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通政司,参劾俞仁文的奏折堆积如山。朝堂上,百官杀意腾腾。此人不除,不足以平息江南几十万将士的怒火。
俞仁文更不敢出宫,终日龟缩。
齐帝在前朝硬起心肠,要杀小舅子。一回后宫,又被宠妃的眼泪动摇。
连表妹叶妃都说:“这些臣子,就是借题发挥。陛下今天同意杀俞知府,明天他们又要杀别人呢?要陛下停修陵寝呢?晾他们一阵子,下月就消停了。”
齐帝深以为然,也跟百官较起劲:“即日起罢朝,让太子挡在前面,为朕分忧。”
太子能力出众,将质疑统统挡在前朝。面圣请安时,都说风波日渐平息。
一日,宫外忽传,皇帝已被俞氏姐弟挟持,伙同几个道士,以迷魂药摆布圣意。
消息飞传至重云关。
叶霖独坐一整夜。日出时分,下了决心。
他向任职其他州府督抚的兄弟、堂兄弟发出清君侧号召,又亲点三万愤怒的精兵,跃马扬鞭,雷霆一呼:“圣上被俞氏姐弟挟持,随本帅入朝勤王!”
第307章 贼配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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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配军,太阳晒腚沟了!”
伴着一句戏谑的喝骂,营房里腾起一片怨声和叹息。叶星辞也被拽出美梦,睁眼缓了缓,迅速起身,爬出残破的被窝。
火盆里还剩几丝火星,空气浑浊,像一个冷冷的屁。
这两天又冷起来了,他睡觉不脱衣,蹬上靴子便列队出门,由军头点卯。天色半黑如淡墨,太阳躲得严严实实,并未光顾谁的腚。
每人口鼻边都飘着白气,很快便在眉睫凝霜。
叶星辞垂眸而立,浓睫如羽扇。早春凌晨幽蓝的光照拂在他脸上,肤色几乎与积雪相融。
额边几缕发丝和两道长眉,如落雪的枯枝,嘴唇因寒冷而红得发紫。整张脸如此色泽分明,为俊美平添锋利感,乃至于颇为妖冶。
他双手袖在脏得发亮的破袖里,面无表情。比起淡然,更像麻木。
清点人头后,百十来人各自干活。刨冻粪,清理猪圈,劈柴烧水,铡草料……
这,便是罪役营新的一天。昨天如此,明天亦将如此。
叶星辞最烦给军士们洗衣服臭袜子,冻得两手没知觉。好在搞到一点獾子油,涂在手上能避免生冻疮。
不过,他很多天没泡冷水了。他是营里唯一能流畅写信并加以润色的,大家都指望他的手写家书,纷纷替他洗。
最近,他每早都挑水、送水。将一壶壶冰冷的井水,送进每一座营房,坐在炉子上。待军士醒来,水也热了。离开时,顺便把尿桶提走。
“他娘的,轻点!”
一个汉子咕哝。天天这样,步子重一点,便会挨骂。叶星辞神情漠然,毫无波动,轻轻将大铜壶放上炉火,提走尿桶。
“哎,赛美人,听说今天有驿车来。到时,你先读我的信。”一起送水的狗子笑道。
叶星辞说,好。
充军之后,他便失去了本名,以诨名代之。别人的诨名都简单,大嘴、大长脸、竹竿子……首先与形貌挂钩,外表无奇,才深究内在。
自然而然,叶星辞也得到一个与俊美容貌相匹配的诨名。他不喜欢,但大家都这么叫,也就由他们去了。
提水时,看见双手重新长齐全的指甲,他才能意识到时间在流逝。今日正月十五,天还是好冷。和大年夜一样,军中又会分酒肉,充军的也能吃得好点。
“都立春了,冷不了两天了。”狗子哆嗦道,“你是江南的,不懂,春天化雪时才冷呢。”
“我懂。”叶星辞淡淡道。
“哦对,你干了几年细作,一直在北方生活。”
罪役营里不少人都知道,叶星辞的罪名是“伪造身份潜入宁王府刺探情报”,都觉得奇特。非但不讨厌,反而有些崇敬。
送完水,又切草料。
叶星辞害怕利器,便去铲马粪。不觉间,曙光爬上云层,满目金红,周身登时暖了。他拄着木锨垂眸,只见黄澄澄的朝阳,映在胸口缝着的黑漆漆的“囚”字。
他身上是普通士卒的旧衣。这样的穿着,已经比一多半百姓要好了,除了那个字。
他波澜不惊,掸了掸胸襟的灰,继续铲马粪。
自从被扭出“家门”,徒步押解至展崇关充军,那一口吊在嗓子里的气就泄了,再也没提起来。
从将军成了贼配军,巨大的落差把叶星辞摔懵了。他像个溺水者,看着天空逐渐扭曲、远去,陷入无止境的窒息。
终于有一天,他沉到底了,也踏实了。他呼吸如常,再没浮起来过,通体轻松。此时,自触底那一刻,已过去两个多月。
得过且过吧。
他安慰自己,反正都是在行伍,慢慢等个机会。贼配军,也是军,怎么不算在梦想之中呢?
从前想,趁年轻,要打拼。
现在想,反正年轻,慢慢来。
四海归一,太平盛世的宏愿?雾蒙蒙的,太远了,看不清。对世界而言,他没那么重要。离了他一个,史书照旧翻篇。
叶星辞没逃跑,一来太累了,懒得跑。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总也缓不过来。二来,担心娘和伙伴的安危。
而且他发现,这里的日子过得下去,甚至比困苦的百姓还强点。刚到罪役营时,他去农家帮工,发现百姓起的比谪发军还早。
若非从远发配,当罪犯也不失为穷人的一条活路啊。
所谓从远是指,若家在东海边,就发配到西边。家在西南,就发配到东海或塞北。
奔波打拼三年,在这休息一阵,不算什么。颓废?虚度?这是放松。
“看太阳干嘛,找日呢?干活!”监管谪发军的一名伍长喝道。
叶星辞温顺地笑笑,埋头干活。
罪役营日常由几名伍长、什长管着,长官是专设的管营。骂得凶,但基本不打人,因为壮丁是重要战力。一有战事,谪发军也要披甲,而且是排头兵。
罪役营本在流岩和奇林,二城失陷时,便随主力撤到展崇关了。大部分谪发军,都死于战火,只剩如今百十来人,合归一处管理。
有趣的是,这些苟活者多为窃贼,能在战场保命全靠机灵。
空肚子忙到午时,才吃到今天的第一顿饭。当然,是普通士卒吃剩的。今天过节,吃肉片烩菜和面饼。虽不见肉,但汤里油水很足。
“赛美人,你多吃点,还得帮我写信呢!”有人起身,往叶星辞碗里丢了一小片肥肉,又蹲回原处。
所有人都蹲着吃,叶星辞也不例外。而且,他已习惯这感觉,久蹲也不累。除了打仗冲最前,谪发军永远矮人一头。
“谢了,兄弟。”叶星辞迫不及待,将肉放进嘴里,猛然意识到什么,又吐出来。
有牙印。
它原本,沉在某个不爱吃肥肉的兵的碗里。
叶星辞平静地瞧着它,阳光下,油脂晶莹剔透。他合起双眼,吃了下去,感受难得的荤腥在口中炸裂。
犹记得,去年秋天,他随楚翊去塞北平叛。他是意气风发的传令兵,看见军营里的谪发军在搜罗剩饭。那时他不知道,他会成为其中一员。
好绝情的男人啊!明知我梦想做将军,却将我充军。让我看得见,摸不着,活在海市蜃楼。
叶星辞摸了摸挂在颈间的红色锦囊。他很少去想楚翊,虽然男人一直浮在他心上。偶尔清夜扪心,也不太难过。
因为他饿。
饥饿和疲惫,盖过了一切爱恨。偏又饿不死,让他懒得去找更多吃的。毕竟,那也要耗体力。
还有一点,说不清是好是坏——他的味觉失灵了。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如今,吃喝和情爱都没了。
他的舌头和人一样麻木,品不出太多滋味,再恶心的饭菜也咽得下去。一个馋嘴的人,偏偏失去了味觉。
“哎,赛美人,你们齐国出大事了!”狗子凑过来,“齐帝让位于太子,自己做太上皇去了。”
叶星辞心里一翻腾,五味杂陈。太子终于还是迈出这一步,故土改元,不知父兄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
“去年的事了,咱们消息闭塞,我才听说。”狗子又道,“老齐帝的宠妃死了,不知咋死的。他小舅子,叫俞仁文的,被活剐了。一千多片,全喂了狗。”
叶星辞漠不关心,只埋头吃饭。别人热烈地讨论起“凌迟”,而他在碗里仔细翻找还有没有肉片。
吃完,洗涮器皿,静静晒会太阳,便去农户帮工。在田里翻土,准备春种。罪役营的壮丁好用又便宜,要给管营一点好处,才能抢到。
他们的工钱,归军中所有。偶尔也会分到几个铜板,可以跟农户换点吃的、笔墨。
干了三个时辰,日头西斜,疲惫地回营。田边正在消融的残雪熠熠生辉,麻雀在雪上跃动追逐。叶星辞懒得看风景,只盯着脚下的路。
很快又能吃饭了。
然后,再干一阵子活,就又熬过一天了。
回营之后,叶星辞和几个人一起,提桶去每个锅灶搜罗剩饭。经过一片营区时,他不禁加快脚步。因为,这附近驻有他从前那一营兵。
他倾注心血,精心操练的,一千四百三十八人。
他们本是顺都的守军,不再受楚翊信任,调来展崇关。这段日子,叶星辞刻意回避。不过,还是快被认出来了,比如此刻。
“叶将军?”一人对他的背影道。
“肯定不是,听说他回江南了。”
“我没大看清……”
叶星辞耷拉着头,提着剩饭加快脚步,匆匆逃离。双颊和耳朵发烫,胸臆间酸痛难当。不过,这种羞愧感很快弱了。回到罪役营,他若无其事,吃起饭来。
第308章 三个恶棍
一阵骏马嘶鸣。
透过营墙,叶星辞远远看见一位女将遛马回来,是吴霜。夕阳披在她肩上,英姿勃发。如果去找她,肯定能过得好一点,但他始终迈不出这一步。这算是,最后的一点倔强吧。
临睡前,叶星辞借一盏油灯帮人读信、写回信。
务农时,驿车来过,留下几封珍贵的家书。这些谪发军众星捧月似的围在叶星辞身边,迥异的面孔闪动着同样的艳羡和渴望。借着听旁人的家书,来讨一份慰藉。
“栓子去了村里的学堂,很快,他就能给你写信了。”
叶星辞读着狗子的家书。
“我让娃好好念书,别学你偷鸡摸狗。你个挨千刀的,你犯法,害得娃没法考学。你保重,再熬一年,就回家了,好好过日子。”
狗子流下悔恨的热泪,揩着鼻涕催促:“快,再念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