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这时,夏辉从后面赶上来,说有两名官吏觐见。夏小满一听姓名,都是东宫的故吏。
尹北望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说应该是西南匪患的事。先前,是叶家老三在那边剿匪。实在不行,还是再叫他去吧。
“从前东宫詹事府的那些人,越拧越紧。今天参这个,明天参那个。”尹北望无奈,“朕不愿搞党争,可为了应对战事,不得不愈发重用他们,来制衡其他人。”
半月之后,天崩地裂。
尹北望本想让叶三去西南剿匪,恰好文茹郡主欠安,便准了他七天的假,居家照顾母亲。同时,也准了在工部任职的叶大的假。
结果,兄弟俩逾假不归。
第404章 被嫌弃的眼泪
尹北望觉得蹊跷,叫夏小满带上礼物去叶府看看。夏小满在花厅坐了半天,点心都吃撑了,还不见叶家兄弟。问管家,管家说去催催,也没了影。
夏小满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叫随行的侍卫去搜。
这才得知,叶家人借着“为主母祈福”的幌子,在后花园的小楼斋戒,而后集体消失。只留下毫不知情的几百奴仆,这帮人还觉得挺自在,清闲度日。
招待夏小满的管家,是打掩护善后的,也是最后一个开溜的。
叶霖投降了。叶家叛逃了。
夏小满眼前发黑,浑身抖如筛糠,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宫的。他做足铺垫,才禀明此事,可尹北望还是当场昏厥。
叶皇后得知消息,没来探视,而是避到风和园,寻求叶太妃的庇护。
“抄了叶府,还有叶霖三个亲家的家。”尹北望一睁眼,便嘶哑地下旨,“所得全部没入国库。所有奴仆,女的发卖,男的送铁矿场。至于沾亲带故的其他官员,暂不追究。”
前来请安的妃嫔中,有一个哭成泪人儿。叶三的岳丈家,也是她的娘家。
“别哭了,朕还没死呢,都下去。”尹北望冷淡地把头转向里侧,合起双眼。
周围清静了,他才起身,就着夏小满的手喝药。在药汤的滋润下,嘴唇不再惨白。
“叶霖这老家伙,太不要脸了。”他被呛到,咳了几下,“朕不想影响他们父子带兵,才没派人盯着叶府,结果……脸都不要了。”
“慢点喝。”除了这个,夏小满也不知说什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难道说,会有转机的?谁都知道,不会了。
主仆俩四目相对,都很平静。静默中,喝药的声响,像一个人溺亡前的挣扎。
春分之后,传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博观城解围了,叶霖和麾下几万瘦兵弱马自由了。坏消息是,昌军主动解围,叶家军改旗易帜,归顺于昌。
整编之后,昌军继续向东、南推进战线。有的州府殊死抵抗,守军尽墨。有的州府望风而降,百姓因免除债务、减免赋税而欢欣鼓舞。
目前,昌军距兆安一千三百里。
夏小满觉得,自己大概活不到二十六岁的生日了。入夏左右,甚至更快,战火就会烧到兆安。
城里,百姓如常生活,歌姬凭栏轻吟。
一方面,消息闭塞,心存幻想,觉得我们大齐没准也能冒出个战神,力挽狂澜。另一方面,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背井离乡。而且,听说昌军不屠城。真到那一天,就顺天应时吧。
转眼清明。
夏小满刚从城外为爹扫墓回来,夏辉就急匆匆而来:“干爹,你可回来了!”
夏小满心一沉。
“有个投敌的官员,揭发齐国内廷的大总管,也就是干爹你,贪得无厌,向地方官索贿敛财。”夏辉越说越急,像烫嘴似的,“他说,搜刮民脂民膏,都是为了填你的胃口,把烂账全算在你身上了!还亮出了你的亲笔信,惹得民愤滔天。”
夏小满心绪翻腾,却面色无澜:“我也是为皇上分忧,处处都要花钱,只好从贪官身上榨。”
“咱走吧,我有钱,够咱爷儿俩过一辈子。”
“阿辉,你自己走吧。”夏小满真诚道。
夏辉哭了,不肯走,说要陪着干爹到最后一天。他虽是太监,还贪财虚荣,可也是个有种的男人。
“别哭了,叫人看见不像话。”夏小满揉了揉干儿子的脸,自己也红了眼眶,“我得去更衣侍候皇上了。”
嘴上这么说,他却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乱乱地想着。
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时至今日,他依然不后悔放走了叶星辞,他觉得挺不可思议。
他在一个拐角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细腻,从未摸过兵器。不,摸过,在去往江北的渡船上!他反抗水贼,结果……
可是,这双手,释放了一个所向披靡的战神。
他合起双眼,听着风声。听久了,似乎出现幻觉。
他听见号角撕开天际,战鼓如山神捶胸怒吼。刀剑铮鸣,箭雨破空若蝗群掠过野草。铁蹄轰隆,踏碎沙石……
叶小将军,一定还骑着那匹白马吧。那白马,也是我放走的。他们的故事里,永远有我。
“小满。”
夏小满蓦然睁眼,被拉回重重宫墙之内。琳儿亭亭玉立,递来一条手帕。他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夏小满没接手帕,在身上摸索,最后用衣袖蹭了蹭眼睛,“你不是在风和园,侍候皇后娘娘?”
“我来帮娘娘取些东西。”琳儿犹豫一下,大着胆子,替他擦泪。他没冷言冷语,国都要亡了,很多事也没那么要紧了。
“取了就尽早回吧。”
“我听说些事,关于你的。”琳儿柔声细语,“我知道,是那些贪官给你泼脏水,你不是贪财的人。得来的银子,肯定都用作军需了。”
夏小满猜,她又有求于自己。可他还是珍惜这份善意,哪怕是装的。他面无表情,直白道:“什么事?趁我手里还有点权力,能帮则帮。”
琳儿神色一喜,求他安排自己出宫。她期满了,可以走了。
夏小满点点头。
“说准了啊!”琳儿脚步轻盈地离去。走出很远,她四下看看,把给太监擦过泪的手帕丢了。
夏小满没看见这些,也不再在意,仍漫无目的地散步。偶尔有人朝他行礼,紧张极了,以为他在检查什么。
不觉间,走到一片熟悉的殿宇,仿若步入一场旧梦。
东宫。他步履一顿,迈入宫门,竟看见几名御前侍卫。他们说,皇上正在从前的书房。不知怎么,突然想来看看。
夏小满放轻脚步,来到尹北望从前读书的宫殿。这里每天都打扫,很干净。
男人正兴致勃勃地摆弄一个木匣,见他来了,招手道:“小满,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朕捉了条毛虫,养在里面,想看它怎么变蝴蝶。养了两天,正给虫子晒太阳、喂桑叶呢,突然来了只喜鹊,一下叼走了。”
夏小满笑了笑,说记得。
“朕小时候,也挺可爱的,是不是?”尹北望放下匣子,有些期待。
“陛下现在也可爱。”夏小满脱口而出。
尹北望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夏小满很识趣,等笑声停了,他才开口:“听说了吗,我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尹北望不以为然,说不用在意。他走过来,搂住夏小满的肩,安慰了几句。
“都怪你。”夏小满心底的委屈一涌而上,胆子也随之膨胀,“都怪你,都怪你!叫我跟地方官要钱,呜呜……”
哭着,还在男人的胸口怼了一下。
尹北望晃了一下,竟没生气,似乎在这一瞬忘了自己的身份,低头吻去那些泪。于是,被宫女嫌弃的眼泪,沾在了天子的唇上。
夏小满把头埋在对方胸前,轻轻抽噎。他们互相依偎,像虎与伥,狼和狈。
“看看,这里还是老样子,可朕呢?”尹北望阴郁的目光扫过宫殿的梁柱,“朕变成了什么样了?下辈子,真不想再生在帝王家了。不过这辈子,既然已走到这一步,就要轰轰烈烈!”
他语调一沉,神情阴鸷决绝,“朕会令户部清点城里的储粮,等着那一天到来。不退,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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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叶星辞立在江畔高台,出神地望着青灰色的天幕。天与雾相接处,像晕开的墨痕。
不过,当旭日升起,眼前的水域将褪去柔纱,露出獠牙。
他摩挲着手边的长枪,掌心被江风吹得潮湿。雾中隐现的桅杆,令他想起了昨天吃的羊肉串。
他立即把这个想法说了,身边的男人迎着江风拍手叫好:“我的王妃呢,一点也不挑食,最好养了。好吃的,就多吃点。不好吃的,多少也吃点。”
叶星辞笑着挥拳,落在男人清逸的脸庞时,只是轻轻帮对方理了理鬓角。习惯于染血的手,柔情似水。
昨晚,楚翊才从顺都赶来,叶星辞则从西边的战场跨江而来。战线稳定推进,他应吴霜之邀,来观摩水军,也见见分离两月的爱人。
这一宿,忙得没空说话,床都散架子了。
若木头有嘴,一定痛骂:倒了八辈子霉,被砍了做床就算了,还摊上你们两个。再折腾下去,我就只能去当劈柴了。
此刻,楚翊轻轻捶着腰,说起顺都的情形:“叶家人过得挺好,只是水土不服,每个人都闹了点病。奇怪,你初来北方时,怎么没水土不服?”
“哼,我这么厉害,水土都得服我!”叶星辞扬起下巴,浓黑的眼睫在晨雾中湿漉漉的。
楚翊失笑:“谁敢不服,你到了哪,土地爷都得拜见你。”
“听罗雨说,四舅忙前忙后帮着安顿。他心弱,可别累着。”比起叶府的亲眷们,叶星辞更关心四舅。四舅的心虽弱却宽宏,牙被二哥拔了,还热情招待二哥的妻妾儿女。
第405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令尊的正妻,那位文茹郡主,嫌四舅找的宅院破,说要比照宁王府的建筑来修葺。”楚翊左手搭着栏杆,右手仍在捶腰,语带笑意,“到咱家游览之后,发现更破,就没再说什么,哈哈。”
“郡主没吃过苦。渡江搬家的经历,就是她这辈子最苦的事了。”叶星辞往夫君身后一瞄,小声嘀咕,“你腰疼?要不,下次换换吧,我受累。”
“不疼。”楚翊立即挺直脊背,顾盼神飞。
罗雨瞧着主人的样子,心疼地叹气。
“对了。”楚翊眉峰一抬,眸光熠熠,“我两位母妃从宫里搬到家里了,天天抢着抱星宝呢!”
“是吗!”叶星辞惊喜地跳了一下,“二老跟我娘相处得如何?”劝降父亲后,战线迅速推进,他就让娘和妹妹随楚翊回顺都了。
楚翊神色一暗,摇了摇头。叶星辞的心微微悬起:娘该不会跟两位婆婆吵架了吧……
“好极了,天天都热闹!”楚翊哈哈一笑,捏了捏老婆紧绷的俊脸,“有一次,文茹郡主来看星宝,劝我丈母娘给星宝改姓。最好,还是带着孩子回叶家,以免外人说闲话。我娘在旁边说:我就是外人,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呀。”
楚翊夹着嗓子拿腔拿调,学亲娘讲话,笑得叶星辞腿软腹痛,双手扒着栏杆才站稳。
楚翊接着道:“文茹郡主见了我丈母娘,客气极了,一口一个妹妹。提到你,一口一个‘咱们家小五’。”
叶星辞想象那个场景,又笑了。
如此幽默的氛围,引得罗雨忍不住加入,上前几步补充道:“王妃,当时我在旁边呢!李夫人跟那位郡主见面时,穿戴着一品命妇的头面霞帔,神气极了。郡主有点酸溜溜地说:今后,我这个郡主,还得仰仗妹妹呢。”
说着,罗雨也拿腔拿调,还翘起兰花指,“然后,哈哈哈,然后陈太妃说:可不是嘛,将来天下归一,齐国没了,你就从郡主变平头百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