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妇人嚷着工钱还没结,何况黑灯瞎火,城门关着,他们去哪?
“随便,进山里去!”夏小满语气更凶,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拿着工钱,在住处等我!”
妇人怯怯地瞄着他。
夏小满匆匆转身,去服侍太子用膳。走到一半,他回过头,见她还杵在原地发愣,于是他懊恼地做出撵人的手势。
她令他想起了连儿,娃娃亲的未婚妻,他唯一对不住的人。
她不该跟叶星辞打招呼。
更不该说,看见他从北边来。
叶星辞驰马赶回流岩,又在距营寨很远处下马,牵着雪球儿慢慢往回溜达,让马和自己身上的汗消一消。
“小五。”
刚进辕门,便听见爱人的声音。他浑身一紧,循声看去,见楚翊臂弯挎着一条披风快步走来。
“今晚风大,当心着凉。”楚翊将披风披在他肩上,细心地系好,笑意比月色温柔。
叶星辞垂下微肿的双眼,身体深处涌上一股撕裂般的剧痛,脚下晃了晃。
“我刚谈完事,你待得无聊了吧,才出去遛马。”他们一起朝住处走,楚翊问道,“想吃夜宵吗?”
叶星辞说不吃了,困了。
略做洗漱,便睡下了。一盏残烛垂泪,楚翊轻声絮语,像往常一样,聊这一天的事。
叶星辞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忽然翻身吻住男人。唇舌缠绵,甘美无比。
他褪下衣衫,如巨潮般热情地席卷主导一切。最后的时刻,他弯下腰,埋在男人肩头,快乐而痛苦地啜泣。
像这样紧密的拥抱,再不可能了。
楚翊没说话,用微微汗湿的手轻抚他的发丝。
情潮退去,楚翊又开始闲聊。叶星辞不再说话,呼吸沉缓,假装睡着了。他感觉,有只温柔的手爬过来,仔细为他掖了掖被子,又盖好他露在外面的脚。
泪从眼角一涌而出,蜿蜒进发丝。
清早,吴霜送来二百亲兵,随楚翊去清理峡谷的道路。她今天抽不开身,叮嘱几句,便回奇林了。
走出一里,她又折返,劝道:“九叔,你还是别去了。今天风大,当心落石。”
叶星辞的心像腊肉似的悬了起来,淋着苦辣的酱汁。说不出,是盼楚翊不去,还是怕楚翊不去。
他想结束这一切,又怕这一切真的结束。
别去了,别去了。
“我还是得去。”楚翊坚持亲往,“万一,昨日未探明的路有变数,我要根据实际情况修整策略。光听描述,做不了判断,我只信自己的观察。”
陈为也相随,说闲得无聊,权当散心了。
随意吃了早点,一行人踏上昨日的路线,兜个大圈前往衡连山西脉。
马在喷鼻,鸟在鸣唱,罗雨在讲笑话。陈为在说转正的事,他至今仍是王府的代长史。楚翊笑着催舅舅上进,将来若能中举,乃至金榜题名,就好说了。
陈为哼笑:“我若高中,才不留在你的破王府里当个破长史呢。”
大家都笑。
一切如常。
只有叶星辞清楚,这样的其乐融融,再不可能了。
渐渐的,他听不见大家的笑,耳边只有心跳和呼呼的风声。这风灌进他身体,一丝丝地卷走血肉,将他掏成了空心的。
所以,到后来,他连心跳也听不见了。
“报——”快进山时,走在最前的哨骑来报,“禀王爷,前头发现两具尸首,一男一女,看打扮像附近的村民。”
叶星辞如梦方醒,回过神来。
尸首?他喉咙发堵,预感到什么。心又重回胸腔,急促地跳动。
楚翊四下看看,叹了口气:“先找个东西盖一下,注意别让马匹踩踏到,回头再报官。”
那人得令而去。
队伍继续前行,半柱香的工夫,叶星辞在山麓经过了那两具已被玄色披风盖住的尸体。一大一小两双脚半露在外,鞋都掉了一半,血迹斑斑。
他屏息,头皮一阵发麻。伴着雪球儿的行进,从侧目变为回眸。
忽而一阵大风,卷起尸体上的披风,一片血色赫然显现!那染血的布裙,正属于昨夜和他搭话的少女!
“不,怎么会……”叶星辞如遭雷击,翻下马背,惶然地冲回去,目光定在那失去生机的瘦小的脸。
真的是她。
少女是一剑毙命,而一旁的少年,应该是她的丈夫,则死相凄惨。身上数道箭痕,显然是为保护妻子而激烈反抗过。
少女腥红的裙摆,有一个马蹄铁印。
数个圆点,是防滑刺。其分布,和那面作为“证据”的旗帜上的印迹,一模一样。
是太子,太子杀了他们!叶星辞瞬间明白了。
因为少女说认得他,还看见他从北边来。太子判断她有泄密的可能,哪怕万分之一,也果断痛下杀手。太子做出这个残忍的决定时,或许正喝着小两口熬的鲫鱼粥。
“小五?”
在楚翊的呼唤中,叶星辞盖好尸体,用石头压住,回到马上。逐步深入山林,楚翊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认得死者,他默默摇头,说只是觉得他们可怜。
很快,进入峡谷。
早有埋伏的峡谷。
叶星辞浑身紧绷,耳畔嗡鸣,野鼠窜过草丛也能令他一颤。经过“一线天”时,他仰望窄窄的刀刻般的苍穹,想到惨死的小夫妻身上的剑伤。
太子的心,狠绝凉薄。
道路逼仄,他却豁然明悟,确定了先前的猜测——那些枉死的齐国村民,也是太子派人杀的!
一定是!
为巩固地位,让皇上不敢废太子,而妄动兵戈。打破来之不易的和平,将两国卷入战火。
太子不仁。
这个论断,如秃鹫般盘旋于头顶。
叶星辞以为,大齐天子平庸,而太子能再造社稷,与民休息。而今才知,太子也非明君。他心系百姓,是因百姓关系着权力。当为了更进一步时,百姓便成为蝼蚁,可以不假思索地践踏屠戮。
哒,哒。
马蹄声声,深入峡谷。
早有埋伏的峡谷。
叶星辞在鞍上颠簸,思绪随之起伏,口干舌燥。
他想着圣上对小舅子俞仁文的包庇纵容,想着垮塌的江堤。想着和舅舅串通敛财的皓王,想着那遥远的正在建造的恢弘皇陵,和机关用尽的太子。
大齐不行了。
不,是皇家不行。没有一个天潢贵胄,配得上江南万民。
“小五,怎么怏怏不乐,有心事?”
爱人的关切宛如惊雷,激得叶星辞浑身一僵,颤着眸光看去。楚翊的双眼,又弯成两道温柔的弧。
楚翊是对的!
想让百姓真正过上好日子,唯有山河一统。家无恒兆,国无恒运。王朝更迭如过客,活生生的天下万民,才是这片大地真正的主人。
“我……我没事,有点累了。”
叶星辞死死攥着缰绳,心绪浪涌,一阵阵地窒息。他抬眼瞄着峡谷两侧,峭壁之上的树丛,似乎闪着刀剑的寒光。
他想着叶家祖训,想父亲,和最疼他的兄长。
又想他和楚翊所肩负的,三个人的梦想。
耳边好吵,似是成亲那日欢快的嬉闹。满室红烛,床角撒着红枣、花生……他们用小剪子,剪下彼此的一缕发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郑昆临终说,别辜负了大齐的社稷。可前面那一句是:活出个人样来。
他的肺腑破开了口子,汩汩地流着什么,最终汇向他的一角私心:他爱楚翊。
“我有个好宝贝,专治你的不开心。”楚翊神秘地一挑眉,从袖中摸出一包东西。
香气飘散,叶星辞嗅出来了,是酱牛肉。他心里腾起一道彩虹,霎时红了双眼,挤出一丝笑。
“回头。”嘶哑的话语冲口而出。
楚翊疑惑一瞬,接着竟笑了。
定情时,少年迈出浴桶,水淋淋地站在他身后,叫他回头。他没有,于是错过了真相。
“回头!”叶星辞拼尽全力,却只能发出一丝声音。泪含在赤红的眼眶,像两滴颤抖的血,“往回走,有埋伏!”
一句话,让他们之间的一切轰然崩塌。
叶星辞觉得,他在此刻最爱楚翊。在感情毁灭的,这一刻。
楚翊脸色一冷,仿佛冰封,双目却燃起烈焰。他下颌发抖,发出一声短促而悲怆的嘶吼,如万箭穿心。
“撤!”他猛然勒马调头,“后队变前队,撤——”
罗雨和陈为不明所以,也慌忙随之后撤。
叶星辞勒住马,呆立原地。
楚翊一次也没有回头。留给他的,只有正在缩小的冰冷背影。
后撤的下一刻,峡谷两侧箭如飞蝗,扎在叶星辞身边,惊得雪球儿奋蹄。
第290章 冲我来!
数人中箭坠马,尸首和无主战马阻塞了撤退的路。山壁垂落无数绳索,上千精锐齐军顺绳而下。他们经过发怔的少年,前去追击。
前面有一道弯。
叶星辞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震天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