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如墨夜色和着早春冷风,涤荡着街面愈发稀少的商贩行人,直到彻底归于沉静。叶星辞将那母子俩和雇来的奶娘留在宁王府,由李太医观察一宿,明日再回家。
他派人到母子俩家中报信时才得知,孩子爹年前帮人补屋顶摔死了,孩子娘现与兄嫂生活。她产子后总是饿,嫂子嫌她吃得多,她只好借喝粥来补充奶水。结果,补成了毒奶。
安顿好二人,叶星辞撇开楚翊,独自到后花园散步。他一遍遍在脑中重演熬粥、施粥的每个环节,双手凌空比划。为什么自己没再盯紧点?经过昨天一场小小闹剧,该有所提防才对。
“啊,烦死了!”他迎着月色绕圈狂奔,用锄头把即将播种的菜地翻了一遍,又打了几套拳,才将烦躁发泄出一部分。之后,他出了后门,走进黑暗的粥棚,颓丧地坐在炉灶后的矮凳。
石砖垒的灶膛仍略带暖意。
他忧心襁褓里的奶娃娃,自己也像婴儿似的,用两个拳头堵着双眼,不让泪水流出。
“我的爱妃可真有活力啊,让我独守空被窝,自己在外面又打拳又翻地。”一道挺拔的身影闪进粥棚,用清冷悦耳的嗓音说出扎耳朵的话,“不如,让我的锄头来翻一翻你的地吧。”
原来,自己的怪异行为都被看见了。叶星辞两手一比划,恶狠狠地嘟囔:“你偷看我,哼,我要把你的锄头掰断。”
“说偷看不好听,这叫暗赏。”
男人也搬过一张矮凳坐下,叶星辞顺势一歪,倚在宽阔的肩头,听对方柔声道:“上回,谁头头是道地劝我来着,什么过度自责是替别人磨刀。怎么轮到那人自己,反倒想不开,躲起来偷偷哭?”
“当局者迷呗。”叶星辞笑了笑,“道理都懂,可心里过意不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见老吴头看四哥的眼神了吗?就像这样,尽是鄙夷不屑。”楚翊双目微眯,惟妙惟肖地模仿吴正英的神情,“他对四哥的期望和敬意,已经消磨殆尽了。只要我稳扎稳打,别犯错,就离进位摄政王不远了。”
黑暗中,彼此的眸光亮若星辰。
四颗星越来越近,四瓣唇也缠绵在一起。火热的吻,驱散春夜的寒意。楚翊猛地将少年掀翻在地,动情地用呼吸灼烧对方的每一寸肌肤。
正欲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探讨生命的乐趣,只听一串整齐的脚步声渐近,是在宁王府周围巡逻的禁卫军经过。二人慌忙分开,各自穿衣整理,脸都有点脏,好像刚刚在炉灰里洗了个澡。
为首的用灯笼晃过来,诧异地问九爷在做什么。楚翊说,这里的柴还没烧完,回收一下,不然太可惜了。
“九爷克勤克俭,卑职心服口服。”对方由衷赞叹,带队走远。
叶星辞以指为梳捋顺发丝,平复一下悸动的心绪,咬牙道:“老子要报复楚老四。”
“他沦落进污泥,我们不能也跳进去跟他摔打,弄脏了自己。”楚翊沉下嗓音,一如既往的冷静理智,“我不准你轻举妄动,眼下最重要的是主持好春闱。从明天起,你每晚跟我一起看书选题。”
叶星辞瘪着嘴点头:“那就不玩被窝撞撞乐了?”
“玩……”夜色难掩楚翊泛红的双耳,他局促地清了清喉咙,“每天先看书后玩,劳逸结合。”
“那还能看进去书吗?光想着那事了。”叶星辞天真有邪地挑起嘴角,“还是先玩吧,利用之后那段超然物外、看淡红尘的时间来看书。”
楚翊揉着通红的双耳笑了,忽然好奇:“对了,你从哪弄了一盆野草摆在屋里?怪新鲜的,地里的草还没冒头呢。”
“别人送的,那是江南的春草。”叶星辞垂眸坦言。
楚翊怜惜地捏捏他的脸:“有机会,我陪你回家。”
次日,婴儿不再频繁哭闹,脸色也红润了。
叶星辞彻底放下心,亲自将母子俩送到家门口。临别之际,想送孩子娘一些银两。她却拒绝,说给了也是被哥嫂占去,进不了她的肚子。
叶星辞犯了难。
“求王妃赏民妇个差事吧!”女子含泪恳求,“我听说,九王爷有棺材寿材铺。我手巧,想去扎纸花、做纸活。这样,我才能在家里立足。”
叶星辞欣然应允,当天便请铺子掌柜安排她上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百姓的毒解了,可宁王府的毒没解。不过两三日,城里便沸沸扬扬地传开,说宁王府故意给穷苦百姓投毒。用脚后跟想也知道,背后扇妖风的又是庆王府。
比之上一次传楚翊在齐国狂嫖滥赌,这次的谣言有着扎实的根基,和广泛的目击者:大量百姓的确因喝了宁王府的粥而中毒。
眼看着,又搅起一场风暴,愈演愈烈。
朝中接连有人参劾楚翊,以那御史刘衡为首。楚翊却不能反过来参庆王蓄意投毒,因为他没真凭实据。小两口烦得失眠,连鸟都没心思玩了。
澄清的法子,是叶星辞想出来的。
灵光乍现的前一刻,他正在楚翊的铺子里,看那年轻妇人扎纸花。接过精致的白菊,他拈花一笑:就为四舅办一场简单的丧事吧!
夜里,他在被窝枕着楚翊的胳膊,利用甜蜜的睡前时光有理有据地剖析:“百姓中毒,有目共睹。可四舅中毒,亦是众目睽睽。但是,仅仅宣扬这一点不够,太轻了。人死为大,必须以死亡这样肃穆的形式,将四舅中毒一事广而告之,谣言才能不攻而破:九爷的亲娘舅,因为喝了自家的粥没了,这毒怎么可能是宁王府投的?”
楚翊夸他机灵,自愧不如。说办白事自己在行,连操持国葬都不在话下。棺椁寿材铺子里都是现成的。出殡时,就安排四舅诈尸复活。届时谣言已破,不会再愈合。
叶星辞则说,还有个顾虑:宫里一定会派人吊唁,这涉嫌欺君。
楚翊却玩味地捏了捏他的鼻尖,悠悠一笑:“欺君?你个臭小子顶替公主,就是天大的欺君罔上,这会儿倒担心起来了。来,先被我欺负一下。”
硬碰硬地互相欺负到最后,楚翊又妄图攻城拔寨,还以撞城锤猛击城门。叶星辞死守防线,勇猛退敌。并以攻代守,派出一支轻骑从侧翼突围,反攻对方城池。逼得楚翊不得不抽身回防,惊出一背冷汗。最终,鸣金收兵,相约明日再战。
“啥,给我办葬礼?”
听说自己要死一回,陈为都哭了。他顿足捶胸,拉着外甥哭诉:“逸之啊,你简直娶了个盖世无双大恶霸!欺负我,折腾我,还要把我送走!干脆直接把我烧了吧,洒花园里,成天沾花惹草也算死得其所。”
罗雨也表示心疼,接着扑哧一笑。给活人办丧事,实在太幽默了。这是一种,值得终身学习的幽默。
第188章 诈尸啦!
“别哭了,有的地方,办活丧还是一种风俗呢!”叶星辞严肃地告诉陈为,人死为大,这个“为”,指的就是你。你得死一回,方能大有作为。现在外面流言四起,宁王府又成了众矢之的。
事不宜迟,福地已经选好了,你今天就得逝世。
“试试?这玩意儿还能试?”陈为困惑。
在他微弱的反对声中,他被迫原地去世,年仅十七,算早夭。府里的李太医想施针急救,楚翊没让看“尸首”,哀痛地表示:不必了,人已经凉了。
讣闻传遍顺都,特意注明死因:粥棚遭歹人投毒,陈公子毒发后诱发宿疾,魂归九天。因遗容特殊,直接以棺椁大殓,停灵七天。尊重逝者遗愿,丧仪从简。
这七天里,陈为就躲在宁远堂,足不出户。
宁王府白幡飘舞,白灯高悬,白绸周垂,上下一悲。小两口穿起孝服,跪在灵堂为舅舅守灵,叶星辞头上还别了一朵小白花,清丽动人。前来吊唁的贵胄子弟无不侧目,有一个还绊了一跤,磕在棺材上晕过去了。
家丁仆役以为舅老爷真没了,他们本身都兼做哭丧的活儿,哭起自家人更是真情实感,呕心泣血:“舅老爷哎,你怎么说没就没啊,年纪轻轻的哎……”
罗雨怎么也哭不出来。他是个单纯不擅作态之人,只能勉强保证不笑。实在想笑了,就躲在暗处狂笑一会儿。大家都说,罗队长哀伤难抑,动不动就缩进角落哭得直抽抽。
而逝者本人呢,正伴着凄厉的唢呐声,憋在屋里看春宫图消磨时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因为小情人听荷也在为他哭丧。不过,如此一来,他们也算生死之交了。
“庆王爷驾到——”
吊唁者往来不绝,庆王也携子前来悼念,安慰强作悲痛的九弟节哀。他似乎看穿了这场虚张声势的葬礼,眉头拧成个疙瘩。
在庆王祭拜时,叶星辞浑身肌肉绷紧,时刻提防对方突然掀棺闹事。不过,庆王没干出这种事,大概觉得有辱斯文。他是个涂脂粉的驴粪蛋,甭管里面多臭,外表仍旧体面。
楚翊叮嘱王喜务必登记好帛金,过几天四舅还阳了,还要一一退还。
他早就告知二位母妃这是作戏,不过亲娘还是吓得不轻,跟他确认了几次:你四舅真没事吗?你可别瞒着我啊。之后,她们说他胡闹,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法。
谣言日渐平息。
所有人都在说:宁王的亲娘舅都没了,这毒怎么可能是他投的?真凶另有其人。风波平息了,不过承天府对投毒者的调查也陷入僵局,未见结果。
中间还出了一点小波折。有天半夜,陈为实在憋不住了,出门溜达,把一个丫鬟吓晕了。
出殡前夜。
一口刷了桐油的杉木棺,庄重地停放于灵床。空旷的大殿上,檀香烟雾缭绕,夜风掠过白色纱幔、幛子和挽联,拂在守灵者的后颈,激起丝丝寒意。
长明灯和三天烛的烛火颤了颤,忽明忽暗地映着牌位:显舅考陈公之牌位。
这里是王府中路的博宇殿,上回这座大殿启用,还是小两口大婚那天。红事才过几个月,又承办了白事。
火焰暖烘烘地烤着脸,火星和灰烬不时腾起。一身缟素的叶星辞跪坐在蒲团,又朝瓦盆里丢了一把纸钱、元宝,压下火势,口中念叨:“四舅啊,你安心去吧,外甥媳妇给你烧钱了,你收好……噗……”
他身上戴孝,嘴角带笑。瞥一眼身边的男人,慌忙捂嘴。
楚翊也被勾得想笑,咳嗽两声,压下笑意,轻声问:“累不累?去休息一会儿吧,天亮还得忙着出殡呢。”
“我想跟你一起待着。”叶星辞握住楚翊的手,侧头柔柔一笑。火光映着相扣的十指,他暧昧地摩挲男人的手背,悄声道:“等四舅从咱屋里搬走,我要跟你好好较量一番。”
停灵这七天,逝者陈为就睡在宁远堂的书房。白天睡得香,夜里精神旺。
他心里委屈,人家两口子难得休息,他故意跑到卧房的碧纱橱外捣乱,鬼哭狼嚎:“逸之啊,舅舅死的好惨呐,你怎么还有心思跟老婆亲热……我死不瞑目啊……嗷呜,鬼来了……”
叶星辞烦得够呛,但也能体谅陈为的心情,顶着噪音随便玩一玩也就算了。
四更了。
守灵的仆役们,都就着殿外十八名僧人的诵经声打瞌睡。木鱼咚咚,梵音袅袅。
叶星辞打着哈欠,回头瞄一眼,与楚翊交换一个眼神,是时候了。他叫醒众人,将这些不知内情者支走:“你们去洒扫庭院,查点送殡用的物品,这有我和九爷守着。”
很快,灵堂里只剩罗雨、于章远等人。几人用箱子迅速将已经换好寿衣的陈为抬到灵堂,开棺、进人、封棺,一气呵成。
“能不能给我留个缝儿,这也忒黑了!”陈为在棺材里闷声闷气地叫唤,砰砰敲棺材盖,场面极其骇人。
叶星辞慌忙朝门外一瞥,低吼道:“四舅,别说话了!侧板有孔,闷不死!明天一早出殡,到时听暗号还阳。现在起别出动静,我们得继续给你烧纸了。”
“四舅,委屈你了。”楚翊拍了拍棺材,动容地说道,“里面是黑了点,好处是,不用闭眼睛就能睡觉了。”
“坏处是,醒了跟没醒也差不多。”一旁的罗雨幽默道。
“你们可别真给我埋了。”棺材里的人欲哭无泪。
清晨,楚翊用刷子扫去棺木上的浮尘,收集在一起,谓之“扫财”。这尘埃不能丢,得撒在床板上。而后在棺木一角,垫上一枚铜钱,谓之“掀棺”。
咣当——烧纸钱的瓦盆摔碎在地,正要起灵,忽听棺里传来阵阵惬意的鼾声,四舅睡着了!众人惊恐地面面相觑:“什么动静,野猪似的,像棺材里传出的……”
还不是复活的时候!幸好叶星辞反应快,嗷一声扑在棺上无泪嚎啕,同时猛拍盖板,试图震醒沉睡的四舅。鼾声戛然而止,四舅醒了。
“王妃节哀,保重身体……”众人纷纷劝道。
怪声消失,大家都以为是听岔了。送殡继续,灵柩杠起,霎时满殿哀乐回响,哭声大作。
宁王夫妇步行打头,家丁仆役们手执纸幡、端着金银元宝等,浩浩荡荡地跟在棺材后。队伍中,专门吟唱挽歌的“挽郎”如泣如诉地哀唱。沿街有各公侯官家设路祭,哀荣不浅。
漫天纸钱和哭声,随着早春的风飘散。一同散去的,还有宁王府蓄意投毒的流言蜚语。
强烈的怪诞感令叶星辞总是想笑,于是就数着自己走了多少步,来转移注意力。这时,只听王喜来报:“王爷,庆王爷携世子亲自来路祭。”
“好,我过去见礼。”楚翊道。
送殡队伍驻足,叶星辞跟随楚翊走近停在路旁巷口的华贵车辇。庆王携子下车,神情淡漠,不冷不热地说着“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
“四哥亲自路祭,弟弟感激涕零。”楚翊四下看看,这里足够热闹,就这吧。
还礼之后,他走回送葬队伍,忽然身子一晃,如玉树倾倒,哀戚地扶棺哭道:“我舅舅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没了……苍天啊……”
叶星辞心弦绷紧,这便是暗号了。空前绝后的大场面要来了,多少人活一辈子也没见过!
只听棺材里传来“砰砰”的敲击声,抬棺的八个人齐齐一抖,瞬间面无人色。紧接着,又传出几下咳嗽,和一道幽怨的声音:“咳——我嘴里咋还含块玉呢——这是到哪了,怎么晃晃悠悠的,是船上么——”
“诈尸啦!闹鬼啦!”抬棺的丢了扛子,四散奔逃。在棺材轰然坠地的巨响中,楚翊面露疼惜。心疼里面的四舅,也心疼这副好板。
“快跑啊……再看看……”围观的百姓,路祭的官吏无不骇然惊叫,跑开后又迅速围拢,又害怕又想看热闹,每个人的表情都恐惧而兴奋。刚回车里的庆王也探出头,嗤笑着翻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