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寒城
谢瑾心中略有感慨,也对他笑了笑,说:“我记得你当初随军时,是分到震洲将军麾下的,现在不应在惠州么?怎么来了巴岭?”
“前些天定安军已攻下了惠州席城,不过,这一仗的代价实在惨烈,死了好多人……”
康醒时说着目光便沉了下来:“总之,定安军需在惠州休整一段时日,于将军得知巴岭山匪棘手,便拨派了六千精锐过来支援鲁家军,我也便跟着一起来了。”
谢瑾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战事本就残酷,一开始心里有过不去的坎也正常。慢慢来,不必逼自己太紧。”
康醒时一愣,望着谢瑾,又笑了起来:“说起来,瑾哥当日也算是一语成谶,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能重逢相见!”
谢瑾笑而不语。
不知为何,听到康醒时说“重逢相见”几个字时,谢瑾欣慰的不是当下,而是肖想出了来年春天的景象。
——许久才回过神。
很快,营帐中人齐了。
经昨日西寨一役,鲁家军上下信心备增。他们顺势摸清了西寨附近的营寨,制定了详尽的进攻路线,打算从巴岭以西为起点剿灭匪贼。
谢瑾坐在椅上认真听着,手里捧着热茶,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鲁直听完也拿不定主意,觉得这些法子都不尽如人意,便侧身弯腰征询谢瑾:“殿下觉得,方才这三条进攻路线,哪个更为切实可行?”
茶凉了,谢瑾放下茶盖时,似在思索别的,答非所问:“鲁将军,如今军中还有多少军粮?”
鲁直微微一愣,答:“殿下放心,军粮是充足的。除了当前军营中的现粮,就近往南二十里的廖县与郭家庄还有两座粮仓,至少能让八万大军撑到明年五月,尚有富余。”
谢瑾听言颔首,温声说:“那么,请恕在下冒犯直言。此时不宜强攻巴岭,这三条路线,都不可行。”
众将士不禁窃声低语。
他们原以为除掉陈利生的西寨,会是一个好的转折,可没想到,这些作战计划竟被谢瑾全盘否了!
鲁直见谢瑾有所顾虑,又说:“殿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谢瑾起身,不紧不慢道:“陈利生的西寨刚被灭,山上此刻势必人人自危,各寨犹如惊弓之鸟,他们必定加强了警备,不会轻易出巢行动。而巴岭除了东寨和西寨两个大寨,其余数十个寨子皆相对分散,强攻之下,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之前尴尬难堪的局面——”
有副将站了起来,不耐质疑:“那殿下觉得要如何?这帮土匪胃口都大得很,不会轻易接纳我们招安条件,若是不攻,难道坐以待毙吗?”
“是啊,我们军粮是充足,可再跟这帮匪贼斗下去,军中人心也经不起拖耗啊。”
谢瑾从容应答:“并非不攻,而是在进攻前,得多做一步准备。”
“什么准备?”
谢瑾:“开仓,放粮。”
他这四个字说得清晰笃定,使得众人骇然一惊,或震怒,或不解,亦或面面相觑起来。
“要白白将我们的军粮送给那帮土匪!?这怎么行……”
谢瑾没有解释,也没有将话挑明说透,任由底下争吵议论。
鲁直也迟疑挑起了眉,可他转而与谢瑾一对视,争议声中,忽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当即作主下令:“按殿下说的照办,即刻派遣军士前往廖县与郭家庄,各运粮千石至巴岭,即日起向境内百姓放粮——”
……
次日,夜。
探马御史将建康的消息传到大营主帐后,又到了谢瑾帐前,将一封用金色帛丝包着的信笺递交到他手中。
谢瑾正忙着要事,掀开帘门,见到那封包装得过于精致,甚至有几分花里胡哨的信时,眉间添了几许无奈。
他还是接过了信,握拳尴尬一咳,淡淡问那探马信史:“后日去建康传信,还是你当差么?”
信史点头:“回殿下,正是卑职。”
谢瑾站在夜色寒风中,面容端肃:“那你见到皇上时,麻烦替我口头传个话。探马千里加急传的是前线军机要务,不容出半点差池,让他不要再——”
谢瑾忽噎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跟外人道这“假公济私”。
“殿下让皇上,不要再什么?”
谢瑾的面颊于凛冽中微红,作罢道:“算了……你这两日也辛苦了,去歇息吧。”
“是,多谢殿下。”
进帐后四下无人,谢瑾才敢拆开那金帛信封,不想里头的信竟有厚厚一沓!
还以为是朝中发生了什么要事,谢瑾一紧张,忙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结果洋洋洒洒上千字,居然是裴珩这段时日的所见所闻,从朝堂逸闻到衣食起居,事无巨细……什么鸡零狗碎都要放在信里讲。
谢瑾记得自己的回信中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报平安和“天冷添衣”而已。
怎么引得裴珩话闸大开,有闲工夫写这么多字?
谢瑾渐舒了口气,又有些恼,直到看到最后一行,他的气才消了。
[朕还是想你。]
第78章 回信
鲁家军要开仓放粮的消息, 很快便遍了巴岭。
他们张出公告,只要经簿册登记,无论是百姓还是劫匪, 每人每日皆可前往镇上领取定量的米粮。
满洲不是富庶之乡, 穷山恶水, 多发地动之灾,常年又经匪贼强掠,其中又以巴岭一带最为贫苦,这些年活活被饿死的百姓不在少数。
许多人因吃不上饭, 只得上山投靠匪贼, 提起刀来, 又对曾经的父老乡亲反目劫掠,如此恶性反复, 以至匪患愈演愈烈。
眼下入了冬, 粮食就变得更为稀罕了。
即使是山上那些所谓的大寨,也未必人人都能分而食得一口米粥。
康醒时作为新入职的军队文官,原是跟着定安军过来历练的,不成想在分发粮食一事派上了用场。
他曾跟户部的人学过检籍之法, 也会核算账簿, 起初遇到百姓哄抢,也是他变通想出对策,稳住了秩序。
替谢瑾分担了不少。
今日巴岭镇上下了点小雨, 寒凉入骨。谢瑾一身素衣,撑着伞低调来到了临时搭的粮帐前。
他打扮得朴素, 起来与当地百姓无异,可一放下伞,露出一头乌黑昳丽的卷发, 气质温柔出尘,沿途的人们便忍不住往他身上打量。
而一正面瞧见谢瑾的脸,他们又犹见神佛一般,虔诚低下头,生怕冒犯圣人。
“醒时,你这边可还顺利?”
康醒时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到谢瑾来,着急做完手头上的事才抽身腾出空来,咧嘴笑说:“还成,就是领取粮食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了,有时候人手不够。”
谢瑾将伞收了,放在一边:“有匪贼下山了么?”
康醒时便取过一本理好的册子递给他:“如瑾哥所料,前些天他们兴许是在观望,疑心我们是否有诈,不曾现身。可从昨日起,就有山匪陆续乔装打扮成百姓来领粮了,他们自作聪明,册上登记用的都是假名假籍,可一眼便能看出端倪。”
谢瑾接过来仔细翻看,温声赞许:“做的不错。还得再辛苦几日,彻底打消山匪的疑虑戒备。”
听到夸赞,康醒时笑着挠头,可又皱眉担忧起来:“不过瑾哥,这次鲁家军内部倒是对分发军粮的意见分歧很大,我听说还有将领跑到鲁将军帐中闹,会不会……”
谢瑾宽慰笑说:“军中若不闹开,怎能让山匪坐享其成后,再掉以轻心?”
康醒时恍然,可还是有几处想不明白。
谢瑾就耐心解释给他听:“意见分歧,对别的军队许是致命隐患。可鲁家满门从军,军中的左膀右臂,皆是鲁直及其父辈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族中亲人,只这几日意见不合,不至于乱了军心。而且想拔除匪患这颗根深于巴岭多年的毒瘤,不得不有所牺牲——”
“原是如此!”
就在这时,只听得粮仓旁看守的士兵忽高声一喝,“站住——!小子往哪跑!”
谢瑾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怀里抱着几袋米,神色慌张地向人群外拼命跑去。可还没被逮到,他因跑得过急,脚下一栽,就往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袋口一松,白花花的米粒“哗啦”散落了一地。
男孩望着地上滚跳的白米,愣了一愣,当即委屈得要落泪,可转眼抬头看到高大冷面的军士站在自己面前,害怕得不敢吱声,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谢瑾快步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士兵退了半步,禀告道:“瑾殿下,康大人,他趁我们的人忙着分发粮食,对孩子没有防备,居然直接抢了粮就跑!”
谢瑾见那小男孩浑身脏兮兮,一双圆溜溜怯生生的眼睛,不敢抬头看人。
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出身。
谢瑾蹲下身,用袖子先擦了擦他的脸,柔声询问:“小兄弟,别怕,这些粮食不用钱,你为何要跑?”
男孩听到这声不由呆呆抬头看了眼谢瑾,失神片刻,又惊恐低下头,垂着眼睛,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我、我知道……可我一个人领的粮,不够……”
一旁士兵呵斥:“小小年纪就如此贪心,怪不得手脚不干净!”
谢瑾抬手示意他住嘴,又关切问男孩:“你家中,可是还有别的亲人?”
男孩怯怯的:“爹娘死了,只有,我和我哥……”
谢瑾:“那你哥哥呢?他没来吗?”
男孩眼眶忽一酸,忍着哭意,断断续续道:“我哥病得很重,他起不来……他为了养活我,两年前跟土匪上了山,后来不知得了什么病,那群土匪不肯给他请大夫,也不要他了,就把他扔下了山……”
谢瑾心中悲悯,微微一愣。
至此,那男孩的泪水再也憋不住,簌簌而下,嚎啕大哭起来,不停往地上磕头:“大人,我哥……我哥他快死了!……我不是故意要抢……我、我只是不想看我哥死!想拿米给我哥请大夫……”
谢瑾猝然一恸,不觉被什么触动了,心头钝痛,忙用宽厚温暖的手掌拦住他的额头。
此时一旁队伍中,就有人冷言相讥:“这小孩真是不懂事,这年头,谁家中没饿死过几个人?要都像他这样抢,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可不么,他哥就是土匪,定做了不少坏事,要真病死,那就是因果报应!”
“……”
“没,没有!我哥他是好人!他不会得报应的……不会的……”
那男孩百口莫辩,声音却越来越小。他在冷漠的指责声中无地自容,一时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了。
雨又下了起来,谢瑾面色略沉,重新撑起伞,将那孩子暂时带离了此地。
康醒时看了眼谢瑾,便主动说:“瑾哥,这事要不交给我来办吧,你别操心了。”
谢瑾点点头,叮嘱道:“别为难他,请军医去到他家中看看。”
“嗯,我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