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完全不像之前献祭之时痛到几近崩溃,什么都想不了。
这一刻他异常清醒。
异常清醒地看到黑害之雾燃烧进虚无月殿,将那召唤魔兵的浮屠之阵彻底摧毁。月华城主此生征战无数,但眼前绝对是他此生最大的胜利——他不仅吸纳了新的恶月,又毁了阴邪法阵。这样一来,怀曦之后既无恶月威慑,又无法召唤阴夏魔兵。
哪怕再弄出什么鬼伎俩来,他相信西凉军和南越军带上神武,就足够收拾他。
那样……便也就,好了。
他安心了。
身体逐渐脱力。
倒下的那一刻,慕广寒脸上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他可能也是跟着燕止久了,也学会了一点他的得意——怎么能不得意呢?残缺的月华城主,本来就算散尽月华也不过能救六七成苍生。可如今,他却以背负黑害之雾恶力之身,彻底断送了怀曦的灭世阴谋。
真的,怀曦还有脸嘲笑他,没想到吧?
他仰面倒在一片虚无之中,唯独一只手还在尽力缓缓抬起。
因为,还差一点……
月殿法阵还差一点,就可以被他燃烧殆尽。他屏息凝神,努力想着一切喜欢的、令人眷恋的美好事物。月华城主以前靠爱意滋生月华,如今靠爱意滋生黑害之雾。听着总归哪里有些荒谬。
或许是体力已至极限,他的喉咙干涸哑涩,如同荒漠。
若是此刻手边能有罐月华酒就好了……
让他最后饮上两口,沉醉其中忘却世间烦忧。
不然,不得安心。
毕竟,他这般倒是对得起天下苍生。唯一对不起的,却只有被他留下来的人。
慕广寒在这一刻,似是更加明白了几分当年的顾菟,甚至当年的楚郁。越明白月觉得,他当年,真不该怪顾菟的。
更是不该,当年怪他,如今又丢下他。
喉咙涩得慕广寒不得不咽下一口血沫。若是从前,他死前或许尚可以安慰自己,就算他丢下燕止一个人,可燕王毕竟性子洒脱,还可以骑马、游历、红尘逍遥,过完很好的一生再来找他。
可如今呢,燕止手和腿都坏了,眼睛也看不到了。以后谁来照顾他。他身上陈年的伤很多,以后雨天或许会痛,又是谁来呵护他。
根本没有人护着当年的顾小菟,而如今的燕止也还是这般。
明明那么厉害,明明那么好,明明也尽了一切努力,为什么最终却还是……要被人丢下。
乱流无人,寰宇无声。
慕广寒突然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突然不甘心就这样安静地融化在烈烈黑火之中。明知不可为,他还是突然发疯、跌跌撞撞想要回家,明知道回不去了,也不能回去。
可是,他还没有跟他道别……
有一刻,慕广寒其实清楚地感觉到他这些年从骨子里好容易剔除的那股子疯劲儿,又有点回来了。他挣扎,一次又一次无果。口里大口的血涌出来,还是继续挣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
回不去了。
他知道的。
一次又一次,他爬起来又栽倒。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发疯。
就在他疯得自己都觉得好笑,再一次又向后栽倒之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
为什么?
那一瞬他的心是彻底乱的,被揪住,被撕裂,头脑也一片空白。
他真的很可笑,矛盾又无可救药。
明明上一刻还在发疯,满脑子都是想要去见他。甚至都连自己浑身黑害之雾都要不管不顾了。可为什么这一刻被他抱住,感觉到的却只有铺天盖地的悲伤和恐惧。
他想告诉自己一切只是做梦,肯定只是幻觉。
因为没有道理有人要为他牺牲第一次,还要再为他牺牲第二次。可是拥抱的触感无比真实,他缓缓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狼狈得很、头发遮面的兔头西凉王脸,满身脏污和血。
可眼睛半遮在乱发下,却在漫天阴森诡谲的月色之下显得格外明亮有神。他仅有一只手,却紧紧抱着他,贴的很紧。
那一刻慕广寒浑身颤抖,既想要也立刻抱住他,就这么融入骨血永不分离。可真的开口,却是压着嗓子吼他,质问他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危险的地方。
他不明白,真的,一次就够了,真的他心满意足了。还来是要做什么,燕止到底把自己的命当什么不值钱的便宜东西?为什么又一次为了他来到这种不要命的地方!
燕王静静瞧着他。
歪了歪头。下一刻,没忍住,凑过来啄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当然能看出来阿寒明显发疯、明显失控,但他也觉得挺好。
毕竟,他也是一直等到成了婚,才得以看到一向冷静理智的城主偶尔在他面前发发疯、发发颠,也挺天真可爱的另外一面。他从来不介意透过他的失控,多了解一些关于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只是吧。
偶尔,他也会真心觉得,阿寒的脑袋挺奇怪的,比如此刻。
好像一直以来,他都是给别人的毫无保留、不计多少。而别人给他一点点东西,他就炸毛得厉害。刚才质问他为什么来的时候,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他救了他一回,就不该有第二回 。
可是,一般正常去想的话,救了第一次之后,当然会有第二次才啊。
因为不想你死,所以不管多少次都到你身边。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觉得他的想法应该没有问题。
是城主太过异于常人了。
第138章
燕王自知不剩太多时间。
暂时借来的金火之力也很快即将燃尽。时不我待,他猛地一把搂紧怀中人,额头贴了上去。
温暖如春的脉流,源源涌入慕广寒那已然耗竭的身体。甫一进入,就被那濒临崩溃的饥饿躯壳如饥似渴地鲸吞殆净。
贪婪而迫切的吞噬,逗得燕王不禁微微眯起眼睛——阿寒的身体,一如既往比他本人更加诚实。
慕广寒却是双目圆睁,剧烈挣扎:“燕止!你做什么?快住手!”
强硬被灌入的温暖脉流,修复着身体每一寸被黑害之雾侵染的肌肤,慕广寒却是整个人如坠冰窟。那种全然不要命灌注方式,分明就是要把他属于羽民后裔的火风之力全部换给他一般!
燕止要干什么。
他这次又打算要帮他承担什么???他手都没有了,引以为傲的容颜也烧坏了,他还有什么?打算再为他付出什么!
然而顷刻之间,体内残存的黑害之雾已被换出,源源换入的,却是陌生又熟悉的、大司祭那那包裹着火焰的温暖的风。
慕广寒急了,嘶吼他放手,却被一吻缠绵碾磨堵得死死的。
不要……
换给我了,你要怎么办?
我不需要这些,不需要属于你的东西,住手!
暖流如情人的手抚遍全身。那炙热的感觉,像是新婚之夜红帐被衾之下,那一遍一遍被拥抱的战栗。
爱意交融,红烛摇动,云消雾散,慕广寒再次睁开眼睛,那把仅剩一丝黑火之光的神剑竟也已经被燕止握在了手中。
黑害之雾缭绕,燕止提剑向另一人而去。
直到这时慕广寒才发现,怀曦竟也在这混沌乱流之中。神明身上仍绑缚着寒冰铁索,燕止的邪剑则在他眼前高高举起。怀曦神目眦欲裂,却依旧是狂笑叫嚣:“你做不到!凡人弑神,何等妄想!”
即便是上古邪神之剑,也最多伤他,而永远做不到将他彻底杀死。
“除非杀我之人,是这邪剑主人!否则你便是肝脑涂地、血枯骨烂,也永生永世也伤不了我分毫!”
燕止身躯在黑火燃烧之中,肉眼可见的持续消解。他黑色披风残破不堪,有一瞬看着都快要消融在这天地之间,脸上的神情却仍旧桀骜不驯。
神剑高举起,残风烈烈。
他点了点头,一抹冷笑:“但若我,就是这把剑的主人呢?”
那一刻,怀曦的脸上,出现了他此生未见过的目眦欲裂的惊恐,那是燕止一生中见过的最可笑的表情。
邪剑斩落,神明的身躯被洞穿,血色雾气喷涌而,染红了半边天际。
流星陨落,撕裂苍穹。神格崩裂力量逸散的同时,周遭乱流亦扭曲得如同破碎的镜面,每一片碎片都反射出神明被凡人肆意蹂躏时那全然不可置信的疯狂。
星辰黯淡,风云色变。巨大的声响轰动苍穹,乱流紊乱,割裂出巨大的裂痕,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灿烂光芒。
……
千万年前,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满月之神月望扶木青树而出。
与其共生、互为阴阳的,还有晦月之神怀朔。
此后岁月悠长,月望司祭礼供奉,怀朔司战事征伐。二神如影随形,相辅相成共护寰宇众生。
然而世事无常,后来的天地纷争中,战神怀朔竟堕入魔道,被月望封印,永沉幽暗梦境。
自此月望独守月宫,成为寰宇间唯一的月神。怀朔之名则湮灭在漫长岁月,很少再有人提起。
然而,二神本同源,终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怀朔沉睡未几,月望亦步其后尘陷入长眠。自此这方寰宇早在仙法凋零之前很久很久,便早已失去了神明庇佑。
只是人们不知,千年万年的人间香火,依旧绵延不绝。
再后来,岁月流转。
拓跋玦在一本古书残片里,再一次看到了关于邪神怀朔的记载。
彼时他正在尝试种种办法,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顾菟以“至纯血脉”的身份献祭苍生,可无尽次失败让他逐渐心念疯狂——千年万载,月神静观寂灭之月祸害苍生而无动于衷。那既然月神无道,何不干脆试试将顾菟献祭给邪神怀朔?
顾菟毕竟是这一代东泽与南越结合的至高纯净、完美血脉,不仅躯壳可以供邪神使用,灵魂也能成为养料。邪神应当不会嫌弃。
拓跋玦心意已决,立刻携小顾菟前往神冢。
神冢之内,他又一次次施展狠戾邪法,想将小小幼子练就成神明的完美的神明容器。
然而阵法太过凶险,他不仅又一次未能献祭幼子成功,反而求成心切终是将顾菟逼到极致,亲手杀死了他。
小顾菟身体僵硬,气息全无。眼睛微微睁着,绝望而不甘地凝望天空。
就这样货真价实地死了至少有三五天,却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再度活了过来。
重生后的小顾菟能跑能跳、异常活泼,拓跋玦一度以为那是邪神入体献祭已成。可日子久了,顾菟却不仅仍旧无法使用火风之力,言行举止也不见神明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