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道
他额头鼻尖是细密晶莹的汗,两颊通红,傅至景三两步朝他走来刮一下他脸上的汗珠,“那这是什么?”
铁证如山,孟渔支吾着,“水太脏了,我不想洗。”
“若都像你这么讲究,这路还赶不赶?”
天气燥热,连向来喜怒不显的傅至景都揣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撞见孟渔跟刘翊阳胡闹更是火上浇油,他三两下将孟渔拽到小溪旁,见溪流着实不大干净,将主意打到了孟渔一直紧握着的水囊上。
水囊换到了傅至景手中,木塞被拧开,孟渔急道:“我还要喝。”
“刘翊阳给你打的?”
孟渔想着点了下脑袋,傅至景二话不说用这些水打湿手帕,淋了满地,看得孟渔嗓子眼冒烟。
湿凉的帕子贴到了孟渔的脸颊,傅至景捏着他的下颌给他擦汗,他温顺地仰着脑袋,余光去瞥瘪了的水囊,肉疼地咽了咽口水,嘀咕,“我没水喝了。”
傅至景跟听不见似的沉默地把他脸擦干,又抓了他的手连十指都一并擦过,像是在清除某种嗅不到的气味般,细致又专心,等确保孟渔干净了才丢掉手帕。
“在这等着。”
傅至景拿过水囊,抛下这句话就往上游走。
孟渔看着对方踩着小石子路渐行渐远,走到快要看不见了才停下来弯腰接水,等水囊再交到他手里,又是沉甸甸的一壶清液。
费这样大的劲就为了换掉他囊里的水?
孟渔努努嘴,没敢说傅至景是多此一举,反倒是傅至景命他往后不要和部下走得太近惹人闲话。
“我知道了。”
见傅至景的眉宇仍微微蹙起,孟渔瞅了瞅空荡荡的四周,凑上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小声说:“我都听你的。”
他如此乖觉,傅至景这才勉强压下不悦,带着他回到队伍继续赶路。
再往西走上一日,逐渐可以在路上碰到三三两两逃难的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唇干口裂,这些难民都是从二十里外的城镇逃出来的,见到装了干粮的车皆眼冒金光,若不是精兵都带着刀恐怕就要扑上来抢粮食了。
骨瘦如柴的男人带着一家老小拼了命给马上的孟渔磕头,求青天大老爷赏口饭吃,妇人的怀里还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亦匍匐在地哀求。
孟渔看人脑袋磕出了血,于心不忍,“不如就给他们些干粮吧。”
“给了一个,那下一个呢?”被傅至景一口回绝,“这一路上你会遇到很多人,你能给得了多少?”
他们此行是为消除作乱的邪教,所带的干粮只够赶路果腹所用,一旦开了这个头,跪在他们马前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精兵拔刀驱赶难民,那人见求粮不成,竟想一头撞死在刀下,若非刘翊阳反应迅猛将人推开,怕是聚众激愤的难民就能多了条正当的理由抢夺干粮。
有惊无险,一行人接着前行,孟渔忍不住回头一看,见妇人正咬破手指给襁褓中的幼儿喂血,当真是触目惊心。
等进了城关,傅至景一口气都没歇即刻抓了民官审问,一经排查才知道,这些贪官竟和当地乡绅米商勾结,将朝廷的赈灾粮一分为十,其中一份掺了沙子煮粥派发给宅民,其余的皆高价在米铺里售卖。
百姓无钱购粮,无粮可食,自然得另觅出路。
傅至景在民间长大,看多了官商勾结的恶行,深知平头百姓的苦楚,厌贪如贼,不掩事也不怕事,当即将官员收押问监,把三十精兵分批一个个去往涉案米铺,不仅要他们把赈灾粮吐出来,还得无偿拿出十担米在街头派发。
如有异议者,一律格杀勿论。
他如此雷厉风行,就算是地头蛇也怕了他的手段。
孟渔没闲着,特地穿上官服在街巷里督促米商派米,有米商见他模样和善,谄媚地来同他搭话,他将傅至景的疾言厉色学了十足十,再也不敢有人动歪心思。
耽搁了一日多才继续赶路,临出城前留下五个精兵,城里的百姓皆来送行。
孟渔心中好似有一团不熄的火焰在燃烧,从他进京成为九殿下至今,他一直糊里糊涂地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可眼下望着乌泱泱的人群,再回想起当年在宜县私塾时,白胡子老师那一句铿锵有力的“官者,为民请命”,他浑身都沸腾起来。
他一路都在沉思,引得傅至景的发问:“在想什么?”
“我在庆幸,我虽是假的孟大人,但我是真的九殿下。”
孟渔考取不了功名,九殿下也斗不过京都的尔虞我诈,但只要有这层身份加持,他未必会碌碌终生。
傅至景微怔,骄阳下的孟渔周身都镀了一层光晕,眼睛亮得出奇,说不出的意气高昂,他心里忽地有点后悔带孟渔走这一遭,因为他太明白权力的滋味有多么让人上瘾,也太清楚被景仰、被推崇会使人骤长生生不息的豪情。
但当真相被揭露时,今日的气冲霄云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傅至景罕见的沉默让孟渔像被浇了一桶冷水,他嗫嚅道:“我只是觉着我不能独占这个名头,我得去做些什么,什么都好……”
他有些不确定,又怕被笑话般,急需得到认可,“对吗?”
所幸傅至景没有打击他的热情,片刻后颔首,“对,你做得很好。”
若非所有人都在看着,孟渔定要扑到傅至景怀里讨一个类似于奖励的吻,他一改在京都时的萎靡,振奋道:“那我们快些赶路,明日就到川西!”
第六日,队伍于夜色里抵达目的地,当地长史早已在城门等候。
一干人等连日在大暑里赶路早就筋疲力尽,这几年来养尊处优的孟渔更是憋着一口气,等到了驿站就累倒了,睡前再三叮嘱傅至景明日一定要叫醒他,可整整睡了六个多时辰,醒来时天光大亮。
屋子空无一人,身处陌生之地,他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匆匆忙忙穿戴整洁往外跑,逮住个在院子里打瞌睡的衙差询问傅至景的去处。
“在书房和长史大人谈话。”
孟渔道过谢,快步往捕快所指的方向赶去,一路到了院子外,踩着青石板走了进去。
书房门大敞着,几人围在书桌上谈话,听见声音纷纷抬起头来看着气喘吁吁的孟渔。
桌上摆着川西的地形图,身为总领的傅至景用人惟才,正中间站着的是惯会领兵打仗的刘翊阳,正在分析攻克的方法。
孟渔有心参与,刚进了屋还未开口,傅至景先道:“今日到此为止,林长史,有劳你早些将邪教时常出没之地圈出来。”
摆明了不想孟渔过度干涉,就连刘翊阳也只是看他一眼就拿着地形图越过他。
九殿下方燃起来的雄心还未壮大就被无情地吹灭,一时怔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拎起傅至景领子):敢阻碍我们小鱼大人的大业,赐二十大板!
小鱼(拎着板子):让我来——
第34章
书桌上摆着卷宗,是前朝有关邪教案的记载。
衡国的律例言“凡假借邪神妄称佛者,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煽惑人民,为首皆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自古以来,信教的百姓多因天灾或衣食不保走投无路而被蛊惑,如同傀儡一般做出违背本心之恶事,但所谓法不责众,普通的教徒若肯早些迷途知返,皆可从轻处理。
川西此回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一因此处地势多为山脉,不利农耕,粮食缺少,又正好撞上大旱,百姓食不果腹,为了活命难免动歪心思,二因当地百姓素来有信奉菩萨佛祖之好,单是城中香火鼎盛的庙宇便有七间,三因大旱多人丧命,终日惶惶的百姓心中需要支撑的信仰——天君教由此而生。
教主自称夜半受了菩萨的点化,菩萨不忍见民生苦楚,要他手持利刃助于地狱里挣扎的信徒得以往生,通向极乐之殿。
先是集结了一小批恶徒抢占赈灾粮,又教唆几个在底层久受煎熬之人当街自刎,先往生者可得一捧米供养还在世间的妻儿。
接着借川西九曲十八弯的地势到处烧杀抢掠,不肯皈依者枭首示众,队伍日渐发展,至今已近三百教徒。
傅至景越听越恼火,这样的一班恶徒在初期时就能完全剿灭,壮大至此跟当地只知拿俸禄却不作为的官员脱不了干系,但赈灾平乱迫在眉睫,眼下还不是算账的时候,因而面对曲意奉承的长史,心中再气恨也得不露声色等着秋后算账。
他将卷宗收好,望向已来到跟前的孟渔,一改方才的肃然,“怎么到这儿来了?”
孟渔嘀咕,“不是让你叫醒我吗?”他伸手要去拿卷宗,不出所料被傅至景摁住了,抬一抬眼,“我不能看?”
“都是些枯燥的律法,没什么好看的。”傅至景说着将他牵到一旁的四方桌,上头摆着一络书册,“我差人搜罗了些趣书给你解闷。”
若说方才只是孟渔的猜测,如今傅至景所言无疑证实他心中所想,他不大甘心地道:“你们是故意避着我议事,为什么?”
面对他的发问,傅至景泰然自若,“我知晓你在京都不快活,想让你换个地方散心,至于平乱是我的分内之事,你不必操神。”
语气温和得孟渔找不出一丝错处,但他仍觉得不对,仰面蹙着眉,“难道就没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有。”
孟渔期待起来。
“这几日城中派米需要有人看管,你去办如何?”
这种微乎其微的小事派两个孔武有力的精兵去做更有震慑效果,他正想反驳,傅至景低声说:“你如今是旁人眼中的钦差大臣,由你带着我的令牌去,他们才不敢阳奉阴违。”
这还有几分道理,孟渔不得不应下,虽得了虾米般的小差事也想尽善尽美,眼睛亮澄澄的,“那我现在就去?”
说干就干,他像头小牛犊一样窜了起来,站立着的傅至景没料到他会突然起身,偏下了脑袋还是被他撞到了下颌,疼得咬住了牙。
孟渔唔的一声捂住脑袋,见傅至景凝眉闭眼,显然比他痛多了,连忙去捧那张俊朗的脸,“我不是成心的。”
左看右看,幸好只是下颌红了一块,丝毫不损风采,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
傅至景睁眼,余光掠过无人的庭院,才勾唇笑道:“毛毛躁躁的被人瞧见了,谁还肯服你?”
孟渔退开一步,有模有样学平日里发号施令的傅至景,负手而立,清了清嗓子道:“违令者,通通缉拿送监。”
傅至景忍俊不禁,见时辰不早,叫来两个精兵跟着他去城东派米,不忘叮嘱,“有闹事的乡绅直接抓起来。”
孟渔重重颔首,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令牌出门办差,越过院门时回头对傅至景咧嘴一笑,灵秀可爱。
傅至景目视他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脸上笑容如归山的日暮慢慢隐去。
片刻后刘翊阳拿着地形图重新回到书房,亦望向不远处。
天君教杀人如麻,血腥气太重,两人难得地达成共识不让孟渔过多掺和。
地形图摊开,刘翊阳指了指道:“我圈了几个山口,明日先将这些地方堵起来,他们粮食有限,撑不过十日就得出来觅食,届时再逮了盘问。”
傅至景虽为总领却并不盲目自矜,在行军打仗这些事上他是纸上谈兵,有过实战经验的刘翊阳定更胜一筹,想必这也是衡帝准许刘翊阳一同西下的原因。
天君教多由不识一丁的百姓组成,武力不足为惧,但川西的山脉一条接着一条,天君教如山中老鼠一般到处流窜,极难强攻,只能智取。
从京都带来的精兵皆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刘翊阳将他们分为五队,其中四队驻扎在出入的山口,他亲自领着四人,由熟悉路径的当地人带领入山,探查天君教的踪迹。
傅至景则负责稳住民心,平定秩序,暗中搜罗流散在城中的教徒,两人一拍即合,势要将天君教一网打尽。
三日下来,傅至景逮获了两个想要逃出城的小喽啰,亲自审问,套出些了天君教的恶行:教主原是有几分功夫在身的镖师,因偷盗被踢出镖局,正逢大旱,凭着武力集结了一班欺男霸女的混混,假借菩萨之名当起了土皇帝,抢占死去的教徒妻女,凡有忤逆者皆乱刀砍死以儆效尤。
刘翊阳那边也顺藤摸瓜捣毁了天君教的一个驻扎点,抓到了个小教头,只是那人被蛊惑得厉害,当场就拔刀自尽,死前嘴里还念叨着极乐之殿。
孟渔听得瞠目结舌,一口饭咽不下去,“他怎么那么傻,白白送了性命?”
夕阳西下,他和刘翊阳嫌屋里太过闷热,双双抱着碗蹲在台阶上,相比他的食不知味,刘翊阳仍大口大口扒着饭,等碗底空了后,刘翊阳突然问他,“你听说过营啸吗?”
孟渔虽没学出什么名头,那也是正儿八经读过书的,点了点头。
军营是肃杀之地,在战乱频繁的日子里士兵提心吊胆度日,长年累月压力可想而知。
营啸多发生在夜半,也许是突发癔症的士兵一声尖叫,也许只是一声狗吠狼吼,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导致军心溃乱,造成士兵疯魔发癫甚至自相残杀的惨烈场面。
“训练有序的将士尚且有崩溃之时,何况只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刘翊阳缓缓地说,“那个小教头十六岁,为了给病中的母亲讨一口饭吃才误入歧途,手里握了几条人命,口口声声说往生就可通往极乐,但也许至死他都分不清自己所作是对是错,春秋大梦乍醒,无颜再活下去。”
这几日孟渔见过太多为了抢夺一小袋米或破口大骂或打得头破血流的画面,在这人人自危的处境里,他无从苛责,而当人无能为力时就只能寄托于天,祈求天早降大雨,解人间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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