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好像除了从行尸走肉变回正常孩子以外,再无其他变化。
但拓跋玦毕竟亲手逼死了儿子一遭,之后的日子,终是不忍再下狠手。后来,他自己亦踏入未知大阵彻底消失于这个寰宇,邪剑也被姜郁时拿走。
无人在意顾菟如何。
直到今日,他提剑弑神,震惊寰宇。
邪剑凌空而起,天音轰鸣犹如末日晚钟。寰宇初生的唯一新神本该傲立凌驾于万物之巅、以睥睨之姿俯瞰这浩瀚宇宙间,如今却被凡人蝼蚁捅穿。高傲的神格如脆瓷断裂,星辰织就的华服被撕扯成碎片,不甘与愤怒化作狂风骤雨与凄厉嘶鸣,肆意翻腾掀起滔天巨浪。
邪剑之主,他竟说他是邪剑之主!
怀曦陷入癫狂,眼中卷起千层火。
原来他竟是邪剑之主,怪不得,否则区区凡人又如何能与他神明相抗衡!也难怪之前战斗之中,那把剑会不听使唤,一切全有解释了!!!
可是。
他又怎么可能是上古邪神!凭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又是他!
烈烈狂风,不甘的怒吼响彻云霄。
燕止又是一剑,唇角浅笑,静静看眼前人惊恐万状地发大疯。
其实,他骗他的。
他当然不可能是邪剑之主,但这件事怀曦不用知道。
燕止不止做过一次这个梦——
暗夜之下的邪神神冢,阴森法阵之中躺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小小尸体。
其实燕止并不太想承认那么个死透了的玩意儿可能就是自己。但无奈,那孩子长着他的脸。这世上实在很难有别的小孩子小小年纪能长他那样,他不得不认。
总之,长着他脸的孩子一开始确实死了,浑身是伤,怨气冲天。乌鸦盘旋,厉鬼缠绕。
甚至丝丝黑色邪气也从神冢里面悄然爬出,试图钻入躯壳,侵占那具身体。
可就在那黑气游走全身之时,那孩子竟突然暴起诈尸!
燕止这辈子都没见过那般怨念深重的脸,像是铺天盖地的恨意、不甘、冤屈,疯狂都再也压抑不住一般,或许是太疯,他居然就这么抓起那些黑气,丧尸一样扑上去撕咬、发泄。
然后,那黑气竟就这么被他那样给茹毛饮血、生嚼活吃了。那一整个画面之彪悍,远超燕王在西凉目睹边民生啖牦牛肉的震撼。
……
应该就是那时,他沾染上了一些邪神气息。
而沉寂千万年的邪剑太过思念主人,才会战场倒戈站在了他这一边。
一切不过都是巧合。
但他又何必把实话告诉怀曦呢?
雷云如墨,翻腾着自天际尽头汇聚而来,将苍穹渲染成一幅沉重压抑、无光无亮的黯淡画卷。
乱流之中,万物失色。燕止身上烈烈黑火也终于再无法控制,肆虐地燃烧起来,手中邪剑亦前所未有的沉重充盈。
凡人弑神,终究违逆天道。
他是可以欺骗怀曦说他是上古邪神,但对凡人弑神的天罚并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乱流狂涌化成一个个风洞,狠狠刮着脸庞。周身火光更是熊熊大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燕止不甚在意。
却忽然有人竭力穿破狂风,从身后抱住他:“燕止!”
烈烈风刃之中,慕广寒毫不犹豫护着他替他抵挡,脸颊瞬间数处被划伤。燕止回眸,突然发觉这一幕过于似曾相识,好像过去有很多次都是这样——
无数次,在他自己并不太在乎身上的伤时,这个人却会心疼他、尽力替他遮挡。
乱流混沌,燕止眼中泛起点点温和明光。再回眸看向脚边怀曦,他想起东泽幻境之中,就是他将阿寒束缚在棺椁之中,万刺穿心,痛不欲生。而阿寒一生命运的坎坷,从很小时被抱上月华宫祭坛的那一刻起,也都是这个人造成的。
是这个人,改掉了阿寒本该平静安定的命数。亦是这个人,让整个寰宇遭受无数天灾人祸。
这个人终于要死在他手上。
燕止很庆幸,在自己燃尽之前,为民除害。
他凭什么做神?手中邪剑向下一沉,与怀曦唇角喷涌黑血一起流出的,是燕止自己的心头血。
天道反噬,残破胸口血污汹涌、触目惊心,他听到慕广寒颤抖的声音:“够了,燕止。够了!”
他来抢他手中之剑,又想替他挡:“我来……你放手,让我来!”
可根本不等他碰触邪剑。下一刻,淬满黑害之雾的剑便再度向下直直捅穿怀曦胸口。云雷骤响,燕止听见了谁的嘶吼,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停了。
风声,火光,都湮灭于乱流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
血污散落,弥漫在乱流之中一片猩红,慕广寒突然不敢再看眼前的一切。他怕。他怕下一刻看到的,又是无尽噩梦里燕止四分五裂的冰冷尸体。而梦境以外,他身上多处碎裂,只更让人呼吸停滞、形神俱灭。
一只温暖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听到燕止温柔在他耳边说:“阿寒别怕,抱紧我。”
魔剑熊熊烈焰,跟着陨落的神明一起缓缓坠向无尽的风洞深渊。身后,漫天诡异的光彩散射黑夜,轰鸣声隆隆远去。燕止黑衣裹住慕广寒,一直到了一处没有风的地方才缓缓落下。
温暖的血水不断流下,无休无止。身体被炙得滚烫,周身却冷入肌骨,无尽湿冷一生也难以消除。
很静,一片死寂。
没有声音。
慕广寒有一瞬似是还逡巡于那最深的噩梦。地宫深处没有光,只有以具毫无生气的冰棺,躺在里面的人脖子和四肢被重新缝好,面容恬静,像是沉沉睡着了。像是随时还会醒来,还会对他笑,还能跟他一起牵着手回家。
他多希望,一切还能挽回。
乱流从来没有那么寂静,天和地都没有颜色。唯余炽烈猩红满眼,慕广寒伏在燕止胸口浑身发抖,小心翼翼想要抚摸怀中人,却不敢用力,不敢问,不敢出声。
他的袖子空了,到处是血,还有什么摸不到了?腰侧露出的,是不是白骨。
“燕止……”
他听到轻轻“嗯”的一声回应,抱着他的身躯总算支撑不住,整个压下来。慕广寒也终于在此刻溃不成形,他鼓足勇气,才终于颤抖抱紧那已然残破不堪的身躯。
明明,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面对这些的准备,他也曾想过或许最终分离,他才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他也曾想过,就算是他被留下来也没关系。终究,不会分别太久,燕王一直以为他无所不能,他总不至于真的区区一两年也挨不过去。
虚空寂静一片。
可他没想过,原来真的那么痛。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心脏也在痉挛。像是被揉碾凌迟,直至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原来他不能承受。
原来他根本不能承受。
怀中的身躯一点点焚尽。
“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声音嘶哑,不成调子:“燕止,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我,让我先死。然后你去找我,你答应过我的。”
这么久以来,他都习惯了,燕王答应他的事从未食言。
从最初还试探性地去怀疑、去尝试,到渐渐的开始抛却那些真真假假。一直到婚后,燕止明明看似每一件事都是在骗他,可每一件事最后都没有骗他。最终在他这里的信用过于良好,他已经愿意盲目相信他承诺的一切。
“嗯。”
“我答应过。”
身体风化破碎,声音却是一如既往温柔坚定。燕止露出白骨的手,轻轻捧起他的脸颊。
慕广寒恍惚了一下,睁大眼睛在燕王那双好看的异色瞳里,清楚看到自己的模样。
原来……
天下无双的燕王,是真的坦坦荡荡、毫无掩饰。
哪怕风化也罢,森森白骨也罢。燕止不在乎,也并不介意被看到残破狼狈的模样。
而此刻慕广寒眼里的他,也仍是他。是新婚夜俊美端华的模样,是很久很久以前月华城的夜色流萤之下,那漆黑明眸如星辰闪耀温柔坚定望着他,他此生见过最美好的模样。
“我答应过,”燕止望着他,“所以阿寒,你要等我。”
“我答应过,无论我们彼此,去了多远的地方,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我一定会来找你。”
“……”
“可以相信我,乖乖。”
“相信我,别怕。”
“……”
狂风呼啸。
那一刻慕广寒并没有哭得很难看。他知道燕止喜欢的月华城主,一直是他比实际上更坚强的模样。
无尽永夜,他最后抚摸着燕止满是血污的脸,听见自己的声音:“好,我相信你。我等你回来,不管多久都等。”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什么时候的故事了?浑浑噩噩的记忆之中,也曾有人跟他说,等我回来。
那一年,梧桐树下,一场又一场的雨。他始终没有等到他。
可是,顾菟没有食言啊。
他后来还是回来了。
很多曲折,很多坎坷,但他回来了。
他真的,从来没有骗过他。
所以。
“所以,你也放心。”
我们历经险阻一起守护的尘世,余下的日子,我会好好看管。尽管可能会有漫长的寂寞,尽管我如今,已经是那么的不习惯一个人。
可我会没事的。
前路漫漫,我会守着那些繁花似锦走到尽头,再去见你,去陪伴你。
哪怕千年万年,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温热的身体拥着冰冷的灰烬,心脏揉碎,里面汩汩淌出的都是温柔不舍。慕广寒握着燕止破碎不堪的手,泪水最后一次湿透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