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从鱼一下子哑了。

陵游道:“他犹豫也不全是为了你,他估计也怕自己若是只有十四五岁时的记忆,没办法稳住朝局。”

十四五岁时的楼远钧……还在东宫。

那时候鲁家女生出皇嗣突然夭折,鲁太后换太子的期望落空,又重新拉拢当时太子之位摇摇欲坠的楼远钧。

江从鱼用力攥紧楼远钧的手,继续追问:“毒是谁下的?”

陵游道:“是那个失了皇嗣的鲁嫔,她趁着陛下‘母子’重归于好的当口把毒掺进酒里去……”

有时候人就是没道理,明明楼远钧不是害她孩子的元凶,偏偏她就是最恨楼远钧,认为自己的孩子都死了,楼远钧怎么还能好好地活着?

“这毒是义父调配的,他也是对这古方起了好奇心才弄了那么一瓶,没想到竟落到鲁嫔手里。”陵游道,“所以义父临终前还惦记着这件事,叮嘱我一定要把这毒给解了。”

江从鱼抬头看向楼远钧,嘴里却还是在问陵游:“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吗?”

陵游答道:“许多事本来就是会被人慢慢忘记的,这也只是忘得快一点罢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不能忘怀的人和事?有时候今天还坐在你对面与你把酒言欢的人,到了明天兴许都再也不会相见了。

江从鱼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药炮制好?”

楼远钧握紧江从鱼的手,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这些天他每天都在盼着江从鱼回来,却没想到才见到人,这件事就被陵游给戳破了。

江从鱼道:“又不是全都忘了,你十几岁的时候早就是个合格的太子,哪会应付不来?”

他语气极力维持冷静,生怕泄露了说话时轻微的颤抖、动摇了彼此的决心。

陵游说道:“对吧,我也这么觉得。你们要是准备好了,下月初就可以开始了,正好入冬后事情少。”

“你们要想清楚了,多拖一天,那奇毒对身体的伤害就更大几分。”

“早点商量出结果来了,对谁都好。”

陵游也不想这么讨嫌,只是他作为医者必须从中抽离出来,催促他们尽快做出选择。

在他看来,不过是付出一点小代价而已,总比最终被折磨到人没了好。

难道让江从鱼看着楼远钧一点点丧失五感不是更残忍吗?

陵游迈步走出主院,留江从鱼两人单独相处。

江从鱼重逢的欢喜全没了,紧抱住楼远钧说道:“我又没有忘记,我会帮你全都记住的,我想你好好地活着,到老了也能和我一起尝各种好吃的。”

他一直想让楼远钧好好治一治这毛病,现在终于有机会帮楼远钧彻底治好了,他应该高兴才对。

江从鱼抱着楼远钧亲了上去。

两人亲着亲着就亲到了榻上。

这么久没见,江从鱼也非常想念楼远钧的身体,楼远钧再凶狠的索求他都尽数接纳。

倒是楼远钧冷静下来以后看见自己弄出来的狼藉红痕后悔不已,默不作声地替江从鱼把好几个伤处涂了药。

他忙活完了,又用力抱紧了江从鱼,久久不愿意放开。

江从鱼闷声说:“你把刚涂上去的药又蹭完了。”

楼远钧道:“那就等会再涂一遍。”

他不想松开手,哪怕江从鱼保证说他们还会在一起,他也不知道解毒以后他们到底会如何。

“以前的我不是个好人。”

楼远钧道。

“我若是想伤害你,你就离我远远的,不要委屈了自己。”

这才是楼远钧迟迟没对江从鱼说的原因。

他知道江从鱼会怎么选择,知道江从鱼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

但他在遇到江从鱼以前并不相信……有人会这样爱着自己,也是在江从鱼的影响之下,他才慢慢认识到吴伴伴和韩统领他们始终都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他。

即便一开始他们都有私心又如何?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没有私心?

无论吴伴伴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才站在他这一边,那些年总归是他们忠心耿耿地扶持着他走过那段最幽暗的岁月。

在此之前,他总是冷眼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分析他们是因何而来,又可能因何而去。

只有得知了他们的目的、了解了他们的欲求,他才能放心地差遣他们。至于什么一见到他就矢志效忠,楼远钧只会疑心对方是其他人派来的细作。

他不想让江从鱼去接触这样的自己。

江从鱼道:“你别想那么多,万一你一见到我又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呢?”

楼远钧攥紧住他的腰。

江从鱼给他回了个吻。

潮湿而绵长。

第87章

距离陵游准备好需要用到的解毒药材还有一旬,足够江从鱼两人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

两人这几年来时常待在一起,惯用的东西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

江从鱼觉得如果楼远钧解除奇毒后处于不认识他的状态,自己的衣服还摆在宫里有点奇怪。

楼远钧道:“有什么奇怪的,我又不会去翻箱倒柜。”

楼远钧这就是在扯谎了,其实他是会的,他若是发现自己身处于陌生环境之中,肯定是要把周围的一切都了解个彻底。

只是他不想江从鱼把自己的痕迹从宫里抹除。

楼远钧希望自己就算不记得了,也能尽快意识到江从鱼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存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伤害江从鱼。

江从鱼拗不过楼远钧,只能由着楼远钧了。他第一次代表大魏出使,还有许多事需要向上交接,便是只剩一旬的光阴他也不能全部用来和楼远钧相处。

早知会这样,他就不去北狄了。

江从鱼有些懊悔,却还是得打起精神处理手头的事物,等他忙完回到家,阿麟父子俩已经葬完阿麟的母亲了。

二十多年过去,昔日的仇人早已埋骨泉下,朝堂上站着的大多都是他们以前接触不到、现在也接触不到的陌生面孔。

他们能活着回到故土,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少阿麟父亲如今别无所求,准备结庐为妻子守坟。

只是放心不下阿麟。

阿麟已经二十五岁了,但从未到过大魏,哪怕会说官话也很难融入。

阿麟父亲已是白发苍苍,却还是伛偻着背向江从鱼恳求:“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让阿麟以后跟着您办事。他什么都会做,护卫、赶车、做饭……”

阿麟在北狄贵族家中长大,吃喝算是不愁的,性命也无忧,但他到底只是女奴之子,与奴隶待遇也相去不远,各种杂活他都干得很熟练。

江从鱼说道:“那就先留在我府上当个侍卫,我府上的人在没差使时会轮流上课,主要是识字、算数以及练武,以后离开了侯府想去别处谋差使也容易。”

这并不是单独为阿麟准备的,而是府上所有人都是这个待遇,这也是江从鱼看见小九的努力后萌生出来的想法。

现在小九已经离开了国子监,负责在他府上当西席给众仆从开蒙,将来无论他们是去是留都能轻松谋生。

江从鱼让人把小九喊过来。

小九比之初见时已长高了不少,也是个眉清目朗的青年人了。他见了江从鱼颇为高兴,恭恭敬敬地上前问道:“侯爷找我有什么事?”

江从鱼平时都让小九他们在他面前以你我相称,只不过小九等人还是坚持要喊他侯爷,在外人面前也是一个比一个恭谨,说是不想叫人看低了他们永宁侯府。

唯有在逢年过节且没有外人的时候才愿意坐下来与他一起吃个饭。

江从鱼纠正不过来,便随他们去了。他把阿麟介绍给小九,说道:“这是阿麟,第一次到京师来,以后会留在府中当差,你多关照关照,得空时带他熟悉熟悉京师。”

小九看了眼身量高大、有着古铜色皮肤的阿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不想被对方比下去。他朗声应道:“没问题,您只管放心,我带人最厉害了。”

江从鱼对阿麟说道:“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跟我或者小九说。虽然你父亲希望你跟着我,但你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

阿麟顿了顿,才说道:“我愿意跟着你。”

他其实想去上战场,想为母亲报仇雪恨,可双方才刚谈完条件颇好的互市,一时半会应当不会打起来。何况他是在北狄出生的,到了军中是会被重点提防的存在,倒不如先跟着江从鱼等待机会。

何况对于救下自己父子二人,还帮他们从北狄人手里讨回母亲尸骨的江从鱼,他心里也是极为感激的。

便是让他就这么一辈子跟着江从鱼也无妨。

江从鱼见阿麟神色没有半分勉强,笑着放他去与他父亲话别。

等阿麟走远以后,小九在旁边感慨:“您和刚来京师时完全不一样了。”

江从鱼问道:“有哪里不一样?”

小九道:“记得您刚来京师那会儿,还因为迟到翻墙被沈祭酒他们逮个正着呢。如今您看起来稳重了许多,不像是能翻墙的了。”

尤其是刚才与阿麟对话的时候,小九看着都有些恍惚。

江从鱼笑道:“人都是会变的,总不能一辈子都那么闹腾。”

他与楼远钧在一起久了,行事不免学了点楼远钧的作派。只不过倘若他老师还能抄起棍子来打他的话,他估计依然能敏捷地翻上院墙逃之夭夭。

他只是在办正事时多了几分正经、少了几分儿戏而已。

只要襟抱未改,应当也不算坏事。

另一边,楼远钧趁着江从鱼不在见了次阿宝,叮嘱阿宝以后必须要保护好江从鱼。

阿宝心道我要是没有你允许,连江从鱼的面都见不到,哪轮得到我来保护?

可阿宝不敢说,怕楼远钧又给他加功课。

每次他想和江从鱼亲近亲近,楼远钧都会假模假样地考校他几句。

结果么,他没答上时楼远钧说他最近懈怠了要多学点,他答上了楼远钧又说他学有余力也要多学点!

横竖都是要他忙到没空闲缠着江从鱼。

小气!

楼远钧和江从鱼在他面前没怎么藏着掖着,阿宝是知道他们的关系的,也知道只要他用心读书习武,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未来那个位置很有可能会留给他。

他知道若是没有江从鱼的影响,楼远钧根本不会关心他是死是活、不会关心他有没有习文练武。

撇去那个还没有定数的可能性不提,这几年江从鱼带给他的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温情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