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楚翊默许。
叶二低头一叹:“我和大哥、三弟的岳丈家,恐怕要受牵连。”
“牵涉太广,万岁不会大动干戈。真要株连九族,早朝得少一半人。”叶霖淡漠地饮茶,抛弃了三个亲家,“此一时彼一时,为了天下大义,顾不得他们了。朝廷不是重启议罪银了么,散尽家财,总能保条命。”
叶霖当即写下密信,交给叶荣,派亲兵与其同回兆安,给家里报信。叶星辞派出于章远和宋卓,带几十弟兄,改扮为齐军同往。
楚翊也执笔,请吴霜在北岸接应,并派兵护送叶家人前往顺都。
在叶家人安全渡江之前,今日所议为绝密。博观城维持现状,但略微放松戒备,可悄悄运粮入城。
“那么,本王依据方才协定的内容,来起草降书。”楚翊整了整沉重的甲胄,再度提笔。笔锋起落之间,天下大势已定。
修改增补之后,又誊写两份,双方签押、用印。
叶霖有四方官印,分别镌有:定国公,三边总督,兵部尚书,抚远大将军。
最终,他选择了最热爱的身份,抚远大将军。犀角大印两次起落,朱红的印鉴边沿在纸上微微晕开,如同河流终汇入大江。
叶星辞静静旁观,心想:父亲是真的喜欢行伍,在连败之前,也算治军有方。
“有劳王爷用印。”叶霖将降书沿桌面调转。
楚翊早有准备,抬了抬手。罗雨走近,打开随身的包袱,从为王妃准备的肉饼、鸡腿之间,翻出个布袋子,里面是精雕细琢的木盒。
楚翊接过,从中取出一方通体冰润、螭龙穿云的玉印,铃盖在降书:大昌皇帝之宝。
竟然随身带着玉玺。
叶星辞看着罗雨收拾包袱,那些散发香气的美食,令他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肉饼上镌刻着“叶将军之宝”。
在他的注视下,父亲和二哥取来佩剑,双手奉上,以示请降。楚翊起身纳降,旋即目光一凛,朗然道:“叶霖听旨。”
父亲神色黯淡,缓缓屈膝,二哥随后。
“齐国抚远大将军叶霖,奉天下为公之大道,为亿兆生民所虑,投效大昌,着即加封祥国公。命其率部归入骁姚侯叶星辞麾下,以副将身份听凭指挥,令行禁止。若有贻误战机之情状,军法从事。”
“臣遵旨。”
叶星辞看见父亲的头垂了下去,后脑花白的发丝,在北风里颤动。
楚翊收起其中一份降书,双眼一弯,又变得随和:“本王回都之后,再正式拟旨,为你制作印绶。你的家眷,也会在新的宅邸妥善安置。”
“多谢王爷。”父亲起身时,踉跄一下,像忽然老了几岁。叶星辞扶了他一把,引他坐下。
父亲逃避他的视线,如同躲着刺目的阳光,眉头皱得像拒马桩。双手抓着膝头,无所适从。
“父亲,我一直都很崇拜你。”叶星辞平心静气,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父亲面前,“或者说,崇拜我想象中的你。现在,我不崇拜你了。我已经成为了,我想象中的你。”
父亲半垂着眼,有些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
“你和我想象中不同,但也不差。你肩负家族兴衰,着实不易。可是你该明白,就连皇陵里的万年灯,也不会真的亮一万年。”
父亲不再躲闪。
叶星辞在那日渐混浊的双眸里,看见了自己愈发硬朗的轮廓。他微微一笑,继续道:
“月满潮生,月缺汐落。退潮之后,有的家族留下一片臭鱼烂虾,有的则留下屹立的筋骨。新月再盈,又会长出血肉。叶家不会衰亡,哪怕万年之后,你的血脉也都还在。有的在游历四海,有的在开荒耕作。想起祖上的义举,全都心有戚戚。这些人里,还会出现为万世开太平的人。真正的传承,不在永不倾覆,而在奔流不息。高楼会垮塌,流动的血脉却永生。”
这是儿子在宽慰父亲,也是上司在教导新来的属下。
老辣的父亲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点破他的目的:“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我好好跟你干,争取兵不血刃拿下兆安。”
“没错。”叶星辞很坦率。
“难啊。”父亲也很直白,“你是从东宫走出来的,跟那位做了十年朋友。难道,还不了解他?”
叶星辞心里一紧,看向爱人。这才发觉,那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似一双温柔坚定的手,能拔除所有荆棘。
第403章 好好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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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男人,形如枯槁。映在夏小满水盈盈的大眼睛里,活像两根刺。
负责监管的太监靠近,将厚厚一沓纸,呈给夏小满。密密麻麻,都是蠹王的自省书。
夏小满一目十行,边读边丢。丢了最后一张,他冷冷地抬眸:“当初,皇上认为太上皇修陵过于靡费。你来劝皇上,正说着,太上皇来了。你忽然扇了自己一耳光,还跪下了,陷皇上于不义。有这事吧?”
“是。”蠹王畏畏缩缩,“都是,都是姓俞的贱妇唆使。”
“怎么没写?”
“这就补上。”蠹王拾起满地的自省书,手指肿胀发红。冬天时,他生了冻疮。
夏小满莞尔一笑,声音清如山涧:“王爷,你有多久没见你闺女了,一年多?”
“十六个月,零十天。”
“牵肠挂肚啊,数着日子呢。”夏小满感叹,“皇上知道你想她,恩准你们相见。她很好,做了缝唇术,还会讲一点话了。”
夏小满抬手,宫女牵着梳羊角辫的小丫头迈进破殿的门槛。她的发带缀满珠宝,衬着华美的衣衫。她已经走得很稳,面纱之后的双眼,像两颗会发光的杏仁。
蠹王慌忙整整发冠和破旧的衣袍,泪眼追随女儿,俯身张开双手:“阿囡,阿囡,爹在这呢……”
夏小满牵过孩子,蹲在她身边,指着蠹王:“公主殿下,想跟他说什么?”
小公主奶声奶气,口齿不清,吐出的话却刺耳:“丧心病狂,狗东西。跪下。再想想,还有什么,对不起,我父皇。”
蠹王如遭雷击,两腿一软跪坐在地,掩面而泣。他数着日子牵挂的女儿啊!他抱在怀里,用小汤匙一点点喂养的女儿啊!
“想不想留在这?”夏小满歪头问。
小家伙哭开了:“不要,不要,要父皇!”
蠹王哭得像一滩烂泥。夏小满瞥他一眼,叹了口气,牵着孩子离开,算是完成了皇上交待的任务。
他抱着孩子,在春意融融的御花园闲逛,用孩子气的口吻道:“殿下,那些话以后咱们不说啦,奴婢给你念歌谣好不好?”
小家伙伸手去抓蜻蜓,咯咯地笑:“丧心病狂,狗东西。”
夏小满心情复杂。这些话,都是尹北望让人教的。
远远的,有个宫女看见他,立即跑了。是皇后的人,常在此蹲守。
许久,叶皇后乘步辇而来。抬辇的太监几乎一路小跑,怕母女俩错过。那个胖宫女跑在最后,越落越远。
在夏小满的印象中,母女俩得有一个多月没见了。
叶皇后脸色苍白,尽量端庄地快步而行,却假装偶遇:“呦,夏公公散步呢。”她气都没喘匀,便关注女儿,轻轻掀开面纱:“上回见,刚做了缝唇术,看看恢复如何……哦,还成。”
夏小满宽慰道:“回娘娘,从民间请的大夫说,长大了,疤就慢慢淡了。”
他感觉,一道怯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陪在皇后身边的前友人琳儿。他冷眼相待,她讪讪地垂眼。
“丧心病狂,狗东西。”小公主软软地开口。
叶皇后脸色更白,眉眼微微扭曲,颤声问这是跟谁学的?
忽然,她身边的宫人全跪下了,一把清冷的声音刀子似的逼近:“朕批折子时生气,被孩子听见了。不妨事,几天就忘了。”
此时,胖宫女终于抵达终点,跪在不远。她在一片沉寂中突兀地粗喘,想憋却憋不住。
尹北望问她慌什么,她说没跟上。单凭这一句,尹北望就猜到,皇后急着来“偶遇”女儿,才把这胖宫女落下了。
“没有朕的旨意,不许私自见公主。再有一次,朕就把她送到大臣家寄养。”
叶皇后脸色灰败,口称遵旨。尹北望冷漠地叫她多休息,抱起孩子绕过她。夏小满紧随,走出很远,还望见叶皇后在原地发呆。
尹北望把孩子交给随行的宫女,说风有点大,给孩子找个帽子。
之后,对夏小满道:“刚接到战报,那女人的二哥打了一场撼天动地的……大败仗。青出于蓝啊,比他爹还惨。”
这个大喘气,让夏小满的心先上后下。一边担忧,一边佩服那女人的五哥。他坦率道:“陛下,或许真的该迁都了。”
“迁?”尹北望冷笑,“你看,宫里多平静。街上,也是繁华依旧。一动,就全乱了。真到了那一天,迁到哪都没用,不如守着兆安这座高城深池。”
主仆俩一前一后,穿行在无数打苞的春枝之间,隔了半步。尹北望身着深红龙袍,夏小满身着御赐的大红蟒袍,一队宫人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像要送他们去拜堂。
彼此都知道,末日不远,可还是如此日复一日地活着。就像,被判秋后问斩的犯人,在死牢里仍旧每顿饭都不落。等刀落在脖子,也就彻底踏实了。
夏小满下意识看着男人的后颈,修长如玉枝,托着漂亮的头颅。那头转过来,眸淡如水:“怕什么。天塌下来,朕顶着呢。”
“算算日子,姓吴的小子已经断七了。”夏小满闲聊。
“怎么,你要给他烧纸?”尹北望揶揄道,“多纯粹的一枚棋子啊,差点就助朕破局,可惜了。准是楚九杀的,永历小儿可狠不下心。”
“我猜,是小昌帝自己要杀,宁王绝不会说这话。”夏小满柔声反对,抒发己见,“因为,他不想让君臣叔侄之间,永远有根刺。”
尹北望一怔,抬手点了点:“小满,你是对的。朕对宁王的敌意和仇视,影响了朕的判断。”
“我有句话,问了陛下别生气。”夏小满顿了顿,见对方默许,便说下去,“你是不是,绝不会向宁王献降?”
“死也不会!”尹北望神情一冷,“也就是你,换个人问这话,已经被杖毙了。”
夏小满心里有数了。他们两个,要死在一块了。想到这,砍刀提前落下了,他忽然踏实了。
余光中金光一闪,他下意识躲了一下。原来,是一根金簪,和他先前送给爹同乡那个很像。
“朕发现,你好久没簪那根祥云金簪,以为被下面的人偷了又懒得追究。”尹北望塞进他手里,“赏你一个差不多的,再想用时,就用这个。”
夏小满心里像碗油泼面,滋滋啦啦地冒着香气。他脸色飞红,把簪子纳进袖口,“没丢,是送给我爹的同乡了。”
“另一个小满呢?”尹北望随口问。
“它有点泄泻。”
“谢谁?它还有别的主人?”
夏小满笑道:“吃坏东西,跑肚了。”
“哦,还用上医书里的词了,怎么不说它体虚滑脱呢?”
二人一起笑了。
夏小满收起笑意,有些忧心,怕松鼠死掉,它已经很老了。
尹北望侧头逗他:“朕让太医给它号个脉?”
夏小满抿嘴忍笑,捂着眼睛故作伤感,想听更多俏皮话。谁料,男人竟说:“我们再像上次一样,一整天十二时辰都呆在一起,四处逛逛吧。”
他心花怒放,看了看对方有些憔悴的脸,选择拒绝:“不必了,陛下把这一天用来补觉吧,你脸色不好。”
尹北望蓦然止步,有些动容。似乎想问,这不是你最想要的?为什么,要放弃你最渴望的,只为让朕好好睡一觉?
他的脸有点泛红,掩去了憔悴。他甚至显露出痛苦的神色,为从未触及的某种境界而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