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等了片刻,一碟米粥做的饼出锅了。
厨娘说,她在粥里加了鸡蛋、盐、糖、面粉和肉沫,上锅煎制,喷香扑鼻。她没忍住,尝了一块:“自己做的菜,肯定要尝一下的,这是厨子的原则。现在,我嗓子发麻,去找李太医诊治一下。”
“这也太有原则了……”叶星辞无暇担心,用油纸包着切成块的鸡蛋饼,和于章远一起前往鸟市。
所谓“鸟市”,是指城南的一条街。
此地聚集了大量鸟贩和饱食终日的官宦子弟,以互相攀比、一掷千金为乐。一个穷光蛋,若能调教出顶好的鸟儿,则可一夜脱贫。
除了鸟,精雕细琢的鸟笼也是一项暴利行当。点缀着玛瑙、玳瑁的乌木,黄花梨,黑肉老山檀……很多败家子给鸟挑笼子,比为老爹选棺材都认真。
歌喉婉转的画眉、百灵、云雀,会学舌的八哥、鹩哥。叶星辞牵马穿行其中,目光扫过两侧羽翼光鲜的鸟儿,和同样衣着光鲜的公子哥,顶着臭烘烘的鸟粪味寻觅目标。
叽叽喳喳,人声鼎沸。
虽然小两口夜夜互相赏鸟、逗鸟、耍鸟,但平日里楚翊从不玩鸟。一是没钱,二是没趣。
他说,他会久久注视歇落在枝头的麻雀,却对关在笼中强加高价的金丝雀无动于衷。叶星辞深以为然。
“嘿,看看我这个。”有年轻公子提着一笼精心伺候的黄雀来此炫耀,疼惜得恨不能亲几口。叶星辞想,既然这么喜欢,何不放它自由?
许多人的视线,从鸟儿转移在他身上。顾盼神飞,清透晶莹的少年郎。一袭朴素白衣,俗人像发丧,美人则如谪仙。
“糖包油糕蘸上蜜,我与九郎好夫妻。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叶星辞轻哼自己改编的民谣,忽而脚步一顿,“找到你了。”
左手一间铺面里,美服华冠的庆王世子正跷着腿饮茶,看工匠为紫檀木鸟笼涂油保养、加装玉饰,不时指点几句。
叶星辞捧着米粥做的饼,一撩衣摆昂首迈入店铺,四处闲看,假装没留意对方。直到对方主动起身招呼:“九婶?嘿,真巧,你来买什么?”
他这才循声看去,嘴里假装在嚼东西,讶异地笑笑:“想买点鸟食,喂后花园的小鸟,世子在忙什么?”
“保养鸟笼子,呵呵。快坐,喝茶。”庆王世子请叶星辞上座,热络地倒茶。寒暄过后,他放肆地端详摄人心魄的绝色婶婶,玩笑道:“原先我以为,公主会成为我的家人呢。九叔比我爹有福气,哈哈。”
这福气送给你爹,你怕是要为他披麻戴孝了——猝死于洞房。叶星辞笑了笑,顺手将饼举在对方面前。庆王世子想也没想,抓起一块吃了,连说好吃。
“街上买的。”叶星辞盯着他咀嚼的嘴巴,眼中闪过狡黠,“我吃不下了,你多吃点。”
“谢谢九婶。”庆王世子接过这一包饼,当作茶点,边喝边吃。他留意着自己的鸟笼,同时闲聊:“刚听人说了一嘴,什么宁王府施的粥把人给喝倒了,没什么大事吧?”
“唉,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叶星辞神态轻松,“很多百姓腹中不适,已经集中收治了。”
“昨天那四个闹事的,都被我打了。”庆王世子又捏起一角饼,吃得津津有味,“最近,我爹跟九叔之间有点不愉快,所以那些家奴就自作主张地胡闹。我不一样,我一直很感激九叔。去年我在女人身上栽了,多亏了他,才能全身而退,不然恐怕现在还关在宗正寺呢。”
“你九叔也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你单纯。”快吃吧,傻小子,你九叔也会感激你为受苦百姓所做的贡献。
庆王世子脸一红:“我爹说,我这人缺心眼。”见婶婶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他有点害羞局促,“九婶,说实话,你跟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你九叔也这么说。”叶星辞在心里翻个白眼。
“身姿高挑倒在其次,主要是有一种奇异的美,如梦似幻,像没有男女之分的神明,咳咳……”庆王世子咳嗽几下,问饼里是不是有麻椒,嗓子眼有点发麻。
“不碍事,我吃我也麻。”紧接着,叶星辞提议,“不如,你出面代表庆王府,去慰问一下身体不适的百姓们?虽说并无大碍,可宫里都派人去了。你也该帮你爹做点事,免得他说你不务正业。”
这话正中庆王世子的心窝,当即点头:“好,我这就去看看,咳咳。”
叶星辞说自己正要回去,不如结伴而行。其实,他是怕这小子中途逛到别处,贻误时机。
第186章 以毒攻毒
这间店也卖花鸟。临走前,庆王世子说,想送婶婶一只小鸟玩玩。他问老板,有没有从江南贩来的鸟,要漂亮的。
哎呀快走吧,我自己有鸟,而且很好玩……叶星辞憋回这句话。
他明确拒绝,却拗不过庆王世子的盛情。为了不拖延时间,便胡乱选了老板推荐的红头长尾山雀,来自江南的密林幽谷。这鸟小巧玲珑,虎头虎脑,头羽呈靓丽的橘色。老板说,这鸟的外号就是“小老虎”。
“拿着,九婶。”庆王世子将鸟笼挂在叶星辞手上,口吻慷慨,“不过几十两银子,买个老乡陪着你,能解思乡之情。”
“多谢,改日还礼。”叶星辞提笼离店。
牵马走出喧哗的“鸟市”,来到安静之处,他扯开笼布,打开笼门,轻声道:“走吧。”
小鸟试探地跳出牢笼,旋即振翅冲天,一晃便消失了。
“飞吧,老乡!”他仰望初春苍蓝的天空,“飞回江南去吧,那里已是春山如笑。我是回不去了,但你可以。”
紧随而来的庆王世子很诧异,不过只哈哈一笑,夸他菩萨心肠。
叶星辞也冷漠地还了一笑:“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连鸟都知道,该止栖何处,人却常常不守人伦道义,去践踏他人。这样的人,实在禽兽不如。”
他在暗讽,庆王为陷害手足不择手段,残害百姓,庆王世子还在那啄米似的点头。
回到收治中毒者的客栈时,庆王世子已出现身体不适的症状,说喘不上气,喉咙麻胀。不过,既然都来了,他还是微笑着问候百姓,施舍随身银两,与九叔和吴大人寒暄。
叶星辞朝楚翊递个眼色,示意对方一切顺利。
“我代家父庆亲王,来看望大家。他政务缠身,一时难以亲临。”庆王世子高声对满堂民众宣告,似乎已经看见被父亲赞扬的情形,脸上浮起得意,拍着胸脯道,“相信承天府很快就会查明真凶,大家也很快就会好起来,像我一样健康……呕……哕……”
话没说完,他涌泉般狂吐。
整个人先是俯身蜷缩,接着噗通栽倒,脸色逐渐青紫:“不行了,我、我肚子好疼——救命啊——我喘不过气了——”
“世子爷!”几个亲信跟班惊惶万状,将庆王世子簇拥至空地,令其平躺。
“侄儿,你怎么了?你脖子上怎么也起了红斑?天啊,你中毒了!”楚翊痛心地揽住侄子,脸上闪过歉疚。他的心疼不假,同时也为达成效果而欣慰。
“怎么办啊,快回府去吧……”跟班们慌了神。庆王就这一根独苗,若有个好歹,谁都别想活。
“不能随便挪动,途中出了事怎么办?”楚翊神情严峻,说出早已备好的词,“这里有多位太医,就地医治最妥当。你们几个,速去宫中通禀四爷,快去!”
立即有两人跑出门,滚上马背,疾驰而去。
“我怎么也中毒了,好难受,喉咙像被堵住了……准是茶水的事,要么就是家里的早饭不干净。饼,我和九婶一起吃的,肯定没问题……”庆王世子接受太医的针灸,无力地喃喃自语,红斑已遍布头颈。
吴正英翻了翻他的眼皮,安慰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接着深深地看了楚翊一眼,似笑非笑。
侄子无辜,愧疚感撕扯着楚翊的心。但他没办法,是四哥逼的。为了救更多人,只能让罪魁的儿子也遭一回罪,这是蓄意投毒的作恶成本。
你的独苗娇贵,可百姓的儿子也是人。
不久前在光启殿,有太监匆忙而来,说:九爷,百姓喝了您府上施的粥,倒了一百多号!当时,四哥那浮于表面的忧心,和藏不住的幸灾乐祸,令楚翊心寒刺骨。
四哥没救了。他的良心,已被权欲的獠牙啃得七零八落。
庆王世子又吐了两回,枕在随从腿上,虚着眼似睡非睡,呼吸短促,满头冷汗。一名太医守着他,艾灸头顶的百会穴。
叶星辞有点过意不去。人家送他小鸟,他却骗人吃毒饼。但他不后悔,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干。他用一块崭新的白布巾为庆王世子擦汗,轻声安慰。
对方没心没肺地咧嘴笑:“九婶,你真温柔,呵呵呵。我九叔出汗了,你是不是也这么给他擦?”
不,我直接舔。见这小子言语轻浮,叶星辞看一眼脸色发冷的他九叔,将布巾轻轻丢在他脸上:“自己擦吧。”
“我儿子在哪?在哪?!”一道忧急的声音冲进客栈大门,紧跟着庆王扑了进来。张皇失措,全无优雅。见儿子脸蒙白布脑袋冒烟,他几乎吓抽过去,两腿一软滑跪至儿子身边。
“爹……”少年拂开白巾,虚弱地唤了一声,“我好像也中毒了,嗷嗷吐……”
庆王缓缓地长舒一口气。
他揩去眼角的泪,抱小孩似的一把抱过儿子,心疼得面目扭曲,浑身发抖。角落里,怀抱襁褓的年轻妇人默默垂泪,注视着和自己作出相同动作的华服男子。
庆王呵斥几个跟班:“怎么让世子躺地上,多凉!”一人怯怯地解释,说房间都满了。这里通风,利于呼吸。
“走,带世子回家医治!”
楚翊等的就是这句!
他手臂一横,拦住起身欲走的四哥,阴冷地逼视对方忧急的双眼,高声诘问:“四哥,看世子的症状,显然和百姓中了一样的毒,你打算怎么为他解毒?”
庆王一怔,被问住了。他的心思全扑在儿子身上,一时哑口无言。
楚翊看一眼吴正英,袍袖一振,朝四哥更近一步。声音陡然凌厉,暗藏机锋:“看样子,你能认出这是什么毒?眼下,太医院的几位名医都在,博闻强识的吴大学士也在。你有什么法子,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研讨。难道,你不想让百姓尽早脱险?”
“老九!你在这胡乱揣测什么?!我当然希望大家没事!”
“那就请你说一说,打算如何为令郎解毒?”
四下一片沉寂,连婴儿都止住了啼哭。满堂的中毒民众看着当今唯二两位亲王对峙,聪明的能隐隐猜到,自己成了政斗的牺牲品。更多的,只懵懵懂懂。
一滴冷汗,悄然流下庆王的鬓角。
说了,投毒嫌疑陡增。不说,儿子也在遭罪,万一有差池……他舔舔嘴唇,咽了口唾沫:“我不通医理,哪知这是什么毒,只能回府研究。”接着压低声音,朝随从使眼色,“快把世子抬走!”
默然旁观的吴正英白眉一蹙,脸色阴沉,叹了口气。
“四爷!”叶星辞箭步拦在门口,嘴角一挑,语带关切,“这么多太医、郎中都在这,就让世子留下医治吧。万一有紧急状况,也好集思广益施救。你有什么办法,也赶紧说出来,千万别耽误了治疗时机。”
他刻意在“耽误”二字加重语气,提醒对方,别拿儿子冒险。
面对绝色佳人,庆王生不起气来。他阴鸷地斜睨着楚翊,嘴唇颤抖,强压怒火。再度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挫败感令他恐慌。
“爹,九婶说得对,我就在这呆着吧。万一我不行了,太医们轮番施救,活下来的可能性大一些。”
儿子的话令他回过神。
看着形容凄惨,满脸块状红斑,活像一颗烂柿子的世子,他愤恨地切齿,坦白的同时竭力摘清自己:“我……我曾在书上看过,这症状有点像是误服了闹羊花和海芋的混合物。我也只是猜测,不敢确定。”
终于知道此为何毒了。叶星辞脑中那根紧绷的弦顿然松弛,与楚翊相视一笑。
“没错,确实像闹羊花和海芋中毒叠加的症状……”太医立即研讨,一时难以就解毒剂达成一致,因为从未接触过类似病例。
庆王忍了半晌,看一眼儿子,再度开口:“我府里有门客懂这些,我听他们说起过。试试口服大量生姜水和米醋、鸡蛋清、面糊的混合物。先拿我儿子试,有效果了再给百姓们喝。”
哈,真是高风亮节!叶星辞不屑地轻笑。
第187章 啥,给我办葬礼?
楚翊立即吩咐府里调制解药送来。
庆王催促儿子多喝,连灌十碗。直到儿子说除了尿急并无其他不适,才放下心来。浑然不觉,有一位沉默的老者正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他。
“没事就好。快,继续配置解药!”楚翊在旁淡淡地笑着,将一切尽收眼底。那双眼,明澈而深不可测。
接到消息之后,他顷刻之间便盘算好应对之策。将情况禀明皇上时,便预料对方会派老师前来。他想让吴正英看看,不懂医术的庆王如何力压太医院高人,准确判断出毒物和解毒之法。让这位出身寒门的帝师,目睹庆王视百姓如草芥。
就算失算了,吴正英不来,只要能解救中毒的百姓,他也心满意足了。
“来,大家快喝!”
解毒剂一桶接一桶地自宁王府送来,管家王喜有点心疼面粉和鸡蛋,看着川流不息的水桶叹气,手指搓动盘算用量。
“那刚满月的婴儿怎么办?他不能喝这些啊!”叶星辞急忙追问。一名太医叹道:“接着吃奶,多吃多排,只能靠自己挺过去了。”说罢,憎恶地觑一眼庆王。
没人能证明,投毒的就是皇四叔。不过,公道自在人心,公理存于天地。
待众人全部好转,惨剧收场之时,已近宵禁。所幸无人丧命,否则叶星辞将内疚一辈子。这下,粥棚不得不关了,他怕还会有人蓄意投毒,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