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见他穿着国子监的衣裳,骑的马又是一等一的好马,没敢拦着,命人把他领去秦溯住的院子。

明明一路都是雕梁画栋、花木扶疏,秦溯住的院子却分外简陋,旁边还是他们家的家祠,弄得秦溯像是负责守祠堂的下人似的。

江从鱼只觉秦首辅真不是个好爹,哪怕秦溯娘不在了,给娶了后娘,那么大一个秦家难道还容不下一个秦溯吗?怎么把亲儿子安排到这种鬼地方来!

不是说这地方不能住,只是对比府中别处的风光,秦溯这待遇着实叫人生气。

等见到强行起身要亲自招待自己的秦溯,江从鱼更是怒从中生。

只不过一天不见,秦溯脸上全无血色,明显是已经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

江从鱼冲过去把人扶回床上躺着,恼火地说道:“不是说了‘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吗?你怎么这么傻!”

秦溯从来没在这么狼狈的时候见过外人。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江从鱼怒其不争的关心,只能合上眼逃避。

这时有个少年领着个药童进来了,那人还嬉皮笑脸地说:“哟,兄长,有朋友来看你啊?”

秦溯僵住。

江从鱼恼怒地看向那少年。

自己哥哥被打成这样,他还笑得出来!

那少年一见江从鱼有点凶的眼神,没敢再往前走。他挥挥手让药童上前:“快去给我兄长上药吧。”

江从鱼想着既然是来上药的,就腾出位置让那药童忙活。

可看到药童捧过来的伤药时,他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怒不可遏地打翻了那盛药的托盘。

第45章

江从鱼认得这个药,当初他泡药浴话太多,那脾气很臭的老神医就拿出这种伤药来吓唬他,说是这药涂上了好得快,但能叫人整日痛痒难忍,伤处比受伤时要难受许多倍,许多忍耐力差些的人疼得满地打滚。

江从鱼震惊于世上还有这么坏的药,痛斥老神医故意害人。

老神医却道:“本来就是应急用的,又想好得快,又不想吃苦头,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江从鱼虽然知道肯定有人需要这种伤药,可还是对它十分警惕,每次老神医拿出药来给他擦,他都要警惕地拿着看来看去、闻来闻去,生怕老神医拿那恶毒的药暗害他。

老神医见他这么提防,登时乐了,不时还真先拿罐这种药来耍弄他,看江从鱼到底分不分得出来。

一老一少有过好几年的斗法经历,江从鱼对这种药长什么样子、闻起来是什么味道自然刻骨铭心。

老神医死后,江从鱼就再也没见过人用这种伤药了,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在秦家瞧见!

秦溯这个口口声声喊着兄长的弟弟,竟要把这种伤药用在伤得这么重的秦溯身上!

难以想象要是秦溯身上那么多创口都涂上这样的药,对秦溯而言该是多么可怕的折磨。

不管是强行忍下那种剧痛,还是在这个弟弟面前狼狈失态,都是伤上加伤的重创。

秦溯那么努力地在人前维持着自己的优秀,在家中却这样被本应敬重他的弟弟践踏!

那少年见江从鱼不仅打翻了药,还对自己露出狼一样凶狠的眼神。他从小长在内宅,母亲对他十分娇惯,哪里有人敢对这样不敬?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一个臭读书的也敢在这里放肆!”

少年色厉内荏地叱喝。

他知道秦溯不会反抗自己,所以都没带几个人。秦溯住的这地方又偏僻,临时喊人肯定喊不过来的。

比起吃眼前的亏,他肯定是先吓唬住江从鱼再说。

照江从鱼的想法,肯定是先暴揍这家伙一顿,再把地上的伤药都抹他身上,让他感受一下这药的效果。

可这家伙是秦溯的弟弟,秦溯还得在秦家待下去,他不能对这小子动手。

真是憋屈。

他从小到大就没这么憋屈过。

他有点讨厌京师了。

江从鱼捋起袖子朝那少年冷笑:“我可是陛下亲封的永宁侯,有资格在你们秦家说话吗?”他威胁般朝对方走近,“信不信我今天就算打了你,也什么事都不会有!就算你爹到御前去告我的状,陛下还要说他治家不严,说你不敬兄长!”

少年被江从鱼吓住了,他敏锐地感觉出江从鱼是真的敢对自己动手,当即扔下句“等着瞧”就逃也似的跑了。

吓跑了那欠打的家伙,江从鱼蹲到床前招呼秦溯:“你先忍忍疼,到我背上来。”

秦溯一怔。

他脑中有些空白,一时反应不过来。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竟已经稳稳地趴在江从鱼背上。

江从鱼背着秦溯健步如飞地往外跑,他记性好,走过一次的路,不必再让旁人引路就能走出去,那么大一个秦府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他直接带着秦溯飞奔,一路上引得秦家不少丫鬟奴仆侧目。

门房本来正优哉游哉坐在那里看门,忽觉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再定睛一看,那不是风,是江从鱼背着个人往门外跑。

等瞧见江从鱼背上背着的人是谁时,门房惊得魂都快飞了,赶忙叫人去想办法向秦首辅报信。

怎么少爷这同窗来探个病,还把他们家少爷给背走了?

江从鱼做事很多时候都是不考虑后果的,他顺利把人给捎出府后二话不说就靠着自己两条腿往自己家跑。

得益于从小漫山遍野瞎跑的锻炼,江从鱼哪怕是背着人也脸不红气不喘。

路上的人不明就里,见江从鱼背上似乎有个伤患,纷纷主动给江从鱼让出路来。

只在他跑过去以后才议论起来:“那是怎么了?”“好像是个读书人?”“跑得太快没看清楚。”

两家离得不算太远,江从鱼顺顺利利地把秦溯背回了江府。

林伯和吴伴伴都吓了一跳。

江从鱼虽然不累,却容易出汗,这会儿已经冒出一身汗来。他把人背到客房,让人小心地把秦溯扶到床上,拜托林伯帮忙找个好大夫回来。

吴伴伴才刚到府中,正是要表现自己的时候,立刻说道:“我让人去找吧。”

江从鱼想了想,点点头说:“好。”

上次林伯已经说了他没有相熟的医家,而吴伴伴在宫中当过提督太监,应当比较了解谁比较擅长治伤才是。

吴伴伴直接让人去请太医。

秦溯意识一直不太清楚,这会儿处于半昏迷状态,虽很努力地睁开眼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江从鱼说道:“一会大夫就来了,我先给你用点药,让你昏睡个小半天,等你醒来后伤处应该就处理好了。你是我背出来的,你不用想着怎么和你爹解释,先安心养好伤再说。”

秦溯也不知是疼到了极限,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江从鱼跑回自己房里翻找了一会,找出一小包药粉倒进热水里,亲自给秦溯灌了进去。

这是以前老神医给人割伤处的烂肉时常用的药,喝了以后人很快就昏睡过去了,多疼都感觉不到。

当初老神医给江从鱼留了不少药和医方,大多数都还留在南边,不过他师父给他收拾了一箱子用得上的药让他带着入京。

江从鱼一直活蹦乱跳的,几个月来都没开过这个药箱,没想到今儿倒是用上了。

秦溯喝了药没多久,人就睡了过去。

等太医过来的时候得知是怎么个情况,干脆利落地在江从鱼协助下处理起秦溯背后那片伤口来。

衣服一脱,江从鱼才知道什么叫触目惊心。

那背上简直没一块好肉,不少创口还渗着血。

应当是江从鱼背着他跑的时候牵扯到了。

但江从鱼不后悔自己这么折腾,因为他不知道秦溯继续留在秦家会被怎么磋磨。

很难想象有人会对自己的孩子下这么重的毒手,而且打完以后还给上那种恶毒的伤药。

江从鱼闷闷不乐。

吴伴伴劝道:“秦公子一时半会应该还不会醒,不如侯爷先去洗个澡换身衣裳。”

江从鱼知道自己守着也无济于事,点头去把身上的汗给冲洗干净。

等江从鱼换上干爽的衣裳,就听人说秦首辅来了。

江从鱼心中警惕,忙跑出去看秦首辅有没有对秦溯做什么。

秦首辅看起来有些憔悴。

他并没有去打扰熟睡的秦溯,而是立在那里等着江从鱼。

一见到江从鱼,秦首辅就正正经经地朝他行了个大礼。

江从鱼惊了一下,哪里敢受几十岁的当朝首辅的礼。他上去扶住秦首辅道:“你这是做什么?”

秦首辅诚恳认错道:“秦某治家无方,差点害了阿溯性命。多亏阿溯他有你这么一个知心好友,才不至于酿成大错!”

江从鱼有些看不清秦首辅这个人了。

不过他以前也见过爱打妻儿的混账,他们每次被妻子娘家人找上门来时都会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再也不会这么做。

后来呢?

后来妻子娘家人一走,那混账又变本加厉起来。如此反复闹几回,他妻子就连娘家人也不找了,因为找了也没用,娘家人听他认错后只会说和,而自己则要挨更多的打。

万一秦首辅也是这样的人怎么办?

江从鱼说道:“你就算这么说,我也不会让秦溯跟你回去的!”

秦首辅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他取出一块金锭递给旁边立着的吴伴伴,“这是给阿溯留的药钱,请务必转告太医要给阿溯用最好的药,若是不够我会再送来。”

江从鱼怔住。

秦首辅再次朝江从鱼拱手施礼:“还得劳烦永宁侯替我多照看阿溯一段时间,等我料理好家中诸事再亲自来接阿溯归家。”

江从鱼忙止住他说道:“我是秦溯的朋友,肯定会好好照看他的。但是秦溯他已经这么大了,你能不能别再打他了?我十五岁以后我老师就说我大了,以后不会再追着我打了。”

他不是觉得父母师长不能打孩子,而是要打也得看孩子的表现。

像秦溯那个弟弟他就觉得很值得多给几顿毒打。

可秦溯都这么优秀了,秦首辅还要他做到什么程度?

秦首辅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