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远钧哑声说:“就算你讨厌我也是应该的,我也讨厌我自己。”

江从鱼生气地坐了起来,质问道:“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非要说这样的话惹他心疼,非要说这样的话让他难过——

非要这样让他感觉就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统统捧到楼远钧面前,楼远钧也很难快活起来。

“如果你真是个怪物,如果你真那么讨人厌,那我怎么还这么喜欢你!难道我是傻子吗?”

江从鱼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他不知道楼远钧到底受过多少伤害,才会这么说自己。

楼远钧也坐起身来,紧抱住身体微微颤抖的江从鱼。这不是江从鱼第一次为他哭了,可他还是那灼热的眼泪仿佛烫到了他心里去。

“你怎么不是个傻子?我每次骗你你都不生我的气,惯得我越来越得寸进尺,”楼远钧道,“总想哄着你更亲近我、更喜欢我一些。”

江从鱼拿楼远钧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静静地挨着楼远钧好一会,才勒令楼远钧赶紧睡觉。

也不知是不是药效上来了,这次楼远钧还真沉沉睡去。

江从鱼躺到楼远钧身边看着屋顶的彩绘好一会,难得地没有半点睡意。

过了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急匆匆赶着过来,都没吃晚饭呢。

江从鱼不爱亏待自己的肚子,起身到外头去找吃的。

吴伴伴早有所料,一见到江从鱼便关心地问:“可是饿了?想吃什么?”

江从鱼道:“煮碗面就成了,您也一起吃吧。”

吴伴伴与江从鱼相处多了,知晓江从鱼的脾气。他没有拒绝,一老一少坐到桌边一人吃了碗面。

等收拾桌子的小内侍都退下了,江从鱼才问吴伴伴:“您知道以前有谁……骂过陛下吗?”

江从鱼左思右想,总觉得楼远钧那句怪物来得很突兀,就好像有人曾经这么骂过楼远钧。

而楼远钧一直记着。

楼远钧平时明明什么事都爱拿出来说,对于真正的心结却只字不提。

江从鱼只能问跟着楼远钧最久的吴伴伴。

吴伴伴端着茶的手顿住。

他沉默良久,才说道:“骂过陛下的人很多。”

人在低谷的时候谁都能踩两脚,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要不然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往上爬?无非是爬到了高处,便再也没有人敢当面轻慢自己、欺辱自己,哪怕对方心里仍是百般憎厌,迎面碰上了还是得伏低做小点头哈腰。

江从鱼道:“不是所有人骂的话他都会放在心上,应当是他在意的人……”

吴伴伴本还觉得江从鱼年纪小,可能不容易真正走进楼远钧心里去,没想到江从鱼居然聪敏至此。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说陛下在意的人,应当是何太后吧。那是个很善良很温柔的人,她对身边所有人都很好,所以……”

所以没办法适应后宫的阴暗面,没办法学会后宫的尔虞我诈,旁人只是稍加算计,她便与楼远钧离了心。

盲目的善良在当时的后宫中可能最愚蠢的东西,因为那只会害死人。

楼远钧虽然追封了生母为何太后,也对何家恩遇有加,却终归没办法与何家亲近起来。

死者已矣,吴伴伴也没法评议何太后当初所做的事。

“陛下身上那道疤就是何太后留下的。”吴伴伴只能隐晦地提了一句。

当时何太后身边的人一个个出事,又听闻自己心上人战死的噩耗,把对先皇的憎恨转移到了楼远钧身上,差点失手把楼远钧给杀了。

江从鱼没想到得到的是这么个答案。

那时候的楼远钧也才六七岁大,面对的却是来自己亲生母亲的憎恶与伤害。

难怪楼远钧会是这样的性情。

如果他小时候也这样遭至亲厌弃,他恐怕也很难像现在这么快活。

江从鱼心里闷闷的,送走吴伴伴后回了殿内。他看着空荡荡的寝殿许久,才钻进被窝与楼远钧一起睡了过去。

翌日天还没亮楼远钧就醒了。

楼远钧睁开眼往身边看去,发现那儿空空荡荡,叫他疑心昨天晚上抱着的人是不是只出现在梦中。

他坐起身正要下床,却见江从鱼正抱着两个毛皮垫子从外头进来。

楼远钧顿住。

江从鱼发现他醒了,忙跑到近前问他好些了没有。

楼远钧道:“我已经没事了。”他看向江从鱼手里的软垫,“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从鱼笑眯眯地说:“这不是都快要入冬了吗?该换上厚垫子了!我看这个位置冬天阳光特别好,感觉不用烤火都很暖和。”

江从鱼思来想去一整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都把楼远钧养得能吃好睡好了吗?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以后他们只会越来越好。

他会用很多很多快乐的事,把楼远钧那些不开心的记忆统统挤出去。

江从说道:“反正你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就按自己喜欢的挑了。”他说着说着便眉飞色舞起来,“等天气冷了我们可以窝在这上面看书!”

楼远钧哑了片刻,才说道:“好,都按你喜欢的来,你想怎么摆就怎么摆。”

江从鱼腾不出手来,索性用额头贴了上去,想看看楼远钧是不是真的好了。

不想他才刚贴上去,就被楼远钧紧拥入怀。

楼远钧鬓边的乌发垂落下来,扫得他脖颈微微发痒。

江从鱼微怔,松开了手里的软垫用力回抱住楼远钧。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吗?

为他开怀为他愁,为他欢喜为他忧。

第70章

江从鱼在宫里吃了顿早饭,就回国子监备考去了。大考一般在十一月底,考完差不多就可以放个把月的长假,除了离家特别远的那些监生,大家都会回家去。

江从鱼已经开始热情邀请没法回家的同窗到他家一起守岁。

他与楼远钧说好了,国子监放假后他进宫多待几天,陪着楼远钧干活到朝廷各衙署正式封印,余下的日子便待在他家过。

本来江从鱼还想把杨连山留下过年的,可杨连山不答应,说是书院那边催得紧。再这么一次次地延后归期,说不准得在这边耽搁个一年半载。

这次是必须要走了。

对此,沈鹤溪对江从鱼评价:“要你何用!”

江从鱼:。

呵,你自己跟人当了几十年的朋友都留不住人,指望我一个半路进门的学生能比你分量大?!

沈鹤溪:“……”

扎心了。

不过他是体面人,哪里做得出江从鱼那些撒泼耍赖缠着不让人走的憨事?

好歹杨连山这次准备待到看过江从鱼大考成绩后再走。

江从鱼死皮赖脸央着杨连山留到大考之后,可不愿意在大考上栽跟头,一回国子监就卯足劲开始温习。

弄得其他人都跟着紧张起来,莫名感觉连吃饭比别人慢点都是种罪过!

众夫子虽不知道学生们怎么学习热情高涨,却还是对前来请教的监生和颜悦色,尽可能地替他们解答各种问题。

有些此前便在国子监当学官的人感慨:“陛下改得好,合该多收些年轻生员进来。”

现在的国子监才称得上是“第一学府”,以前的国子监只是官宦子弟的入仕捷径罢了。

要知道以前国子监的生源有两种,一种是来混科举资格的官宦子弟,图的是国子监的解额;另一种是在地方上熬了二三十年资历的大龄廪生,全是来凑数的。

国子监的解额本来就多,地方上来的“俊才”又没啥真才实学,可不就能让官宦子弟轻轻松松当个举人吗?

当了举人就算后头考不中,谋个好差事的机会也比秀才要大。

现在国子监招生限定年龄、注重才学,更能选拔出朝廷所需要的年轻俊才。那些考了十几年还考不过乡试的,就别想靠着资历来国子监混皇粮吃了!

官宦子弟也别想随随便便就混个好出身,不好好努力小心考不过他们瞧不上眼的“庶民”子弟。

这种竞争一开始还不算太明显,现在陛下正式亲政,国子监中又来了个凝聚力特别强的……永宁侯,不少人都觉得今年的外舍大考会很精彩。

别看江从鱼这位永宁侯是带着父荫以及爵位进的国子监,他身边竟聚拢了不少出身寒微的同窗,还有读书人瞧不太上的武将或勋贵之子。相比之下,许多官宦子弟还是与秦溯更亲近。

双方交情虽然不错,但到了考场上还是得考出个高下来的。

就看这次岁试他们考成什么样了!

楼远钧知道江从鱼很想考好这次大考让杨连山高兴高兴,这段时间都没把他往床上哄,见了面也是坐在旁边给江从鱼当答疑解惑的工具人,不时在江从鱼喊累的时候把人搂着亲一亲算作鼓励。

还真别说,江从鱼平时被楼远钧没完没了地亲,他总感觉不那么稀罕。现在楼远钧正襟危坐地陪他学习,他倒是时不时觉得心痒,耍赖地躺到楼远钧膝上说自己学不下去了要亲亲才能好。

楼远钧真想把他亲到床上去,不过他打定主意要让江从鱼好好温习,这点欲念自是能忍的,大不了过后补回来就是了。

既然都已经记上账了,楼远钧便相当克制地只在江从鱼有需要时含笑投喂一个吻。

瞧着十分正人君子。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国子监的岁试如期而至。

这次岁试是要搞大排名的,且除了考经义以外还要考策论和公文写作,已经非常接近科举考试!

江从鱼早早起来,精神奕奕地跑食堂吃过早饭,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三场持久战。

区区考试,他没带怕的!

江从鱼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入考场,等一连三天考下来后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

倒不是题目太难他不会做,而是不停地写答卷让他手都酸了,还得争取卷面整洁漂亮不能让人小瞧了他这个“杨派”代表,他老师在看着呢!

一生好强的江小鱼,愣是拿出了对待科举的态度来对待这次岁试。

等他把全部答卷都写完了,只觉手都不是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