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这种说法乍一听多少有些荒谬。尤其对尘世之众而言,“心”这个东西,很多时候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
尘世之人,纵有一颗再如何虔诚炽热之心,往往只要肉|体湮灭,一颗好心便再无济于事。反之亦有不少脏心恶欲、灭心绝情之人,活得令人艳羡地潇洒。
但月华城主,因为不会身死。
唯一会死的,就只有心。
之前很多年,姜郁时都在看着、等着,甚至迫不及待去参与促成他的心死。好在这位月华城主本来就是蠢货,只要心上人背叛,就会受伤。就这么不断伤心、一点点失去光彩,直到遭遇致命一击。
终于,姜郁时成功看到了他万念俱灰、支离破碎、疯疯癫癫、行尸走肉的模样。
后来听说,他就那样半疯不疯的,在那棵梧桐树下待了很久。
再后来,他似乎又漂泊去了很多地方。偶有江湖话本,写他各地辗转。姜郁时没有再在意他。
人死不能复生。
月华城主的心死了,一样不能复生。
月泪干了,从此余生就是孤魂野鬼,不可能再有清明的眼神。
不可能再有……
水晶镜中,山间雪停。
伴着日光,朝阳万丈。
可偏偏时隔多年,姜郁时确实看见那本该已经是行尸走肉、魄散九霄的人,神色清明,眸如夜空之星。
他提着琉璃剑,眼神是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坚定明亮。若不是始终还是那张脸,那张伤痕遍布掩盖之下的,他憎恨的、几辈子都不会忘的脸——
晨光明亮。
月华城主提剑站到西凉王身后,两人之间未有任何言语,默契地背靠背御敌。
姜郁时就那么睁大眼睛,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切。
在如今亲眼看到这一幕之前,他从没想过“月华城主”和“西凉王”这两个人之间能产生哪怕任何一丝丝的联系,他甚至没有哪怕一瞬想过,这两个人可能会认识!
因为,月华城主对他而言,已经是多年前烟消云散的鬼魅。
他根本不会想到鬼魅还能复生,自然更不会想到他竟还能和另一个在他这里新生的鬼魅并肩而立、相存相依!
一时间,姜郁时只觉得镜中身影扭曲,过去与如今的魔障阴影,诡异地以一种张着吞天大口燃着恶境之火、冒着粘稠血腥气的深渊梦魇的形式,赫然重叠在了一起。
“咳……咳咳咳咳咳……”
“师父!!!”
耳边宴子夕焦急的声音,时远、时近。
姜郁时仰面朝天,一双眼睛只能看到穹顶那朝霞遍布的天空。
他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水从喉咙涌出,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
峡谷之中,随着天明,遍地尸骸触目惊心。
慕广寒身在战场,每一次兵戈交鸣,虎口都会被震得剧痛。余光看去,身边赵红药的弯刀早已经打卷了口,何常祺的刀身也伤痕累累,两人身边,甚至山壁都被削去了小半截。
燕王的玄铁法杖更早就断了、没了。
没有趁手的武器,他只能一路顺手拾敌军的兵器。一直重复打了一会儿就断了,再拾一个,打一会儿又断了,又换的路数。
慕广寒才打了几个时辰,他已战了一夜有余。
敌军那边,则不断溃散、又重新卷土重来,一波又一波,仍旧潮水一样没有尽头。
燕王双手早已伤痕累累。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怕,唇角依旧扬着,在如此漫长的战斗后,仍旧能够能够腾跃在空中披斩。
银发被血染红,那嚣张的样子,既是不羁的战神,亦是傲视天下的王者,这一刻慕广寒根本想不起他命灯如何破烂。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甚至看到了西凉最辉煌的那个可能——他看到了燕王所向披靡,一路就这么扬着唇角,蛮横而张扬地靠实力杀上天子宝座。
若真有那么一天。
是不是……也不错呢?
战斗从晨光熹微,一晃又到中午,难以想象的战果显著。
慕广寒气喘吁吁。
真可怕。
西凉区区百十人,究竟消耗了多少敌军?数千?数万?
总之眼前确实是尸山血海。也就只有西凉,能够在单纯武力值消耗下达成这种恐怖的结果!
燕王太凶太绝。
太孤注一掷,也太敢赌!
慕广寒此刻都不能想,北幽遇到这种神一样的对手,究竟会什么样想死的心情?
同时,他亦刻意努力回避另一个要命的问题——以后遇上燕王,他又该如何?
一年前的他,还能凭点小聪明,全程勉强压着燕王打。
可燕王进步真的太快了,如今的他,计谋和战力,真的还能比得过燕王么?若燕王用眼下这种办法跟他打,他怎么办?
会不会和眼前北幽一样,落得有去无回。
日晕晃眼。
隆冬的天,他们战场厮杀,脱得都只剩单衣。此刻气喘吁吁,慕广寒靠着燕王的背脊,燕王亦靠着他。
“燕王,西凉战神,万夫莫敌……广寒佩服。”
“城主亦是不差。”
“不过适才看着燕王……动作也慢了些。是否也困了饿了,挥不动刀了?”
“城主才是早就站不稳了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是双双下了战场。慕广寒步履虚浮,逞强抢在前面抛给燕止一袋水。
“多谢。”
“……”
咚的一声。
慕广寒回过头,燕王已经倒在了地上。
“燕止!”
这突然一下,吓得他心神俱裂、血液冰凉,瞬间就扑到他身边急着把人抱起来,同时反手扣上脉门。
好在,手腕还是热的。
燕王一向体温高,皮肤下血液滚烫,有力地一跳一跳。
但慕广寒还是不放心,忍着紊乱纠结的心跳,先上上下下把人摸了几遍。确实没摸到什么致命伤,却还是心悬着,总怕自己摸错了,直到又用力晃了晃人,听到燕王轻咳一声醒了过来,这才微微放心。
他应该……
应该只是太累了。
连天加夜,纵是战神,也有极限。慕广寒又捧起他的右手,虎口早已经血肉模糊。
也就是燕止这种人!不到撑不住倒下的时候,就从来不知道喊累,不知道喊疼!
“活该……”他轻声骂了一句,却又不放心追问道,“只是累得站不起来了?确定没有受伤?你确定么?”
忍不住又摸了一遍。
燕王靠着他,没有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那个三瓣油彩兔子嘴,不合时宜地冲他笑着。
然后慕广寒认真看看,才确定他确实是微笑着的。
“……担心我?”
慕广寒想打人。
实在是某只烦人兔子每次这种略带调侃、好整以暇的样子,都确实很讨打!可燕王虽不正经,嗓子却完全哑了,声音听起来也比平时虚弱得多。
慕广寒又暗暗的,心里一疼。
手忙脚乱从地上捡起润喉的水袋,送到燕王嘴边。燕王看了看他,头一歪:“凉。”
“……”
“????”
一个人的嗓子都已经快干得发不出声了,整个人也累的爬不起来了,还能在这儿有劲跟他梗着脖子计较这个!
凉,当然凉。大冬天的,战场之上。
谁还给你烧热水吗?
“要怎么才能不凉?我亲自给你捂热?”
“~~~”兔嫌弃。
“你要怎样,是不是喂你就不凉了?”
“~~~”兔不满。
慕广寒觉得离谱,他也是三生有幸,难得能在这“不懂爱”的西凉王身上,看到一些像人又不像人的古怪脾气。
亦是突发奇想般,试探性问了一句:“是不是口对口喂你,就不凉了?”
“嗯。”
“……”
“……”
离谱,看不懂。
不说别的,就说燕王突然搞这一出,也好歹看看周遭环境吧。这人真不怕身边那么多贴身将士都看了笑话!
“……”
慕广寒耐着性子,口对口给这难伺候的兔子喂完了一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