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滚一边去,到我了到我了……”
帮几人写好回信,叶星辞认真地洗漱,和衣而卧,什么都不去想,听着营房外呼啸的风声。是东风,从顺都方向吹来。也许掠过了王府的后花园,和娘的身边。
以楚翊的为人,再恨自己,也不会虐待娘吧。
大通铺的角落,杵着一道巨大的身影,一尊佛似的。巨人用粗大笨拙的手指翻花绳玩,只会两个花样,乐此不疲。
叶星辞盯了巨人半晌,起身来到他身边,温柔地编织谎言:“大笨,你姐来信了。”
“好,好,呵呵。”大笨抬头,发出开心的呼哧。
他容貌丑陋,五官像被打乱了,不匀称地散落在巨大的脸盘,眼神却纯真无邪如孩童。
大笨身材奇伟如熊,腰粗如磨。叶星辞在男人中算高大的,却也只到他胸口。这么个大家伙,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总是喏喏地憨笑,被当成耕牛来用。
然而,他被充军,却是因为打死了人。他见有人欺负姐姐,一拳挥过去,那人的脑袋便和脖子脱节了。
“刚才我太累了,忘了读你的信。”叶星辞拿来一张方才写废的纸,“姐姐说:家里一切都好,我很想念你。你好好的,别总叫人欺负,累了就歇一歇,要学会偷懒。等我攒够路费,就去看你。给你读信的人,会当你的朋友。”
大笨眼睛冒光,咧着嘴笑。
“收好。”叶星辞将信叠起,揣进大笨衣襟。
他自己不快乐,但可以轻易让这个笨笨的大块头快乐。举手之劳,他没付出什么,也不图什么。
大笨羞涩地伸出熊掌似的皲裂的大黑手,邀请叶星辞一起翻花绳。叶星辞教给他一种“小桥”的翻法,昨天教过一次,前天也是,可惜他学不会。
他们两个,是罪役营里唯二终身充军的人。
但这不是最惨的,还有个“永远充军”,大嘴便是。犯法的不是他,是他大伯,当街殴打知县并朝其口中塞马粪。
流岩失守时,大伯死了,大嘴接替对方充军。将来他死了,家族还得派个男丁过来,如此代代相传。
大嘴调侃:“别人有传家宝,我家传的是充军吃苦。”
别人问,为何派你来?
他痛心疾首:“他奶奶的,全家男丁在祠堂抓阄儿!我打小运气就差,好事摊不上,坏事跑不了!”
翌日清晨,营房里两个家伙因几句口角打起来了。军头责问时,众人只说闹着玩摔跤。
“你们爱怎么着我不管,别给我惹事!”军头嘬着牙花子怒道,“列队操练!”
罪役营的规矩是,有纷争内部解决。大家讨厌并排挤向军头告状的人,军头也讨厌被麻烦。除非快闹出人命,否则不插手。
叶星辞手持盾牌木剑,混在一众贼配军里,斜望东方泛白的云絮,麻木地等待新一轮太阳升起。
不,是旧的太阳,和昨日一样。
谪发军发军饷没份,可也要操练阵法。他的“病”很重,始终不敢碰兵器。那个斩将夺旗的无畏少年,像个音讯全无的老友,亦或上辈子的故人。
只有在切磋拳脚时,他才显露出一点曾经的能耐,但从不过于拔尖。军头见他身手矫健,轮流与他过招,他故意打得有来有回又落败,给足了面子,换来一点酒菜。
“停止操练!有新的谪发军来了!”
众人在营房前列队等待,不多时,只见十多个衣着褴褛、戴着镣铐的汉子在官府差役的押解下走来,叮了咣啷。
文书交接过后,差役解下刑具。
去年秋天,叶星辞也是这么来的。那时,他腿伤还没好,从顺都一步步挪来,身上仿佛堆积了一辈子的疲惫。当时,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脸,愣了一会儿才开始同他说话。
新人中,有三个魁梧而面相不善的年轻汉子,是个打劫团伙:赵老大,杨老二,曹老三。被判终身充军。
一整天,他们都表现得随和寡言,卖力干活的同时观察罪役营的每个人。目光扫过叶星辞时,会多停留一下,然后搔一搔裤裆。
“夜里睡觉小心点,那仨人总盯着你看。”日落时,狗子提醒道。
叶星辞点点头。
临睡前的闲暇,劫匪三人组暴露本性。他们没骚扰叶星辞,反倒以“东西丢了”为由,揪住大笨就打,边打边观察别人的反应。
这里睡着五十多人,全都胆怯地往后缩,没人敢出头。
叶星辞懂了,这是立威。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逮住最壮的人暴揍一顿,从而一跃取代其位置。
今天,大笨被农户雇走当耕牛,很晚才回来。三人组误以为,他是享有特权的老大,可以去外头闲逛。
“别,别……”可怜的大笨蜷成一团,护住硕大的脑袋,口中含糊抗议。雨点般的拳打脚踢落在他身上,他也不还手,只絮絮地讨饶。
叶星辞坐在自己的铺位,牙咬得咯吱作响,双眸泛红,扭过头不去看。他不想惹事。挨饿令他掉了不少肌肉,他的双拳,难敌六手。
“老大,他好像有点傻。”
“不,是很傻。”
很快,劫匪三人组发现了大笨的笨。对他使劲,白费力气。三人有些懊恼,喝令大笨滚开。
“哎,这是什么?”杨老二捡起落在地上的纸。
大笨顿时露出无助的神情,慢腾腾地抬手讨要,口齿不清地嘀咕:“姐姐的信,给我的信。”
赵老大嗤笑,拿过抖了抖,单脚踏在床铺,凑近小桌上的油灯,费劲地阅读。很快,他恶劣地一咧嘴:“我也识几个字,这根本不是你姐写给你的,有人骗你。我看啊,你姐巴不得丢了你这个累赘!”
大笨无措地张了张嘴,粗黑的眉毛耷拉成八字,两只大手拧在一起。
尖刻的哂笑过后,赵老大将信纸靠近跃动的火苗。纸边瞬间燎得焦黄,滚出烟来。忽然,一道迅捷的身影豹子般窜过通铺,一脚踹在男人手腕。
“少欺负人!”伴着清脆的暴喝,信被夺走,交还大笨手中。
叶星辞凌空一翻,灵巧地落在地面。他拍拍大笨的肩以示安慰,转向劫匪三人组,目光犹如烧红的刀子。
义愤让他发觉,貌似凉透的热血,原来还残有余温。
“好啊,终于有人出头了。”赵老大揉了揉手腕,缓步逼近,目光阴狠而邪秽,“看来,你这个漂亮小子,是这最厉害的。”
“一起上!”然而,叶星辞话音刚落,众人齐齐后退。还有的躺下装睡,鼾声如雷,不愿招惹是非。
他苦笑一下,并不怪别人,刚才他不也一样么。
“这是你自找的!”赵老大率先出拳。
叶星辞闪避反击,踢歪对方的攻势,还算游刃有余,冷笑道:“谁裤子没提好,把你露出来了!”
在众人的惊呼中,另二人也出手,左右夹攻。
叶星辞力不从心,体力迅速流逝。一次疏忽,被对手重击肋下。剧痛中,身形踉跄,被三人合力压制在大通铺。
“听说,你是南齐的细作。靠什么混进王府的,身子吗?”赵老大淫猥喂,于小衍地舔舔嘴唇。
呼吸的热气和体臭如带刺的网,越裹越紧。叶星辞的嘴被捂着,竭力挣扎踢打,喉间滚出濒死般的闷哼,眼角涌泪。
第309章 迈不过的坎
“把火拿近点,我看看这小子身上有多白。”赵老大撕扯着少年的衣服。
“别,别……”大笨靠近,温吞地阻拦,毫无作用。狗子和几个人也怯怯地劝阻:“三位好汉,可不敢,要砍头的。”
听见砍头,赵老大动作一顿,稍稍松开了手。
“真的,军中在这事上管得贼严。”狗子又说。
劫匪三人组交换眼色,求生欲压过了一切。他们松开钳制,不甘地咋舌。
不过,赵老大眼尖,瞄见了叶星辞颈上的红绳。他猛然出手,一把扯走,挂在尾端的红锦囊如一簇流火划过半空。
“还我!”叶星辞心里一紧,劈手去夺,被另二人笑嘻嘻地按住。
“呦,瞧瞧这是什么?”赵老大脏手一探,捏出锦囊中的东西,“两绺缠在一块的头发!你小子娶媳妇啦?哈,还当你是个雏儿呢。”
他作势要将夫妻结发丢进火盆,叶星辞脸色惨白,连喊“不要”。
“拿出点求人的态度。”赵老大邪笑,晃了晃手上两缕青丝。
“好汉。”人在屋檐下,叶星辞的语气软下来,“我所爱之人已死,给我留点念想吧。”
“爬过来,给大爷吹个箫,就还你。”说着,赵老大在当今摄政王的发丝上深嗅一口,“你和小媳妇的头发真香。”
叶星辞怒目切齿,猛扑过去,被对方躲开了。
“闹啥!”军头来了,凌空挥了两鞭。
叶星辞没吭声。这种事,说了也没用。
待军头走后,赵老大得意地将发丝收回锦囊,悬在自己脖上:“香喷喷的,借我戴几天,去去一路的晦气。”
叶星辞没再动手,和衣卧下,闭目静待劫匪三人组睡着。
那东西太重要了。
那是他这半辈子的注脚。
他带着夫妻结发的信物,不是想感动谁,也非自我陶醉,而是他珍视这段感情。尽管,他亲手毁了它。
“大美人,爷想撒尿,把尿桶提来。”对面响起一道卑劣的声音。
叶星辞犹豫一下,平静地起身照做。他重新躺好,待鼾声四起,再度起身,悄然接近,陡然伸手朝赵老大颈部一抓!
空的。
他心下也一空,劫匪三人组从假寐中大笑着坐起。曹老三提着锦囊的红绳,在食指上绕圈玩,说猜到他会半夜偷袭。
叶星辞两腮鼓动,怒火在双眸跳跃。
“这样吧,我生平只服比我强的人。”赵老大笑道,“明日操练,我们真刀真枪地干一架。你赢了,我就还你。”
叶星辞一口应下。
翌日午后,罪役营又行操练。自由对战时,赵老大吊儿郎当地扛着一杆蛇矛,找上了叶星辞,嘴里嘿嘿怪笑,指指颈间的红绳。
像有人说了什么坏消息,四周渐渐安静。众人自然地让出一片空场,上百道目光,锁在即将交手的二人身上。
几个军头也不管,只抱起手臂看热闹,叫他们别闹出人命,还兴致勃勃地下注。
叶星辞丢了木剑,盯着那杆长矛,一种被无数蚂蚁啃噬的刺痛爬满全身,手脚发软。他竭力与之对抗,走近兵器架,握住一杆长枪。
我可以的。
然而,痛苦沿着手腕涌上来,像探入了油锅,像有人在从手开始生剥他的皮。声声惨叫,从黑暗的噩梦深处浮出,渐渐逼近,最终针一般刺入耳中。
叶星辞冷汗涔涔,骤然松手,握住一根齐眉棍。
甫一交手,他便感到,赵老大有些本事,但远不及自己——曾经的自己。
“看枪!”棍法与枪法相通,他一招直刺,接一招诱敌深入的拖枪,以绞花步向右退却。对方果然上钩,他又一手扫枪法,直攻敌人下盘。
赵老大失去平衡摔倒,忽然扬了一把沙土。趁叶星辞后退,他打个旋子起身接一记下劈,拦腰斩断了他的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