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父亲缓步走来,负手而立。魁伟的身影罩在他头顶,带来山一般的威压感:“小五,为父看出来了,你知道驸马在哪。”
在这一片自幼压迫至今的阴影中,叶星辞仰起头,坚定道:“不知道。”
“想想你四哥,他被敌人伤成什么样——”
“四哥左臂受伤,是因为您。”叶星辞用锋芒毕露的目光,刺透头顶盘桓的阴影,“您改进的枪法,有破绽。”
“哼,不可能。是你学艺不精,难以融会贯通。”父亲不屑地嗤笑,没当回事。又沉沉地盯了他半晌,忽而高声唤道:“叶荣!”
“哎,老爷。”一中年男人应声进帐,相貌端正,衣着体面。
叶星辞认得他,是家里的管家之一,常随父亲在外,深受信任。
“去,用我的手令叫开城门,把李氏带来。”父亲低声吩咐。
娘?叶星辞愕然,一跃而起。他正握着陈为的手,扯得后者险些跌下椅子。
带娘来做什么?他脑子乱了。难道,也要拔娘的牙?他该怎么办,那是娘啊,生他的人啊!他怎能看着她遭罪!
“父亲。”叶星辞拽住父亲的衣袖,颤声祈求,“这么晚了,她一个妇道人家,不适合走动……”
“让你娘来劝劝你。”父亲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她的话,你总该听吧。”
叶星辞跌回椅子,惶恐地咬住下唇,重复自己真的不知道,没必要让娘来。父亲不再正眼相看,余光中,尽是失望和心酸。
父亲看出来了,他爱楚翊。所以,要用他所爱的另一人,来动摇他。
“哎呦……”四舅在旁小声叫唤,得知心有毛病,他似乎一下看开了,“没想到啊,头一次会亲家,是这么个场面……瞧我这惨样……”
叶星辞预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心乱如麻,额角渗汗。太子正闭目养神,二哥抱着手臂,无奈地叹息。
不觉,帐外敲了三更。
“老爷——”管家躬身而入,却独自一人。他神情略带慌张,凑近父亲耳语,同时递上一张信笺。
“走了?”父亲眉头紧锁,将信笺靠近烛台,“这写的什么东西,蚯蚓跟长虫打架吗?”
娘出事了?
叶星辞不顾体统,猛然扑上去,一把夺过信笺。目光飞扫,是娘稚拙的字迹:“奴家去北方探望小五,老爷珍重,勿念。”
叶星辞登时松了口气。
娘北上寻自己去了,他们错过了,不过刚好。可是,眼下战乱频仍,娘都没出过远门……
“荣叔,我娘何时走的?”他急问。
管家摆出一张苦瓜脸:“这,这不知道啊!上回见姨太太,还是昨天。而且,她把丫鬟也带走了。”
“外头这么乱,她出了事,我的脸往哪搁。”父亲长舒一口气,斜瞪着叶星辞,“好啊,好娘生出来的好儿子。我的两边脸,早晚毁在你们娘儿俩手里。”
“唉,这叫什么事!我带人在附近找找姨娘。”二哥提枪而出。
娘不在,叶星辞就没有软肋。他恢复镇定,又开始吃点心。四舅歪在椅子里,虚着眼发呆。
沉寂许久。
闭目养神的尹北望霍然睁眼,眸中一片肃杀,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叶内率。”他冷冷开口,“本宫命你说出宁王的下落。如若抗命,就地革职,收监讯问。”
一瞬间,父亲的神情酸楚而痛惜,双拳紧握,挺拔的脊背驼了下去。
叶星辞心里一酸,目光坚定不移:“卑职不曾抗命,只是不知道。”
尹北望嘴唇颤了颤,脸色晦暗,眼角发红。他沉默半晌,起身出帐,招来几名内率府的侍卫。叶星辞一扫,都是年轻而陌生的面孔。
“叶内率已被革职,将其收监。”下令时,尹北望的声音嘶哑。他淡淡瞟向叶星辞,带着强作镇定的僵硬,“把你的四舅也带上。”
叶星辞慨然起身,单臂架着陈为,随众人出帐。
“太子殿下。”父亲紧追出来,脸上不复威武和倨傲,徒留沧桑,“小五年少无知,叶家的家事,就由末将自己处理吧!”
第292章 他在我心里
“叶大将军,他是东宫的革员,本宫有权处置他。事关家国,你可要拎得清。”说罢,尹北望率先走向营区西北方,夏小满紧随其后。
那是监区,关押着触犯军法的士卒,和擒获的敌军斥候。
叶星辞回眸,透过夜色看一眼父亲,扯动最柔软的嘴唇,露出最坚韧的微笑。
他可能要死了吧。不,是求死不能。
离开中军,步入监区。阴腐秽气渐近,风中弥漫着哀嚎与血腥。火光到了这里,宛如地狱业火。
叶星辞的心缩成小小的一团,剧烈地跳动,顶得胸口疼。他平静地步入一间粗木打造的牢房,四舅则被关在隔壁。铁索铐束缚脖颈和四肢,冷硬的触感令人战栗。
叶星辞往草席上一歪,合起双眼。
尹北望屏退旁人,在他身边抱膝而坐,静静看着他。像儿时坐在月色下谈心、讲故事。
油灯昏暗颤动,恰如那喑哑不稳的声音:“小叶子,我太需要一场胜利了。这两年,我过得很难。妹妹走了,你也走了,娘死了。皇上看见我就烦,想废了我。有一回,我差点被皇上活活饿死。为了敲打我,他让王师傅走回老家,一双脚都磨烂了。你还记得王大学士吧?他最喜欢你了。”
“当然。”叶星辞睁开了眼,“王师傅知道你滥杀无辜,挑起战火,一定很伤心。”
“哪个帝王手里不沾血?楚九连亲兄弟都杀。我猜得出,是他杀了庆王。”
叶星辞蹙眉,立即维护心上人:“你不了解他的遭遇,别妄下论断。”
“你也不了解我的遭遇!”尹北望低吼,随即苦笑,“还有你小妹,也在我心上狠狠捅了一刀。我们已有婚约,她却与皓王苟且……我没难为她,没坏她的名声。还参加婚宴,送上贺仪,诵读贺词。”
“原来,你这么喜欢小妹。”
尹北望深深注视着少年,像要潜入那对明眸。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垂眼,把话咽了回去。
“我四哥受伤,是不是与你有关?”叶星辞质问。
“是吴寡妇的人伤了他。”尹北望坦然道,“我确实打算,这两天伪造你四哥受伤的消息,引你过来。没想到,他真的受伤了。”
叶星辞冷冷扫去一眼:“请称她吴将军。”
默然许久,尹北望才再次开口。
“求求你告诉我,宁王躲在哪?我真的,真的太需要一场胜利了。我要亲手,将我弄丢的城池夺回来!我要介入兵权,稳坐东宫,然后、然后……”
他没有说下去。
但他眼中阴冷的叛逆和杀意,出卖了他的念头。
“不知道。”叶星辞语气干脆,“不过,我确实提醒宁王了,我让他快逃。这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为什么?你昨晚明明——”
“我一直都被命运裹挟着往前走,像有看不见的手推着我。而今,我要自己做一回主。”说完,他合眼,结束了谈话。
尹北望又问了一次。
又一次。
得到的,仍是那三个字。
“小叶子,为了那个位置,我没什么不能割舍的。包括你。”
尹北望缓缓起身,叫进几个侍卫。
“审出宁王的下落,每人官升三级,赏银万两。别伤到他的脸,也别把他变成残疾。”
尹北望迅速转身,逃离牢房。他浑身发抖,完全失态,甚至摔了一跤,白衣染尘。
但他没有回头。
夏小满来扶,他语不成句道:“你,你留下来录口供,帮我、帮我盯着……”
夏小满不知所措,回到牢房,见叶星辞慢慢蜷缩起来,牙关紧咬,微微发抖。恐惧让血液变冷,于是那美玉般的脸庞开始褪去血色。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叶小将军,你再想想!”夏小满快急死了,挡开那几人,扑在少年跟前,“再想想!”
回应他的,还是那三个字。
“你再想想,我去找笔墨。”夏小满奔出牢房,惶然地游走。待他回来,拷掠已经开始了。
他不忍地背过身,挡住自己的视线。却挡不住,身后那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惨痛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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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早就干在了砚台里,笔尖也僵了。
晨曦透进监舍,盖过油灯的光亮。夏小满坐在桌案旁,面对录供纸发愣。
“问曰,宁王何在。答曰,不知。”
以上,便是这一夜的全部供词。之后,他便没再动笔。他揉揉眼,缓缓起身,挪动僵硬的双腿。
脚下踩到什么东西。
一片小贝壳似的莹泽物体,沾着血。是指甲。旁边还有一片,又一片。
夏小满顺着地面的斑斑血迹看去,只见少年倚在牢房的木栅,平静地眺望天边曙光。双眸像浸在水里的启明星,并未失去光彩,也没溢出一滴泪。
旺盛的生命力,令夏小满震惊。
少年身上,白皙健朗的肌理血迹蜿蜒,渔网似的裹着他。其源头,是一个个血点,那是铁签直刺经络和骨膜留下的创伤。
惨极呼天,痛极喊娘。
夏小满听少年哀哀地喊了一夜娘。有时,他会突然没了声音,干张着嘴,像有人拿剪刀将他的叫声剪断了。
偶尔,少年会哀求:杀了我吧。却不曾咬舌寻死。他想活着,他爱这人世间,他还有想见的人。
“不知道。”少年眼珠微转,扫一眼拷问者,扯动嘶哑的喉咙,“问一万遍,也不知道。”
夏小满信他的确不知宁王的去向。
没有任何一种感情,经得起这样酷烈的考验。
“夏公公,怎么办,还审吗?”一人问道,不知所措地张着沾血的手。
“问我?”夏小满冷笑,“你们动手时,可没问我啊,还叫我别管。现在没审出结果,害怕了,想把我牵进去?我才不吃这亏。”
几人面面相觑。
“还不快滚!”夏小满斥道,“不想死,就躲着点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