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不相安 第18章

作者:长尘笑 标签: 古代架空

至于他俩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那一次的除夕灯会,还是那一次雪山策马,还是那一次草长莺飞的三月时节,草场篝火旁幕天席地的双影绰绰……

姜离早已记不清了,记忆绵长又琐碎,犹如一条温暖长河,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内,沉下去又浮起来。

眼泪不知不觉涌满了双眸,姜离沉浸在梦里,满眼满心都是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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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离便是这么醒来的,眼眶下,刚刚溢出来的泪水依旧滚烫,顺着脸颊缓缓滴落,慢慢浸入被褥里。

他正平躺在熟悉的床上,微微一侧头,便能看到边子濯,后者正坐在桌边,单手撑着腮,手上拿着一本书看着。

初秋的阳光从窗子溢散进来,直直的几束光,照透了屋内空气中的细微杂质,五彩斑斓地散在边子濯周围,随着他的呼吸缓慢漂浮着。

“……”

姜离说不出来话,他张了张嘴,似乎是不想打破这种宁静,就那么静静地,侧头望着边子濯。

哪知边子濯却抬了眸,见他醒了,收起书,坐到了床边。

“哭什么?”他伸出手,手指在姜离的脸颊抚过,沉声问道:“做噩梦了?”

姜离用看了看他,半晌,湿透了的双眸微阖,轻声道:“不,你说错了,是美梦。”

边子濯笑了,他伸手随意撩了撩姜离的碎发,不以为然地道:“那你这美梦里,肯定没有我吧?”

“是啊,没有你。”——没有现在的你。

边子濯听罢,手掌在姜离看不见的地方抖了一抖。

姜离缓缓侧过脸去,用被褥将脸上的泪痕擦净,神色恢复如常。

说是沉浸在回忆的余韵里也好,说是不愿面对现实也罢,姜离就那么抿唇躺在床上,两人之间形成一种诡异的沉默。

其实也无所谓,他俩本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讲。

边子濯似乎也觉得自己说了无趣的话,只见他沉默地站起身,默默走到了门口,推门走了出去。

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姜离这才发现,他已不知何时回到了自己的府上,一旁的桌子上,正摆着一叠桂花糕,其中一块儿不知被谁咬了一口,丢弃在一旁。

“姜离!”

张哲拎着药箱,叮里哐啷地跑进了室内,一下子便跪坐在床头,大声哭道:“你可吓死我了你!我还以为你这次要醒不过来了!”

姜离垂眸看了看张哲,微微笑了笑。

其实他现在浑身上下依旧还痛着,胸口那处长刀伤被裹了好几层纱布,想要坐起身子都很困难。

张哲见他想起身,连忙丢下药箱,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了起来,拿了软垫在他身后垫好,开始骂骂咧咧道:“非要坐起来,还嫌伤的不够重是吧!”

“躺的太久了,身子都快要僵了。”姜离笑道:“我还是活动活动吧。”

哪知张哲一下子便来了气,骂道:“你还嫌弃躺了太久?你当时被送到我面前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了!你知不知道这次有多危险,你差点就要没命了啊!”说到这,张哲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声音也带着点哽咽。

姜离心里霎时便有些过不去,缓声宽慰了他几句,这才犹豫着问道:“我是……怎么回的瞿都?”

张哲听罢微微一顿,他看了一眼姜离,低下声音,嘟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为什么会在台州遇到世子殿下,对吧?”

姜离脸上一哂:“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哲一副我懂的表情,作为局外人,姜离和边子濯这俩人的纠葛,他看的比谁都清楚。他也不管姜离愿不愿意听,自顾自便说了:“你出事的前两日,世子殿下忽然找到了我,大晚上的抓了我就往台州赶,一路上昼夜不息地跑,还跑死了两匹马,癫的我腰都要散架了。”

姜离听罢微微一愣,看着手边的床褥,道:“……他怎么知道我会遇到袭击?”

“世子殿下一向消息灵通的紧。”张哲眨了眨眼,想了想道:“不若一会子他进来了,你自个儿亲口问他罢?”

姜离一下子便噤了声。

张哲用余光看看他,犹豫了半晌,开口道:“姜离,你怕是不知道,当时世子殿下抱着你回来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

姜离听罢皱了皱眉,敏锐地制止道:“张哲。”

“我至今都没见过他那种表情……他就是嘴上不肯说,其实心里担心得不得了,你当时浑身是血,世子殿下他……”

“张哲。”又有人制止了他。

但这次是边子濯说的。

张哲浑身肉眼可见地一颤,整个人像是被滚水烫到一样惶恐回头,这才发现边子濯已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手上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脸上的神色因为背着光,显得异常阴翳。

“殿……殿下。”张哲害怕地浑身都抖了起来。

边子濯轻轻瞥了他一眼,走到一旁将那碗放下,道:“元昭。”

“属下在。”

“让他滚出去。”

元昭带着半边面具的脸略微沉了沉,几步走上前来,拽着张哲的胳膊,将他跌跌撞撞地拖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瞧了瞧。

姜离的视线与他相对,元昭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冲姜离点了点头。

“……?”姜离疑惑。

“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姜离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睛里多余的表情。

边子濯避开刚才的话题,衣服一掀,直直坐在了姜离的床边,用汤匙舀了些药,吹了吹,递到姜离嘴边。

“喝药吧。”

姜离看了看面前的药,伸出手去。

“我自己来。”

他缓缓抬起手,想要接过那碗药,却不想手臂刚一抬起来,胸口那处还未愈合的刀伤便抽痛起来,他暗中咬了咬牙,手臂也跟着颤抖不已。

“逞什么强?”边子濯嗤笑一声,拽着他的手轻轻放回床上,道:“吃我喂给你的药,就这么反感?”

姜离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迅速撇开眼睛。

边子濯见他这般动作,内心没来由地烦躁起来,他将装满药的汤匙递到姜离的嘴边,道:“张嘴。”

纯白的瓷匙碰在姜离红润的嘴唇上,后者轻微抖了一抖,半晌过后,乖乖张开了嘴,将那药吞了下去。

边子濯勾了勾唇,似乎很是满意,他收回手来,又舀了一勺药,吹了吹递到姜离嘴边。

他们一个喂一个喝,一勺又一勺,直到将那碗药喝的见底。

止血疗伤的药最是苦涩,挥之不去的苦意从口中沿着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部,惹的姜离皱了皱眉,下一刻,一个桂花糕便贴在了他的嘴边,顺着他微张的唇送了进去。

桂花糕在口中化开,甜意四起。

姜离愣愣地看着边子濯,喉结滚动了一下,脱口而出道:“谢谢。”

“谢我?”边子濯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扬了扬眉道:“不客气?”

姜离内心一阵郁闷,转过头去,觉得跟这家伙真的一点儿都聊不下去。

“本应该在台州接应你的暗卫,现在都没找到。”边子濯转移了话题,沉声道:“估计是凶多吉少。”

尴尬的时候,聊些正事总是最好的躲避办法。

姜离抿了抿唇,接了他的话:“那两个黑衣人,你跟他们交手了吗?”

“能与我打个不相上下吧。武功路数没见过,应该不是中原的人。”边子濯伸出手,轻微扭动了一下手腕,嗤道:“可惜了,废了他们一手一眼,还是叫他们跑了。”

姜离看了看他,道:“他们的目的是杀我。我是姜回雁的人,如果我死了,那在其他人眼中看来, 便是我杀了王进海,然后我又被什么人杀掉。”

“激化矛盾么。”边子濯哼了一声,道:“你没发现,王进海和前锦衣卫指挥使付博的死,目的都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付博的死,元昭查不到源头,这次却叫我碰上了。”

姜离默了默,不置可否。

“看来有人迫不及待的想逼管叔伯反。”边子濯站起身,踱步走到桌前,用手按着桌上那本书,道:“而且经过这一次,此人怕是已经知道了你与我的真实关系,估计也能推测出我与管叔伯的关系……不过也无妨,他这般做,明显要反的是姜回雁,目的倒是与我们如出一辙了。”

“可他是敌是友依旧分不清楚。”姜离道。

“敌暗我明,本就吃亏。”边子濯道:“放心,他既然已经知道我俩的关系,此番一过,怕是不会对你再下手了。况且,与其对他处处提防,不如先遂了他的意,搭上这条顺风船。我其实在意的是,他这般明目张胆地利用文官一党与姜党掣肘,傻子都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姜离沉默了一下,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很大可能。而且放眼整个大虞,激化两党矛盾,且能够有实力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目前只有一个。”边子濯转眸看向姜离,道:“西南总督兼北都总兵,姜回雁的得力干将,曹汀山。”

一听到这个名字,姜离的身形猛地顿住了。

尘封的记忆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一般的回忆里。

那年,北凉城破,他被几个士兵架着跪在幸存的定北军俘虏面前,一旁,曹汀山身披铠甲,缓步走向他,举起手中的懿旨,姿态傲慢——

“姜氏奸生子姜离,提供北凉城军备粮草情报有功,破北凉城有功,协助诛杀逆贼边拓有功。就冲你这功绩,本将自然会向太后回禀,让太后认了你进姜家的门儿。”

“你……你在说什么?”姜离挣扎起来:“你胡说!你们都在污蔑我!”

曹汀山却不听他辩解,大手一下子覆盖住姜离的下半张脸,堵住了他的声音:“嘘——”

曹汀山这般空穴来风的一段话,让姜离在血淋淋的现实跟前、在无数双几乎要将他撕碎扯碎的定北军的视线里,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

背叛的名头便这样被扣下。姜离如同溺水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

他慌乱的眼神在一众带着恨意的脸颊上扫过,最终定在边子濯的脸上。

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与边子濯之间多年的感情,会成为他们彼此信任的基础。可他错了,错的离谱,以至于他后来才知道,他们之间所谓的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呵。”姜离轻轻笑了一声,或许是过往的回忆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失了力气,姜离整个人软塌塌地靠在床边,眼睛四处看着,但就是不落在边子濯的脸上。

他几乎透支了身体的力气,疲惫又报复性地开了口:“又提曹汀山那人做甚,未免事到如今,世子大人还觉得我在为他做事?”

第25章 相思了无益

当年,谁都没有料到的——北都大变,边拓身亡,近半数定北军战死,边子濯被囚于瞿都。

其实,等到一切风暴平息下来之后,边子濯并不是没有派人继续去查北凉城破一事。

要知道,按照边拓当时的排兵布阵和北凉城充足的粮草储备,就算是铁了心要跟曹汀山死磕,也决计不会输。可偏偏在定北军死守的最后几天,北凉城内存储的粮食一夜之间突遭大火,数百石粮草焚毁殆尽,同一时间,北都最机密的兵马道位置暴露,曹汀山拿着虎符,大军直下,仅仅三日,便攻破了北凉城。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只有边拓最亲近的奸细才能干得出来的事。

尽管姜离已被边拓收为养子,但北都素来与姜党水火不容,他作为姜家的私生子,是定北侯府的“外人”,亦是北都的敌人,于是在那时,他这重重身份,便让他成了最大的嫌疑对象。

但扪心自问,边子濯与姜离并肩多年,尽管曹汀山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肯定了姜离的所谓“功绩”,边子濯打内心里,其实是不相信的。

可在那几年,鸿景帝和父亲接连身亡,自己身陷囹圄,充斥着大脑的愤怒和屈辱掩盖了边子濯的理智,他变得不再去深究什么因果,不再去深究什么对错,他将姜离当做自己的泄愤工具,不停地折辱欺凌、肆意妄为——只要是让姜离不好过的,他便说出来,只要是让姜离不好受的,他便去做,那几年,边子濯浑身的戾气都像化成了利刺,一根根刺入姜离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