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寒城
裴珩顿步,用充斥着压迫感的声音催促:“皇兄,过来——”
……
陵阳殿寝宫。
裴珩平日便都是自己穿衣,不喜欢旁人触碰。
可这司衣局精工打造的这件婚服委实中看不中用,繁琐又笨重,比穿祭祀用的帝袍还更麻烦。
裴珩套了两层上身,此刻才穿到衬衣。
他呼出一口燥气,想到谢瑾还等着看,便耐着性子又套上一件暗红的褂子。可他一下没找到里层的龙纹盘扣,瞬间一阵心烦意乱,恨不能直接将这麻烦的婚服一把撕烂了,丢火里烧了了事。
谢瑾见状便走了过来,提起裴珩右衽的一个暗扣,轻声提醒道:“皇上,这。”
裴珩见谢瑾忽离自己这么近,心不觉漏了半拍,怒气消散。
他沉肩适应了片刻,就干脆明目张胆张开了双臂,让他帮自己穿。
谢瑾既已拿着衣衽,骑虎难下,便将那排扣子一个个扣上。
他见裴珩一动不动,看样子是不肯罢休,只好帮人帮到底,又去衣架上抱起了那重工打造的婚袍,给裴珩披上。
不过这件婚袍着实有些份量,谢瑾又刻意与裴珩保持了些距离,导致这个角度便有些使不上力,趔趄了下,鼻子险些撞到裴珩的脸上。
裴珩的手也下意识地隔空一搂,将手臂护在了他的腰后。
不过是有惊无险。
分明离得那么近,可除了冰冷华贵的衣物和饰物,他们什么也没碰到。
两人的气息还是莫名乱了几分。
谢瑾始终没有看裴珩,因此很快平复好了心绪,继续专心为他穿戴。
他替裴珩系好玉腰带后,又为他戴上十二旒冠冕,将胸前六根赤色绶带一一对齐,又将玄色蔽膝调正。
待一切穿戴完毕,谢瑾就往后退了几步,从远处打量裴珩全身,将眼底的艳羡之色藏了起来,说:“倒是合身的,皇上可有觉得哪里不适么?”
“朕……”
裴珩舔了下唇齿,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他眼中望着谢瑾,想朝他走去,没留意到婚服玉佩上的金钩已与柱上红缎缠住了。
而这红缎是从房梁挂下来的。
他抬脚走了几步,无意扯动,于是数米长的大红绸缎就如曼舞般飘飘然,从屋顶缓缓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竟覆盖在了谢瑾的身上——
宛如一件大红嫁衣,将谢瑾巧妙地笼罩住。
又像是他自己穿上的。
连那红缎的末端都十分识趣,落在了谢瑾头上,温柔地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新娘出嫁……
裴珩心顿时狂跳不止。
他从未有过这种强烈的感受,只觉得心快从喉咙里跳出来,难受得随时要死过去一般。
可都这么难受了,他还是不知悔改。直盯着眼前的“新娘”,竟一刻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须臾一瞬,又恍如过了很久。
久到,他与谢瑾昭告天下、三聘六礼、红妆十里、夫妻对拜……都如走马灯般在他的脑海中过了一遍。
第50章 雨伞
君子正其衣冠。
谢瑾反而觉得一阵窘迫, 抬手要先取下自己的“红盖头”。
手腕就被裴珩握住了——
他一愣,目光随之往下,便从那道红缎缝隙下看见了那双婚靴, 与自己的脚尖贴在一处。
可裴珩宛如被冰冻了般, 良久也没有说话。
谢瑾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莫名之感, 可说不好为何,他竟有些不忍打破此刻的气氛,于是一时也僵着没动,从胸中缓缓舒出一口气, 而后轻声温言:“皇上, 怎么了?”
裴珩还是没有应答, 但他的每一声呼吸都在谢瑾耳边清晰可闻。
“……皇上?”
谢瑾的心猝然一颤。
他突然感受到似有什么东西如羽毛一般落了下来,隔着红缎, 很轻柔地触碰了下自己的额心。
转眼间, 又无迹可寻。
谢瑾好奇,随即一把掀开红缎,抬眸看向裴珩。
可只见到他那双天生魅惑的帝王狐狸眼已恢复了冷意,甚至比方才还要更添几分薄凉。
“婚服既已试过了, 皇兄应当满意了吧?”
听他话里含刺, 谢瑾不知又怎么惹了他。
不过裴珩阴晴不定,谢瑾也没多介意。他解开缠绕在身上的红缎,平复下心绪, 便说起白天的见闻:“听王尚书说,北朔要派使团参加大婚, 可有此事?”
裴珩一凛,喉间淡漠地应了一声。
谢瑾:“如今两国正在交战,皇上, 我认为此事——”
“此事,皇兄就不必管了。”不等他话说完,就被裴珩冷冷打断。
谢瑾眉头微拧。
这半年多来,裴珩虽也不是事事都与谢瑾商议,可从谢云案到换相,再到秋闱改制,两人一直都在要紧关头互相通气。
俨然已成了一种默契。
裴珩如此态度,着实令谢瑾有些始料未及。
裴珩不经意地脱下最外层婚袍,轻声嘲弄:“皇兄这段时日替朕安心操办婚事即可,一介弄臣,再去插手两国外交,像话么?”
谢瑾吸了口凉气:“那,皇上可是有自己的打算?”
这身婚服穿起来麻烦,可脱起来利索。
很快,裴珩只剩了件暗红色的里衣,丝制布料沿着他健硕的骨骼肌肉垂了下来,将他肩背的线条勾勒得恰到好处。
谢瑾稍避开视线,奉劝道:“无论如何,眼下战局未定,北朔只是丢了悬河的几个要塞,兵力国力尚在,远犯不上为了胡图赛一人,就派使臣专门来建康求和。他们此行,定是有什么别的目的,皇上不可轻易作决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是开门迎客而已,他们既然敢来,朕又有什么不敢的?”
裴珩不耐冷瞥了谢瑾一眼,又解开里衣的暗扣,敞开衣襟,露出胸前那紧实匀称的肌肤,朝他走了过去:“看样子,皇兄今晚是不想走了?”
谢瑾嗅到那熟悉危险的气息,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裴珩走得很慢,却步步紧逼,喉间生出暧昧的肃杀之意:“皇兄要进言,可不能学前朝官,弄臣有弄臣的规矩。不妨去龙榻上说,朕爽了,或许还能听进去几句呢?”
“无耻……”谢瑾的后背一下抵到了屏风,他回想到了什么,不由耳根一阵泛红,觉得羞耻难耐。
裴珩冷笑,眼尾露出一分狎亵,盯着他薄透的面颊说:“朕是无耻,否则怎么知道皇兄还能流出那么多坏水?别人不知,朕难道还能不知道么,你就是个假菩萨——”
裴珩已许久没说过污秽不堪之辞,来刻意激怒谢瑾了。
换做从前,谢瑾压根没什么感觉,不恼不愠,或许还能一笑置之。
可谢瑾猛然发觉如今不同了。
此刻他不加以克制,心底轻易就能生出一股怒意,还牵动着他的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皇兄,如何啊?来都来了,留下来再陪朕疯一把?”裴珩卑劣的玩味更甚。
于是雨还未停,谢瑾抿唇没说告退,冷着脸转身便大步离了寝宫。
裴珩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脸色一变,终以落寞收场,扯下身上的衣服,又往地上恹恹一扔。
姚贵知道两人又闹得不欢而散,过了会,才敢猫着身子进来通报:“皇上……耿磐大人已在正殿等了一会儿了,您看,要不让耿大人回去,改日再来?”
还多的是正事要办,裴珩定了定心,便忍着不快道:“不必了,朕马上过去。”
“是。”
“等会。”
裴珩低眉望着庭中急雨,犹豫半分,还是吐出一句:“他拿伞了么?”
……
耿磐是个夜猫子,都是晚上审案,有了进展往往也都是夜里来报。
裴珩换了身轻便衣服,又坐回到了正殿。
耿磐朝他行礼,油腔滑调:“皇上,两个案子皆有了眉目,不过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您呢,是要先听好的,还是坏的?”
裴珩没什么兴致:“坏的吧。”
耿磐:“皇上可还记得一月前,赵侗指认秦焦是煽动考生作乱的幕后主使,微臣便抓了秦焦来审问,可此人相当厉害,他来刑部半月,每日都稳若泰山,言谈举止滴水不漏,还举证了新的线索,反咬赵侗一口——”
裴珩挑眉:“继续说。”
耿磐将完整的案卷呈上:“皇上请看,重新盘顺所有人证物证后,的确是指向赵侗一人,如此一来,他还多了个构陷朝廷命官的罪名。”
裴珩翻了下供词,嗤道:“你们刑部这么多人,都玩不过一个秦焦?”
耿磐讪讪答不上话:“嗐,这……”
贡院风波已翻了篇,朝中还多的是棘手的事,裴珩也懒得再去深究:“行了,玩不过便放了吧,不过此人不简单,日后还得留心盯着。”
“是,皇上。然后这好消息——”
说起好消息,耿磐反而压低了声,偷鸡摸狗般:“便是刑部已掌握了审刑院西阁纵火案的实证,足以证明康府之人便是主谋。不过康太师位高权重,到底与秦焦的身份不同,刑部不敢擅作主张。”
裴珩目色一深,指尖摩挲起案卷的页角,冷声道:“此案暂且搁置。”
耿磐一怔:“皇上,这是为何?这案子查了半年,好不容易……”
“康怀寿是个权臣,可也是当世有名的酸儒,秋闱首次改制,仍有不少争议,那帮读书人需要靠他镇。”
说着,裴珩又不禁回想起谢瑾是如何形容康怀寿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