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也没什么不好。
他曾听过有一个说法,所谓“生老病死”,“生死”中间还要隔着个“老病”,好像很是残忍。但如若没有那个老病,一个人年纪轻轻、好端端绚烂地活着,亲朋环绕爱人在侧,毫无征兆死了,大概只更残忍。
反倒像他这般,先难看、虚弱,到时也能少些留恋。
他这次吐血后,又昏迷了半日,很无奈醒来前还听了一场二世祖与侍卫的大争吵。
邵霄凌嘴没遮拦,噼里啪啦怪侍卫贴身照顾不周。后来侍卫也急了,咬牙反驳若非月华城主为护洛州南征北战夜不能寐、又在战场被燕王所伤,身体又怎会弄成这样?
最后邵霄凌被怼得不做声了。
再然后,来了个老年医者。据说是当地名医,把了脉之后长叹一声:“其实,此人身子倒也没虚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开点好的汤药,尚且能补。”
“屡屡吐血,是因心事过重。”
“心病……嗨,还是得自己想开。”
邵霄凌和楚丹樨听说还能补,双双松了一口气,反而是昏昏沉沉的慕广寒皱了眉。
心病?
胡说。他哪儿来的什么心病?
……
又休了几日,慕广寒总算能下床了。
楚丹樨不知是不是那日被洛州少主怪“照顾不周”怪出了阴影,分明脸色比从前更加谨小慎微、卑微苍白、每天亦步亦趋紧跟、保护过度,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日子已近立秋,天气却依旧炎夏般燥热。
慕广寒之前躺得都快长蘑菇,好了自然是到处浪。这日浪到江边,只见江上往来船只多了许多,有的还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一问才知道,原来对岸的乌城在每年立秋这几日,都要举办一个传统而盛大的“玉秋祭”,不仅有传统的夜市、放灯,还有各种各样的买卖和戏法,十分值得一去。
慕广寒:“哦?”
连日里,老医者千叮咛万嘱咐,都是“心病得需心药医”。
他被念得耳朵长茧子,又迫于邵氏父子眼神威压,只好答应不再“讳疾忌医”。既是如此,那不如遵医嘱,去对岸热闹集市逛逛,吃点好的,治治心病。
说去就去。
当天中午,他就跑去江边和船家谈好包下了一条小船。黄昏时依约上了船:“我要一个人去对岸灯火繁华处散散心,你别跟着。”
“主人……”
楚丹樨当然不同意。
黄昏江边,两人拉锯。
慕广寒:“你还知道我是‘主人’?我的话你不听?”
楚丹樨垂眸:“可是阿寒,你身体还没好全,万一又吐血,何况那边人多而杂,若是遇上什么坏人……”
慕广寒:“遇上又如何,你明知我反正死不了。”
结果,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楚丹樨如遭雷击,脸色瞬间一片隐忍惨白。
“阿寒。”
“你别这样,”他呼吸艰涩,“你、你别……”
慕广寒不再理他,径直上传。谁知下一刻,竟被侍卫从身后一把抱住。
“阿寒……”
那人紧紧箍住他,声音微微颤抖:“阿寒,若是外面这么些年,你都不开心,倒不如,我们回去,跟我……回月华城,这外面的纷争,咱们都不管了。咱们回家,我日日照顾你,陪着你,给你做好吃的,陪你游玩,好么?”
慕广寒叹气。
想来,这不是楚丹樨第一次跟他说这种话。而他一直都没回去,想必每次的答案应该也都是一样的。
不想回。
也不愿回。
月华城是家,却同时也是在他懵懂无知时,强加给他一生命运的枷锁之地。有些事他不去深剖细想,却不代表不曾失望、疑心过。
更不要说……
在他那被“浮光”根除抹去、模糊不清的残余印象里,楚丹樨并非是如今这般并肩作战、可以信赖的战友,而只是一个让他很不开心的人。
这个印象虽模糊,但多半不是错觉。
前几日吐血昏迷时,楚丹樨还曾低声喃喃把头埋在他颈间,“都是我的错,阿寒,若是我当初……”
当初,什么呢?
他已不愿深究,反正转头也又会忘。
无非又是一次令人沮丧难过的“一厢情愿不得善终”的事情罢了。
唉。
小船顺流而下。
离河对岸越来越近,就越能清楚看到那繁华的水畔的乌城上,一片红色灯笼繁华。
琵琶声声与歌谣婉转轻慢,很是烟火气。慕广寒低下头,又见河面上已经有不少许愿的莲花小灯已经顺流而下,有的就漂浮在他船儿四周,有的在船前被点亮的河面浮光摇动、有如星海璀璨,而他正在其中。
真美。
他伸出手,撩拨了一下河水。
不顾绷带下伤口被浸湿,捡起一只刚好飘过的小小小莲花灯。
灯里,两张小小字条,一个浓墨重彩一点,看似男子的字迹——“此生得我娘子,夫复何求”,旁边是女子娟秀的字迹——“愿与夫君同心,白首不离”。
两厢情愿,共放一灯。
啧,多甜蜜。
慕广寒不自觉羡慕地扬起唇角,继而却又被香味吸引抬起头:“对面的船家,烤鱼卖吗?”
他将莲花灯放回水中,从对面路过船拿了一条现烤的鱼。烤鱼好吃,又香又酥,比莲花灯实用,莲花灯上的字条再甜腻,又不能啃、又不管饱。
一切都好。
只在快要靠岸时,又反应过来一件糟心事——这乌城之所以能繁华平和、百姓安居。究其原因,因为它并不属于仪州,所以未被此次战乱波及。
不属仪州,它属哪呢?
它属于……和仪州一水相隔乌恒的地界。
乌恒,卫留夷的地盘。
慕广寒:“……”
说起来,他当时的发誓,是“此生再也不踏入乌恒州府郢都”,还是“再不踏入整个乌恒”来着……?
但无论如何,热闹水边街市,已在眼前。
来都来了,没道理不下船。
管他什么誓言呢。
慕广寒一下船,水边卖桂花糕的娘子就迎上来,她戴着一只狐狸面具,听声音甜甜的:“哎~公子这一身好打扮,尝尝倩娘桂花糕?甜咸都有,乌城招牌!”
慕广寒尝了一块。
又甜又糯,确实美味,就买了两包。
卫留夷已经回乌恒了,是前几日被阿铃给硬生生拖回去的。
走前还来找过他,结果被邵霄凌开口洋洋洒洒怼了一通,什么也没能说,只留下了一封书信,淡淡牡丹香。
慕广寒没有拆。
不想看。
傅朱赢的死,最该被杀鸡吓猴以儆效尤的本来就不是西凉何常祺,而是卫留夷。
月华城主翻脸无情,前任都杀。
阿铃最为警觉,火速拉着卫留夷跑了。
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乌恒就在洛州边上。借了粮草又如何,弱州无外交,成天被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估计乌恒侯最近的心情也是不太好。
慕广寒垂眸笑笑。
看,他也给了那人机会,让他权衡。希望卫留夷这次能做出正确决定。若是可以,他是真的不想又跟前任走到非杀不可那的一步,好像他为人多凶残。
唉。
算了。
……
很快,慕广寒人已踏入市集最繁华处。
买买买,吃吃吃,走走走,满眼琳琅。只有一个问题——他越发觉得自己不是在南越,而是捅进了西凉老窝。
街上竟有那么多人画了绘面,几乎一半人都顶着一张画脸。其余一些没有画脸的人,则多和之前卖他桂花糕的老板娘一样,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
耳边,小贩叫他:“哟,这位公子,您的扮相很是不俗呀。”
慕广寒:“……”
他根本没有“扮相”。
他来之前,并不知道这乌城“玉秋祭”的习俗,是各家各户都喜欢以各种夸张奇怪打扮上街的。因此,他就只是在脸上草草包裹了层绷带,就过来了。
这年头,战乱多。
受伤而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走在街上不特别奇怪。反倒是他平日里戴那一张金面具,在人群中未免太过显眼。
他怎能想到,面具倒是在这“玉秋祭”很正常!反而他裹成这样,倒是会引来不少同情的目光——
这人既受伤严重,又没钱买装饰。
唉,可怜。
早知道他就一如往常戴面具过来了!
小贩继续吆喝:“客官,这扮相虽好,但今日过节,加上面具更是喜庆。不如来我摊上挑挑?瞧,这兔子好看,最适合客官,我给您打折!”
说着,不由分说往慕广寒手里塞了个兔子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