思及自己醉后做的那些事,江从鱼只觉楼远钧有时候也挺坏的,明知道他醉了还那样逗他,害他亲得嘴巴都累麻了。而且旁人醒来后都能把事情全忘了,怎么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哼,等楼远钧下次再喝醉,他也要这样骗楼远钧玩。

一人丢一次脸才公平!

江从鱼暗自决定好要报复回去,摸了摸憋下去的肚皮,决定出去找吃的。

林伯早叫人准备上了,听人说江从鱼醒了后马上叫人把晚饭送了过来。

知道江从鱼不喜欢别人在旁边站着看自己吃饭,林伯就坐下和他说起楼远钧的安排。

他知道许多人对太监观感不好,尤其是那些自诩清高的读书人(但是以前暗地里贿赂讨好太监的也是读书人居多),特意与江从鱼说起吴伴伴当年的遭遇。

江从鱼最是悯弱怜孤的,得知吴伴伴的过往后自是不会拒绝他到府中来养老。

林伯就提出等江从鱼吃饱后见见吴伴伴。

江从鱼惊讶:“已经来了吗?”

林伯对此也有些纳闷,楼远钧才走没多久,吴伴伴就过来了。

吴伴伴还是那张很有福气的圆脸,还是带着和和气气的笑意,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还比年轻时少了几分苦相、多了几分佛像,一点都看不出是个入宫几十年的阉人。

说是先过来侯府住两天观察观察,看看这边缺什么样的人伺候,好回去挑点合江从鱼心意的小内侍。

这态度积极得一点都不像个曾手握皇城内务大权的大太监。

林伯琢磨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据实以告:“已经来了,一直在等着你醒来。”

江从鱼是不喜欢让别人等自己的,闻言飞快解决晚饭,与林伯一起去见这位吴伴伴。

吴伴伴见着江从鱼,眼里满是笑意,笑呵呵地把江从鱼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夸得江从鱼这么个自信得不得了的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江从鱼问:“您也认识我爹吗?”

他感觉吴伴伴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家晚辈。

根据他来京师后的经验,旁人会这样看他多半是因为他爹。

吴伴伴道:“也不算认识,就是偶尔相互传个消息,那个时候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一不小心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我们这些在宫中当差的平时都不敢多说半句话,哪里敢结交外臣。”

江从鱼虽有些纳闷,但也没再深究,毕竟吴伴伴可是楼远钧举荐过来的。

楼远钧不可能会害他。

江从鱼说道:“以后往来应酬的事得劳烦您操心了。”

吴伴伴笑应:“这是分内之事,侯爷不嫌弃我腿脚不够灵便就好。”

江从鱼已经听林伯说过吴伴伴有腿疾的事,是当年被管事太监在冰天雪地里罚跪,差点就把腿给跪废了。

那时虽熬过来了,上了年纪却越来越遭罪,他怕自己的腿脚误事才辞去了身上的紧要职务。

有过伺候当今圣上多年的功劳,吴伴伴本来可以衣锦还乡安度余生的。可他老家没有亲人只有仇人,哪有什么家乡可回呢?

了解到越来越多像吴伴伴他们这些人经历过的事,江从鱼才觉得先皇死得真好,合该举国同庆。

江从鱼又与吴伴伴多聊了一会,才去书房拿书看。他对着书架找了一会,忽地想到楼远钧那本写着批注的书。

当时他都喝醉了,其实没看太清楚上面都批注了什么内容。

江从鱼有点心痒,他觉得这是他多多了解楼远钧的好机会。

作为一个做事直来直去的人,江从鱼有了想法马上就会付诸实践。他提笔刷刷刷地写起信来,在信里与楼远钧说起这个想法。

他想看楼远钧批注过的书,问楼远钧下次能不能给他拿几本。

他也会养成写批注的习惯,等攒得多了也把自己写了批注的书送给楼远钧。

江从鱼把信写好封起来,在林伯过来给他送宵夜的时候托他明儿帮忙找人把信送出去。

林伯虽不太理解为什么白天才刚见过面晚上又要写信,但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遇到吴伴伴的时候,林伯还和吴伴伴感慨:现在年轻人交朋友都这么黏糊的吗?年轻真好啊!

吴伴伴笑道:“是啊,年轻可真好。”

他都怕以陛下的性情会孤独终老了,结果天上掉下个江从鱼来,轻而易举便勾动了陛下的心。

陛下如今终于有点年轻人的样子了。

吴伴伴入宫多年,知晓不管自己立过什么样的功劳都不应该居功自傲。不过在他心里,陛下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心疼陛下幼年的遭遇,只要陛下有喜欢的人,他都会尽心尽力替陛下照顾好他。

他在世上无亲无故,既无心于富贵,也无心于权势,留在京师也不过是想看着陛下将过去几十年饱受摧残的大魏天下给治理好而已。

若是陛下在忙于政事之余还能走出过去的阴霾,与心意相通之人幸福美满地度过一生,那他此生就了无遗憾了。

只是陛下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份,谎言这种事往往是说得越久越容易出事,到时候两人之间恐怕有诸多坎坷。

吴伴伴思量片刻,决定平时不动声色地与江从鱼透露一些楼远钧幼时的遭遇。

永宁侯连他这样的阉人都能生出悯爱之心来,对上陛下如何能不心软?只要人一心软,事情就不至于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吴伴伴拿定了主意,又向林伯询问起江从鱼平日里的生活习惯、偏好口味来。他可不是真来这里养老的,得早些把伺候江从鱼起居的事从林伯这边接过来。

陛下的意思可是最好能把林伯劝回军中去坐镇!

……

江从鱼翌日一早就去鸿胪寺报道。

这是最后一天了,因为接待使团的事基本告一段落,鸿胪寺也没那么多差使可以分给他们历练。

就连今天也是因为要给阿罗多他们送行才让他们再来一趟。

江从鱼到的时候,戴洋已经到了。见他来了,戴洋道:“刚才秦家家仆来了一趟,说秦溯病了,今儿不能过来了。要不等送完阿罗多后我们去秦家看看他?”

江从鱼想到秦溯家里的情况,心里咯噔一跳。

秦溯不会是又挨打了吧?说不定还是特别严重的那种,要不然他肯定会装作若无其事过来做事的。

秦溯很不愿意叫人发现他在家中的遭遇,平时连带着伤都要去上骑射课。

不如先把戴洋他们劝住,他自己去秦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江从鱼说道:“秦溯他最是守礼,我们要是去了他肯定会强打起精神来招待我们,反而害他不能好好养病。不如等他好些了再说!”

戴洋点着头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这时李寺丞过来了,江从鱼等人都没再说小话,一起跟着李寺丞等人去给使团送行。

阿罗多看到江从鱼,热情地要给他一个临别的拥抱。

江从鱼知道这是他们草原人的习惯,也没有拒绝,大大方方地和对方抱了一下。

阿罗多朗笑道:“等你来我们王庭,我会好好带你去见识见识我们那边的好风光,喝一喝我们那边的烈酒。”

想到自己那日醉酒后做出的事儿,江从鱼一脸的敬谢不敏:“我酒性不好,以后决定少喝点酒了。当然,好风光我还是想见识见识的!”

阿罗多哈哈大笑:“那日见你们大魏的皇帝陛下酒量那么好,我还以为你们大魏人也挺能喝的,没想到你看起来挺厉害,喝起酒来竟不如你们陛下。”

江从鱼道:“我怎么能和陛下比。”

双方话过别,阿罗多便上马领着使团走了。

江从鱼一行人出于礼仪站在城门处目送使团走远才回城。

回去的路上,江从鱼找由头脱离了大队伍。他一个人在周围盘桓了挺久,确定戴洋他们已经走远了,才调转马头前往秦家。

江从鱼入京后虽没什么机会畅游京师,却也不至于不知道秦首辅家在哪里。

他骑着马来到秦家,不慌不忙地与门房说起自己是来探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