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congee
因为替他置办东西、与他说好话的时易之是好的,贪图容貌、不设真心的时易之是不好的;所以跟时易之虚与委蛇是可以的,与时易之交付真心是不可以的。
故而他就算不会爱时易之,也不愿看到他受伤丧命。
若是这些都不谈,那时易之的命也是他从河中给捞上来的,合该有一半都算他的,所以他又怎能看着时易之将自己置身险地却无动于衷呢?
这个念头一生,广寒仙脑中万千混乱的思绪,终于变得清晰了。
是也是也。
广寒仙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闷在胸口凝成一团的情绪也终于找出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愤懑与沉郁都散去不少。
——他废了那么大劲从河中拖上来,还在野外兢兢业业地照顾了一夜,有了他这般的照拂,那再低贱的命都应该变得贵重,可时易之却那么随随便便一点也不懂得珍惜,受了伤不处理任由鲜血不停横流不说,甚至还反过来在意那些烂东西,这完全就是没有将他的辛苦放在心上当一回事。
时易之真的是太糟糕的一个人!
糟糕!
将郁结于心的事情想清楚后,广寒仙更没了睡意。
盯着陌生的帷帐看了一会儿,他倏地坐了起来,又裹着被子下了床,而后慢慢地凑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了一个小缝。
裹着湿气与凉意的风掺着雨丝涌了进来,他将被子紧了紧,透过小缝往外面看去。
他从前住的、今夜发生事故的西厢房正在对面,此刻房内还点着灯,四周围着一群健壮的家丁在看守。
里头的一切都没有动过,因为时易之不欲将那些打斗的痕迹给清理干净,准备明日报官之时一同算做王房的罪证给呈上去。
而今夜这个险些丧了命的大少爷似乎根本没有歇下的意思,经由大夫处理过伤口后,只顾他送到了东厢房来,随后自己带着益才一起忙东忙西的,提着灯脚步匆匆地不停在檐下与抄手游廊中往复走动。
也不知是不是在担心会二次出现王房突袭这样的事情。
追着那个不时出现的背影盯了一会儿,广寒仙终于生出了一些朦胧的困意。
他慢吞吞地摸回了床上,打算先好好地休息,等一觉睡醒后再狠狠地教训教训不惜命的大少爷。
-
王房当初压茶价之时声势浩大,如今锒铛入狱也算轰轰烈烈。
天刚亮时易之带着让家丁压着人往县城去了,选的是农家人多的小道,一路上刻意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是故引出了不少的人围观,更有甚者一边议论一边跟着上了县城。
有胆大的问出了声,“这不是时家那个收茶的王管事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说着时家,但其实阳春的茶农大多都不清楚时家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时家,也不明白远在几百里之外的清州是怎样的一个清州。
他们听得最多的就是王房的威名,知晓年年长出来的茶叶想要卖出去,都得过了王房的手,都得让这个管事点头。
这已经是小小的阳春顶顶大的人物了。
所以被压价得这么久他们骂也骂了、恨也恨了,却也实在不敢想王房真的能够得到什么惩罚,如今乍一看威风凛凛的王管事竟然浑身是伤,还被五花大绑着,真是一副好不令人惊骇的场面!
被问的家丁半点不耐烦也没有——大少爷可特意吩咐过了,有人问就都说出来,不藏私。
“王管事犯事了,我们家大少爷要送他去见官呢!”
听到“见官”两个字,跟着看热闹的百姓嗨呀嗨呀地惊呼起来。
农家人有什么事最多也只是找找里正或族长,送去见官的,那都是天大的事了!
“犯的是什么事啊?”
“还能有什么事儿?”家丁嘿嘿笑了几声,全须全尾地说了出来。“你们不是说这王房压茶价嘛?实际是这王八犊子自己想要昧钱,所以这头压价那头跟主家报的还是原价,还把我们家大少爷蒙蔽了过去。
“前些日子我们大少爷来了阳春,一听说这事就立马开始调查了,最后果真给查出了些什么!
“我们大少爷公正大义,可不是那种会包庇的人,立刻就打算还大家一个公道,怎想王房这狗养的为了保全自己,把我们大少爷给推下了山崖!!!”
“啊?!”
众人哗然。
家丁点了点头,“这还不算,昨晚上他还拿刀想要伤害我们大少爷!大少爷人是没事,可胳膊上留下了一道很深伤,流了一晚上的血。”
点到为止,家丁不再多说,只顾摇头低骂,连连叹息。
他是不说了,可人群中还是有百姓悟了些什么。
低声道:“这大少爷确实是个公正又讲道义的好人啊,其实他要是包庇了我们也没办法,他不仅能多赚钱不说,还不用受伤了……”
这话一出,周围聚着的人表情立刻就变了几变,看向队伍前头那辆马车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坐在马车中的时易之却并不知后面发生的一切。
任凭外头风云搅动,时大少再如何厉害,面对广寒仙时也会手足无措起来。
“寒公子,可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广寒仙打断了。
“不敢当不敢当,我哪里敢当时少爷一声公子啊。”广寒仙掩着嘴打哈欠,俨然一副还未睡醒的模样,可眼睛虽没完全睁开,嘴却已经开始不饶人了。“像时公子这样的大做派才能被如此尊称呢。”
这话听得耳熟,时易之已经知道广寒仙这是还在生自己的气了,就如同昨夜“夸”他君子端方一般。
那时他刚死里逃生之时还没能想明白,经过一夜,时易之早已品出广寒仙的怒气是为何了——这是因着他受了伤,在担心呢!
虽说与寻常人的担忧略有不同,可本来广寒仙就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因而方式不同也实在正常。
所以听到这些难以回复的话,时易之也没认为有什么不对的,只觉得心中满涨,微微发甜。
寒公子心里……也是有他的。
“时少爷,哦不,时公子,哦不不不,时君子。”广寒仙把衣袖拧成一小段绳,戳了戳时易之。“时君子在傻笑什么呢?莫不是在心里偷偷地骂我?”
时易之猛地回神,收起了面上的笑。
话还没说出来,广寒仙就又自顾自地说:“也是,是我的错了,我说得这些话说得不对了。虽说我是真心实意地夸时少爷的,但像我这样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再好听的话说出来或许也会变得不中听,时少爷不开心也是应该的。
“罢了罢了,我还是少说话为好,免得清州还未到,时少爷就因为恼我,而将我丢在半路了。”
这些说完还没够,他又还补充道:“我念着时少爷的好,所以山里河里都带着时少爷,危难时刻断了吃饭的家伙也要救时少爷;而时少爷体会过了我的不好,所以把我丢下不愿意再热心待我,这些也都是能理解的,也都是应该的。
“我不挟恩图报,也不会怪时少爷的!”
坏了坏了。
时易之越听越心惊,怎么走了个神,他突然就变得如此罪不可赦了呢?
若是他不认识自己,只听广寒仙这些话,怕是也会觉得这个“时少爷”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人面兽心、背信弃义。
可这话里的人是他自己呀,他原也没有那样的打算呀。
不过会说出这些话,广寒仙大抵也是无心的,到底是他自己笨拙了些,说不出好听的话来让广寒仙安心。
沉吟片刻,时易之咬了咬牙,僵着身子往广寒仙的方向坐近了些。
心中做了好一番的准备后,他压着嗓音柔声道:“寒公子,是我不对,是我做得不好,你莫气。”
不管发生了什么,先道歉总归是没错的,就像父亲哄母亲那般。
“我没有要丢下你的意思,也没觉得你说的话有不对的地方。”他垂着眉眼,撑在毯子上的手指慢慢地爬上了广寒仙的衣角。“方才……笑,是因为知晓寒公子在为我担忧,所以……”
傻笑的“傻”说不出口也就罢了,所以后面的话也锁在嘴中。
明明与旁人能侃侃而谈,怎得面对广寒仙就这么笨嘴拙舌了。
喉头滚动一番,最终不愿惹广寒仙气恼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让他把后话说了出来。“所以心中欢喜,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也因此走神忘了回你的话,并不是旁的意思。”
“寒公子的好,含章铭记在心。”贴在衣角上的手指又悄然往上攀了攀,最后停在了离广寒仙手一寸不到的地方,没敢在继续贴近。“但有些好,其实是因为含章做得不好,让你受苦了,含章问心有愧。”
“往后,含章只能加倍地弥补寒公子。”指尖痉挛般跳动了一下,距离在霎时被拉近,可很快又恢复原状。“弥补也不全因为恩情,还因为……”
后半句话还没等时易之鼓着勇气说出来,一直阖眼倾听的广寒仙就倏地侧了一下身,放在身侧的手也跟着动了动。
仅剩的距离顷刻间不见。
广寒仙半凉的指尖盖在了时易之的指尖上,两只手叠放在了一起。
两人俱是一顿,不约而同地移着目光对视上,也皆在对方的眸子中看见了自己。
是故颠簸摇晃的马车中,唯有他们二人僵立不动。
广寒仙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时易之赶在他开口之后深吸了一口,随后掌心一翻,指尖穿过广寒仙的指缝,紧紧地扣住了那只手。
隔着帘外潺潺的小雨,贴着潮湿氤氲的晨雾,他们终于交握住。
第28章 第二十八枝 捻揉耳垂
旖旎一寸生一寸长,距离一寸近一寸减。
感受着仿若近在咫尺喷薄在面上的呼吸,时易之的掌心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喉头滚动几番,不自觉地吞咽了下。
然而在他欲将剩下的距离也彻底缩进之前,帘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叫喊。
“少爷,到了。”
熟悉的声音让时易之浑身一颤,他缩回手猛地往后退了几寸,眼神也变得清明许多。
“我,那个……”目光慌张地被移开,整张脸连带着耳根都烧了起来。“寒公子,我……”
虽说人是回过神了,可脑子还是算不得清醒。
时易之吞吞吐吐了许久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最后索性自暴自弃了,丢下一句“我先去处理王房的事”,就逃也似地掀开车帘走了。
广寒仙没很快地跟着下去。
他靠在马车的车壁上,垂眸看着方才与时易之交握过的手,而后又举起来再转着打量了一番。
纤长的五指蜷了蜷再舒展开,暖热的、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上面,带着几分未干的濡湿——是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
也不是没有过亲近的接触,在岩壁下时,他们甚至还“坦诚相待”过,但那时却与此刻有千般万般的不同。
有何不同?
广寒仙问自己。
可思来想去也还是得不出过所以然来。
只是觉得怪,真怪。
怪得时易之不像时易之,广寒仙也不像广寒仙;怪得他们不像是恩客与被买的男倌,像是从南风馆夜奔出逃的爱侣一对。
广寒仙抿了抿唇,将五指慢慢地收拢成拳,又施加着力道妄图驱逐残留在上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