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鼻子狗
“而殿下也不会做那因私情而误国事的昏君,是吗?”
京城夜已经深了。赵府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秋雨细密而连绵,轻柔地从屋檐落下,发出低缓的声响,然而听在太子耳中却宛若疾风骤雨般嗡嗡作响。
他看着赵宝珠的面孔,忽然遍体发寒——他已失去了赵宝珠对他的亲近,而此刻,他就要连宝珠作为臣子对君主的信任与认可都快要失去了。
而他直觉,后者的后果会比前者更加让他难以承受。
此时,内监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般,虚弱而犹豫的声音穿过雨幕而来:“……殿下,宫门快下钥了。”
·
太子离开了。
一票人呼啦啦地穿过雨幕,如同来时一般急促。
赵宝珠站在门口,看着太子高大宽阔的背影,大步流星地走出府外,一个小太监跑在后头试图为他撑伞,却怎么也追不上。
“老爷,外头凉呢。”阿隆拿出一件大袄给赵宝珠披上,劝道:“快回屋里吧。”
赵宝珠闻言,点了点头,收回了投向府门口的目光,转身走进屋内。
阿隆看了看离开的太子仪仗,又看了看神色平静的赵宝珠,小声凑过去道:“老爷,坏蛋太子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赵宝珠闻言,猛地回过头:“你说什么胡话!”他伸出手,狠狠揪住了阿隆的耳朵:“那可是太子殿下!而且殿下不是坏蛋!”
阿隆’唉哟’’唉哟’地叫着,一边朝赵宝珠讨饶道:“老爷饶了我这一回吧!”待赵宝珠放开手,阿隆有些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耳朵,道:“可是……太子一直跟我们做对……而且叶大人还被抓走了——”
“……”赵宝珠顿了顿,道:“我想,他只是一时没有想明白罢了。”
赵宝珠回过头,揉了揉阿隆的头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太子是仁厚良善的人,此次后,我相信他会明白的。”
·
太子一行终是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到了皇宫。
深深夜幕下,宫廷的红墙没入黑暗中,只有一盏盏宫灯烛光照亮前路。宫阙连绵的黑影如同巨兽,在夜色中浮动。太子疾步而行,周遭的宫人纷纷下跪让路,蔷薇红的裙摆如花瓣般撒开,染出一道通往宫廷最中心的道路。
小太监踉踉跄跄地跟在大步流星太子身边,只能堪堪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紧张地问:“太、太子殿下——你这是要去哪啊?”
太子脚步未停,一滴雨水自颊侧滑下:“去见父皇。”
小太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加快了步伐跟上太子:“殿下、殿下,您就算要去见也先换身衣服才是啊,这都湿了——”
闻言,太子的脚步微微一顿,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着月白宫装的窈窕身影忽然从街角闪出。宸贵妃气势美艳的面孔自黑暗中浮现,身后跟着一票太监宫女,素白带金边的广袖如云般翻涌,气势汹汹地朝太子走来。
太子蹙了蹙眉,到底是停下了脚步。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宸贵妃便逼近,美眸中闪过寒光,朝太子高高举起右手,竟然就这么一巴掌扇了下来!
太子感到了什么,及时向后一躲。
他周边的侍从都惊呆了,顿了一瞬才齐齐扑上去,拦在太子之前:“贵、贵妃娘娘!您这是干什么啊——”
宸贵妃怒发冲冠,银牙齿咬着朱红的嘴唇:“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拦着本宫?!”她怒目圆瞪,厉喝道:“都给本宫滚开!本宫是他的庶母,这就是他对长辈的态度吗?”
周遭的宫人被她之盛怒震慑,略微怔愣了一瞬,宸贵妃抓住机会,猛地扑向太子。
太子被她推地倒退了半步,略微蹙着眉看着宸贵妃。宸贵妃抬手用染着赤红蔻丹的手指指着太子的鼻子骂道:
“你、你个无耻小人!到底要害我叶家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宸贵妃气得浑身发抖,又要上去厮打太子,就在这时,五皇子从她身后赶上来,一把抱住了宸贵妃的腰:“母妃,快住手!”
元治帝也从后头走上来,看了眼面前的乱像,立即皱起眉:“都在干什么?乱糟糟的。”他冷冷瞥了眼伺候在宸贵妃周围的宫人:“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将贵妃扶下去!”
宸贵妃身后的宫女这才反应过来,跟着一拥而上,与五皇子一起拦着宸贵妃:“贵妃,时候不早了,快回宫吧。”“
“娘娘,外头下着雨呢,您的袍子都湿了——”
宸贵妃寡不敌众,不得不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过了身,经过元治帝的时候不禁气候了脸,瞪着他,又回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太子,气急败坏道:“你们欺人太甚!”
骂人也骂不出个好歹来,五皇子在一旁苦着脸劝:“母妃,您别着急,我们先回宫去——”
好不容易,众人才劝住了宸贵妃,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巷道,朝雍粹宫去了。离开前,五皇子回过头,瞥了眼相对站在宫灯下的太子与元治帝,叹了口气,便转头跟上了宸贵妃。
宫墙内再次安静下来。
元治帝双手背在身后,回头看向沉默的太子,夏内监在他身后举着伞,丝毫不敢抬头看两位主子的脸色。
太子站在原地,身上的袍子已被浸湿大半,水滴正不断在下颌聚集,往下低落。
片刻后,他抬脚走进,略微挑起眉,冷声道:“去赵府了?”
太子呼吸骤然一滞,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元治帝。
元治帝无声地冷笑一声,上下扫了他一眼:“做出这幅样子要给谁看?”他嫌恶地扭过头,道:“——无事就回你的东宫去,别在这儿碍朕的眼。”
听到皇帝的话,站在一旁伺候的夏内监都心中一跳——皇帝平日里可曾与太子说过这样重的话啊?更别此次归朝之后,元治帝对太子一直很好——难道如今是厌弃了不成?
然而就在元治帝要转身离开之时,太子忽然出声:
“父皇。”他道:“儿臣有事要禀报。”
太子最终跟着元治帝进了御书房,小半个时辰后,太子独自走了出来。
元治帝坐在书案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眸中神色淡淡。夏内监小心地抬起眼,看了看元治帝的面色,心下也有些拿不准皇帝现在是个什么意思。
只见他抱着双臂沉默了半晌后,低低哼了一声:
“还算是没糊涂到底。”
·
次日清晨,在叶京华被锦衣卫抓住下狱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同时,太子忽然亲自站了出来,向天下臣民澄清当日掸国一战并无所谓叛军之事,并承诺要将幕后散布谣言之人绳之以法。
有太子出面作保,留言不攻自破,朝堂上先前沸腾的各种猜疑为之一清。特别是先前以为党争在即,正忙不迭选边站位的官员们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看着太子亲笔的制书目瞪口呆——两党不都已经打起来了吗?怎么太子殿下又忽然跳出来为叶京华说话了?
然而,虽然有太子出面,叶京华身上的罪名已经洗清了七成,人却还被关在北镇府司里头,需待事情彻底查清才能由元治帝下诏放出,不过北镇府司倒是许了叶家人送些东西进去。叶夫人一早就拿了衣物吃食去了北镇府司衙门,本想看看叶京华怎么样了,却北锦衣卫毫不留情地拦了回来,回府后又哭了一场。
“也不知卿儿在里头冻着了没有、又饿着了没有?”叶夫人止不住地流泪:“北镇府司能有什么好东西?若是病了怎么好——”
赵宝珠在一旁听得也是直皱眉,想起这几天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叶京华孤零零地呆在那寒狱之中,他的心口就会抽疼。
还是得早日将案子查清楚才是,赵宝珠眉头紧蹙。
在太子排查幕后诬陷之人时,叶家也没闲着,他们正在试图找到王华口中那个后来从了军的仆人,一是为了验证,二是以防那人先被有心之人找到利诱威胁,再说出什么不利于叶京华的话来。
“这个人确实是我们家的仆人,以往是在卿儿跟前伺候的,后来犯了事儿,之后就被管家婆子撵了出去。”叶夫人蹙着眉道:“我问过管家婆子,后来是听说他回了老家,似是从了军,可这么多年了——”
她说着,叹息了一声。这找人的事情最凭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扭头就遇上了,运气不好找个三、五年都难有讯息。
赵宝珠只得安慰她道:“夫人莫急,若是实在找不到,待太子那边查清幕后之人,让那贼人认了罪,陛下也定会放少爷出来的。”
叶夫人闻言,神情不置可否。虽然太子亲自写了制书为叶京华作保,她却还是不敢完全相信此人真能帮他们叶家。现在忽然做出这幅正人君子的模样,那先前又是为的什么?
赵宝珠在叶府上呆到傍晚才回了自己府上,待下了马车,看了一眼隔壁门窗紧闭的小叶府。这几日为防歹人侵入,除了一帮人高马大的护院,所有伺候的下人都被暂遣回了叶府本家。
赵宝珠看着牌匾上雨滴的痕迹,紧蹙起眉,心里难受得厉害。
盯着牌匾看了半晌,待鼻头在秋日的冷风中被吹得有些发麻,赵宝珠才红着眼圈低头进了赵府。
“老爷……”阿隆见赵宝珠裹着披风、垂头丧气的样子,担忧地凑上来:“老爷,别难过,叶大人一定很快就能回来了。”
赵宝珠看了他一眼,抽了抽鼻子,坐到了椅子上,接着忽然趴在了桌子上将脸埋进了双臂间。
“老爷!”阿隆见状,心口一紧,看着失落的赵宝珠有些手足无措道:“老爷,老爷、您别哭啊——”
然而就在他手忙脚乱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大人、赵大人!”一个小厮慌乱地跑了进来,手上高高举着一封信件朝赵宝珠道:”大人、有您的信!”
赵宝珠微微颤抖的肩膀一停,接着猛地抬起了头,看着小厮手上信件上的图案,猛地瞪大了眼睛:“快拿来给我看看!”
小厮赶忙将信递来,赵宝珠激动地将信件拆开,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一目十行地将信件看完,脸上骤然出现喜色:
“好!”赵宝珠抓紧了信纸,兴奋地直接从座上跳了起来:“真被他找到了!”
·
几日后,城门外,锦衣卫,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集聚一堂,严阵以待。
叶夫人领着叶家人站在一侧,他们主要是来确认来人却是叶家曾经的仆人,验明正身后便需要移交锦衣卫查验,后经三司会审。
赵宝珠站在人群最前方,额发被秋风吹得散乱,蹙眉望向道路尽头。此时秋意已浓,道路两旁铺满了落叶,秋风扫过,掀起阵阵沙*尘。
赵宝珠微微眯起眼,目光穿过尘土望向道路尽头,眼见着道路尽头的烟尘越来越大,伴随着的是越来越鲜明的马蹄声。
赵宝珠心如擂鼓,抓紧了大袄的前襟,不禁向前了一步。
只见漫天风沙之中,一匹皮毛油亮的骏马破开风沙而来,赤红的披风遂之涌动,锦缎绣面上的金蝶振翅欲飞——
风沙散去后,阳光下骤然露出柳善仪明艳的面孔。
第141章 案结
“柳兄!”赵宝珠骤然眼前一亮。
骏马急驰而来,柳善仪一拽缰绳,随着马而的嘶鸣声,两只前蹄高高扬起,而后重重落在地上,扬起一地烟尘。
“小赵大人!”柳善仪面上扬起笑意,利落地从马上翻身而下,大红披风在身后翻滚,动作间尽显潇洒。
看到,众人皆是咂舌——嚯,好一个美男子!
柳善仪的容貌乃男子中之罕见,这些时日行走江湖,他瘦了一些,却更显得整个人精炼,眉目灿然,顾盼神飞。不知其底细的人纷纷赞叹赵大人已是个清俊得有些过分的少年郎,没想到赵大人的朋友也是如此人物。
而知道些底细的,就明里暗里地朝队伍最后看——穿着一身官袍的曹濂正站在最后方,目光紧紧盯着柳善仪。实际上,他一个吏部官员,这儿其实是没他的事儿的,但是曹濂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是柳善仪找到了那个流荡在外的叶家仆人,并且要送到京城来,硬是死皮赖脸地来了。
不过赵宝珠和柳善仪此刻都根本没有一点心思分给他:
“柳兄!”赵宝珠抓住柳善仪的双手,激动又欣喜地道:“好久不见,柳兄一切可还好?”
“回小赵大人,我一切都好。”柳善仪爽朗地笑了笑,道:“大人好吗?”
赵宝珠眼圈微红:“好,我也很好。”他心绪激动下,不禁抓紧了柳善仪的手:“柳兄,我……我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柳善仪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肩:“大人不用急着言谢,来,先看看人。”说罢他转过头,走到马边,伸手将马背上已经被颠得手脚发软的男人抚下来:
“这事说来也巧,收到大人的信时,我正在交州一带游历,”柳善仪搀着一个面有菜色的消瘦男人,对赵宝珠道:“正好我也是个大闲人,便挨家挨户打听了一遍,从邻里间听闻李大哥是京城来的,细去一问,发现他真在叶家当过下人。”
柳善仪说得轻巧,然而此事却远不如他描述的如此轻松。这个仆人名叫李生,在因犯了错被撵出叶家后真是先回了岭南老家,之后也真是当了兵。然而因着家里老夫去世,早在掸国一战之前他就已经逃出军队,辗转去了交州。而因当了逃兵,李生在交州生活时改了名字,从未跟旁人提过他曾在岭南从过军,也未说过自己在赫赫有名的叶相家中当过下人,对自己的身世三缄其口,只说自己是京城来的。
若不是柳善仪在曹家生活了十几年,注意到了李生举止见的一些痕迹,恐怕还真找不着这个人!
李生本就随着柳善仪日夜兼程,一路颠簸而来,一下马又看见这么多官员,被吓到脚一软就跪了下去:“奴、奴才见过各位官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