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橙子雨
“……”
还偏生还是个三瓣嘴的花兔子!
慕广寒一时阴影都出来了,却拗不过那小贩热情似火、一定要做成这单生意。随即天公也帮衬他,淅淅沥沥的开始下起雨。那小贩嘿嘿一笑:“客官,巧了,我也卖伞”。
最后慕广寒买了把伞。
一把兔兔伞。
真不知道老板为何那么喜欢兔。
江南多雨。细雨之中,街上行人并不介意,小贩们也个个撑起雨棚,依旧繁华嘈杂。他亦撑着伞,沿街继续逛,前面一大户人家张灯结彩办婚宴,热闹非凡。
他在那处驻足了一会儿,听人们说这新郎新妇的故事。那是一个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佳偶天成的故事。男子是当地官宦世家,去年高中后得了不错官职,女子又书香门第,才情出众、又貌美如花,两家都对女子宠爱,也为此婚事满意至极,立刻替新人置办了这新户宅院。家中香车宝马、仆从婢女一应俱全。两人亦是从小感情笃厚,如今得偿所愿、举案齐眉,简直圆满无缺。
慕广寒:“……”
他一边嚼桂花糕,一边听完了一整个别人双双命好的故事。
好在八卦路人说完此故事,对着婚宴宅邸的另一半华丽的人偶戏台,又接着说了另一个故事。
对面人偶戏台上,几个非常漂亮、以假乱真的人偶,正在吱吱呀呀跳着舞。据说隔壁员外郎家的儿子也是风流少年郎,却因对心上人求而不得而人疯了,后来花千金买回去了一只跟心上人一模一样的人偶,每日对着那人偶打扮梳妆,抱它入眠。
慕广寒:“…………”
路人:“哎,故事悲惨,令人不忍卒听。”
确实悲惨。但慕广寒偷偷多看了几眼那人偶,他……竟有点能理解那故事中的疯子。
因为人偶确实做得精致,以假乱真。要不是那么大不好藏,他说不定也买回去一个,每天抱着入睡。
当然肯定不能真买,会显得月华城主脑子不太正常。
但,想要。
想要能有什么人属于自己、抱在怀里,哪怕其实是个冰冷的死物。
因为,是真的,孤独。
……
慕广寒其实,完全清楚自己的心病在哪。
倘若他小时候能不是孤儿,而是有爹娘疼爱、有爹娘撑腰。或许他就能在长大后更能挺直腰杆,专注这世上他真正擅长的事情。而不至于无可救药地缺人疼又自卑,无论心里知道多么不切实际,还是渴望有生之年能找到一个“归宿”。
但偏偏他没有。
没有人爱他,没有人愿意看看他、抱抱他、暖暖他。
于是那个空洞,越来越大。大得别人给他一点点好,他就感恩戴德是人是鬼分不清。一次次努力付出,尽力去帮别人、给对方最需要的,填补对方的世界,想要以此换取别人的喜欢。结果可笑的是,他以为可以真心换真心的事,却永远换不到,永远不得善终。
以至于后来,也渐渐地灰心了。
从不求回报、全心全意地付出和等待,逐渐变作默默保持一分清醒,甚至三五分清醒。一边凄凄惨惨地等着,一边顺带手查查对方势力、看看对方城防、挖挖对方下属。
……这像话吗?
更不像话的是,反抗能力越来越强,不止一次与旧爱反目成仇。
然后,一座城、两座城,一个州,两个州。得非所愿愿非所得,小半壁江山到手,虽然事实上确实是“谈恋爱没谈成不得已拿到的”,但这话说出去谁能信?
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以至于身在其中,也渐渐地,一点点地变了。当年,能够无底线纵容夏锦熏,也能徒劳地等傅朱赢和顾苏枋,可后来遇到卫留夷,他其实见势不对他就早早想跑了,只是不小心没有跑掉而已。
而眼下,再到洛南栀。
洛南栀从未曾做错任何事,可他竟无法控制地满脑子都是防备,那人不像邵霄凌一样傻乎乎,会真的欢迎他么?会不会觉得他功劳太高太得民心而心生防备?会不会正在盘算什么计谋把他挤出洛州?
一腔热忱的阿寒,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明明还没死心,却又因为实在没有力气了,变得异常清醒。
这种心灰意冷,大概就是他如今的心病。
不抱有幻想,才能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可不抱有幻想,那所有幻想的事情,就再没有一丝丝发生的可能性了。
这真是人生中的究极两难。他也想过很多办法,也想过找寻别的东西填补那空洞——比如教养可爱的小小少主。可看着邵霄凌和明月之间那样血缘相关的叔侄默契,他又知道自己永远插不进去。又比如以前,他也曾经想要说服自己,他有荀青尾和纪散宜其实就够了,有可以真心信任的朋友足矣。
可无奈,那俩又是恋人。
一边给他左拥右抱,一边人家俩暗戳戳甜甜蜜蜜,真好友每天给他扎刀。
以至于,如今人生在世,唯一真实的快乐……
是和燕王斗。
这也太悲惨了。
一阵大风,吹翻了他的兔兔伞。也吹得本就疲倦叹气淋得湿漉漉的月华城主躲到旁边一个回廊凉亭下避雨。
桂花糕凉了,他人也有点儿冷。
整个人团在凉亭角落修伞,正苦笑着修不好了,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这场大雨,有这般让兄台不悦?”
那人伸出手,指尖修长:“我本以为,这是一场知时节的好雨。”
“毕竟,秋雨过后,立刻种菘,应能长得很好。这样过冬时丰收储存,百姓一冬都不会忍饥挨饿。”
菘,南越这边叫大白菜。
北边才叫菘。
慕广寒有些恍惚,缓缓抬起眼去。
亭子明灭的红色灯笼,乌黑长发下,生生照映出一张长发遮面的花兔子脸,冲他露齿而笑。
那一瞬间月华城主毛骨悚然,还以为看到了西凉王。
但还好,这并不是他今日第一回 被吓。
之前在市集上,他已至少看到了七八十来个“西凉王”——在玉秋祭上的扮装也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余兴节目,有人扮得很是拙劣,面粉糊在头上、兔子也没画对,身材也矮了些。但有的却是极逼真,以假乱真的银丝,精致的兔脸,就连金色卯辰戟也仿了个九成。
又身材高挑、器宇轩昂,往那一站,路过的人都赞“太像!”他家夫人就在旁边,全程抱着丈夫的手臂得意洋洋。
如今这个,也像,只是没染银发。
好在真正的西凉王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此次西凉大败,那么多事,他得着回去处理……
正这么想着,慕广寒目光一滞。
只见雨丝落在那人手掌,他手指修长,分外好看。左手的食指、无名指,分别戴了两枚眼熟的戒指。
而之所以少了一枚,可能因为拇指的扳指,之前某日被人给摸走了。
“……”
“…………”
慕广寒二度毛骨悚然,这次是真悚然。
那一刻,唯一的念想,别认出我,别认出我,可千万别认出是我啊!!!
一边脑内疯狂垂死挣扎,一边又安慰自己——应该还能苟一下?
西凉王是看过的脸,也看过他戴面具的模样。但像他此刻这种整张脸裹得像个粽子的样子,说真的,把他扔到荀青尾面前,小狐狸恐怕都要认半天。
何况他身上又没有什么显眼的信物。
也许运气好的话,就只是一场萍水相逢?
……
片刻之后。
萍水相逢,变成了被迫拼桌。
燕王替他修好了伞,“既是有缘,我请兄台共饮一杯”,随即不顾他的反对,就将他生拉硬拽去了乌城最好的临江酒楼包间,燕王请客,点了一壶上好的桂花酒。
难缠的敌人是良药。
一出场,月华城主药到病除。
深深反省自己适才的孤独寂寞冷、悲风伤月都实在太过矫情了,要是可以重新选择,今晚他绝不一个人来这鬼地方送人头。
为今之计,只有假笑。
“在下慕容望舒,东泽游医,幸会幸会。”机智如他,从和燕王第一句交谈,就丝滑地伪装了浓重的东泽口音,虽然很可能并没有什么用。
燕王:“顾野兔,西凉……商人。”
“……”
化名都是兔,他有多爱兔???
月华城主如坐针毡。
饮酒一杯,开始上菜。为转移西凉王的注意,他只能硬着头皮侃侃而谈,这个菜在东泽叫什么,那个菜在东泽应该怎么称呼,东泽的风土人情,为医者的种种不易。如此这般详尽,谁能不信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泽游医?
“对了,既是有缘,望舒不如免费替兄台号个脉。”
燕王大方把手伸了出来。
慕广寒:“实在是脉象强劲有力,兔兄好身体。”
燕止:“不,还是月华城主好兴致,佯装把脉,偷偷在下什么毒呢?”
慕广寒:“……”
慕广寒:“…………”
若是可能,他也不想如此卑鄙,但明知打不过总得想法子牵制!
总不能真的送人头。
西凉王倒像是浑然不惧,轻笑一声:“城主莫怕。今日既是萍水相逢,你是望舒,我是田间野兔,不作其他。”
“只不过,当年的笨野兔一头撞在木桩上,从此有了‘守株待兔’。不知今日田间野兔若是被城主麻翻了,民间又会有什么新词儿?”
正说着,小二又来上菜了。
“客官,来嘞——洛州那边大胜以后风靡的新菜式,本店刚刚学来,上好的‘月华城主麻辣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