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晨风扑进殿门,卷着血腥气。丹墀一片粘稠的血迹,刚才有个老臣劝降,被尹北望砍了。
此刻,昌军已水陆会师,完成合围。终于到了这一天,夏小满分外平静。甚至在琢磨,该让御膳房备什么午膳。
既然吃一顿少一顿,那就该吃得精致点。
“陛下。”钦天监监正伏在地上,官帽有点歪,“昨夜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主天子蒙尘。”年轻的帝王声音喑哑,“北边的小皇帝,也活在同一片星空下,怎知蒙尘的不是他?”
他从蟠龙金椅缓缓起身,步下御阶,踱到群臣之间。他闲庭信步,点了点兵部侍郎:“算一算,城中还有多少兵力?衙门的公差也算上。”
对方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留守的城防有五千,五城兵马司有三千。宫城的五千禁卫军,两千侍卫,五百御前侍卫,还有承天府个各衙门的差役……林林总总,两万多人。”
“守城够用了。”尹北望语气轻快,甚至透着一丝癫狂,“把城中的军户也组织起来。另外,每户抽一男丁,到募兵处登记受训。”
“陛下,臣请战,死守太庙。”一个年逾六旬的老翰林颤声开口。其他人也视死如归:“臣请战,带一百家丁,出城守卫皇陵!”
“准奏。不过,再等等。”
夏小满立在御座旁,深深地呼吸着。他看见他的心上人愈发亢奋,不太像临危不惧,更像偏执带来的疯狂。
“朕誓与社稷共存亡!”尹北望像在阵前动员,步子越走越快,仿佛地面在发烫,“兆安的城墙固若金汤,外城失守,还有宫城。将士全军覆没,还有上千的太监宫女。朕这双手,也拿得起刀剑!朕躬殉国,则请太上皇执政。总之,朕绝不做亡国之君。”
“宁死不降!”那些东宫的故吏也随之振奋,一个个主动请缨。含泪高呼,愿与君王社稷同生共死,誓不负国。
“死战到底!”
尹北望的嘶吼回荡在大殿,他双目血红,定了定神,才继续部署。他安排心腹重臣去监管兆安城四个方向的十二道城门,哪怕是虫子,也不准进出!
“陛下先歇一歇。”夏小满端来茶水,给喊哑了嗓子的男人润喉。看向他时,尹北望的目光才褪去杀意和疯狂,清澈了一点。
群臣都瞧着夏小满。
氛围都烘托到这了,刚还说让太监宫女上阵呢,他得说点应景的。于是,他挥了挥白细的腕子,刻意压低声线,大义凛然:“皇上,奴婢这双手,也拿得起刀剑!”
说完,他自己都想笑。
没想到,尹北望坐回龙椅喝了口茶,认真地小声道:“朕保护你。”
“皇上,皇上——”一名臣子连滚带爬地来上朝,是迟到的户部员外郎。他神色惊恐,左右看看,在得到准许后颤声道:“城里所有粮仓,储粮全都只有……只有三成。”
“不是满的?!”尹北望手一抖,摔碎了茶盏。群臣也哗然,惊恐地交换眼色。
“上月清点时,确实是满仓!可、可只有最外层是粮食,里面全是沙土!账也是假的。”户部员外郎开始啜泣,“臣才知道,尚书大人和两位侍郎,私下用储粮,补新政的亏空……”
尹北望缓缓靠在龙椅,猛地蹙眉,反手捂住后背,箭伤又在作痛。
他思索许久,部署道:“收集城中粮食,由官府统一调配,每户按需分配。私藏粮米者,斩立决。每条街杀几个,以儆效尤。”
他的拥趸立即去执行了。
他缓缓起身,踉跄了一下,说有点累了,退朝。
回到寝宫,尹北望提笔书写一种奇怪的东西,接着让夏小满召集后宫妃嫔,包括皇后。叶皇后舍不下女儿,早已从风和园回宫了。看在叶太妃的面上,尹北望没追究她。
妃子们以为,皇帝要她们自尽,有的刚进门就开始哭。岂料,除了叶皇后之外,每人都得到一张诡异的凭证。
“回娘家去吧。”尹北望温和地开口,“娘家跑了的,就还留在宫里。这是,朕为你们开据的凭证。入宫以来,未受临幸,仍是完璧。免得将来改嫁,被婆家看轻了。”
他扬起优美的嘴角,双眼很亮,有一种诡异的真诚。
“入宫以来,你们争来争去,朕却漠然置之。”尹北望的目光扫过每个女子,“你们都很好,知书达理,温婉贤淑。都很好,是朕有问题。”
说完,他摆摆手,示意她们散去,只留下叶皇后。
面对结发妻子,他恢复冷漠,阴郁的双眸如冰窟:“你和她们不同,你该浸猪笼。不过,朕需要一个皇后,在必要时做摆饰。叶家叛国,朕却不废了你,也能彰显朕的宽仁。”
叶皇后脸色苍白,平静地说,想见女儿。
“你会带坏她的。”尹北望不再理睬她。待女人默默退去,他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最贴心的人。
“谢陛下。”夏小满以为是礼物。打开一看,黢黑的大药丸。
“朕战死之后,你就着酒,掰碎了吃。”尹北望认真叮嘱,“很快的,没痛苦,太医用死囚试过。给你的松鼠也喂点,它太老了,没你照顾活不下去。”
夏小满无言地揣入袖中,心想:那些女子不是你的人,所以你不在乎。我是你的人,所以你要我殉情。
夏小满想着那些妃嫔,是不是正开心地收拾细软,准备回家。琳儿上月也出宫了,听说,还办了喜事呢。
第410章 一个普通人的毁灭
琳儿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出了宫。早知城中会沦落为这副惨状,她绝不出宫。
四月上旬,她带着积攒的丰厚嫁妆,回到伯父家。
然后,紧锣密鼓地为自己招婿,搬了出去,还买了一个丫鬟。
丈夫高大周正,父母双亡,能吃苦。因为穷,才打光棍。她不在意,她有钱。她只想好好守住这些钱,故而必须尽快嫁人。不然,几天就被伯父占去。
邻里都说,昌军快打过江了。
琳儿认为,真过江了再跑不迟。刚置办的宅院家具,岂能说扔就扔。丈夫木讷没主意,全听她的。还说:“你从前是伺候皇上的,懂得多。”
才享受几天新婚的快活日子,就听说昌军过江了,都不知大齐怎么败的,舰队全打了水漂。琳儿绣着花,跟邻居牢骚:“就是我去挂帅,也不至于一夜就打光了。”
邻里都拿不定主意。有的说,该出城避避。有的说,没那么快。一路多少城池,就是挨个啃,也得啃俩月。
琳儿拿定主意,不走了。她是凭眼界和格局,才做出判断。
夏小满提过,昌军军纪好,不屠城不劫掠。那么,等到城破之日,改当昌国人就好了呀!大家似乎都想开了,照常过日子,互相交换情报。
这城降了,没事。那城降了,也没事。所以,我们也没事。
在这样提心吊胆的憧憬中,昌军兵临城下。城门封了,全城戒严。
要命的是,家里的存粮全被收缴,连笼里的鸟都收了,拔了毛都没二两肉!邻居藏了一袋白面,当场血溅三丈,成了红面。
之后,官府给了凭据,每户每旬按人丁领粮。
更要命的是,丈夫被强征入伍,关在城中的兵营受训,如何守城、巷战。如此一来,家里就剩琳儿和丫鬟。
这下琳儿慌了,她还有几百两银子,许多首饰,被人盯上怎么办?
无奈,只好搬回伯父家,好歹有堂兄弟撑门面。
起初还好,每旬领到的粮够七分饱。菜和肉甭惦记了,各凭本事。菜靠后院产出,肉靠捞鱼、捉麻雀、捕知了。
六月初,围城满一个月。听说昌军提议,放出城中老弱妇孺,期间不会进攻。琳儿开心地收拾好箱笼,等着出城。并计划,安顿下来就再招个夫婿。
结果,是假消息。后来又听说,似乎是真的。不过圣上断定,这是昌军的诡计。军眷一出城,就会被昌军控制,挟制城中守军。
没法子,只能捱着。
六月中,昌军第一次攻城。伯父家在城南,动静依稀可闻。有时轰隆一下,叫人心口一颤,应该是滚石檑木砸下去了。
琳儿跪在屋里祈祷,丈夫要么全须全尾,要么死得痛快。千万别半死不活地残了,不但遭罪,还拖累自己一辈子。
不久,攻城停止了。邻居们猜,兆安的城墙太高,攻不下来。
六月底,领到的口粮少了,只够半饱。天又溽热,人全都是蔫的。丈夫回来了一次,还好,没受伤。军中尚能吃饱,粮食先供军队。
大伯开始试探,琳儿攒了多少钱。听说,黑市能高价买到吃的,是些胥吏在偷偷倒腾。
琳儿笑着说没什么钱。她也有点饿,可夜里数一数银子就饱了。这可是她跟太监打情骂俏赚的辛苦钱,不能挥霍。
伯父伯母开始克扣她和丫鬟的口粮,她豁出脸面,站在院里骂街,叫邻里都听见。伯父拉不下脸,这才没继续刁难。
七月,昌军数次攻城,每次来去匆匆。琳儿猜,是叶小将军指挥的。他从小就心软,见不得人平白死掉。后来她才发现,这是故意消耗城防力量。
因为,城里开始拆房子、挖地砖、收集铁器,造箭矢和城防器械。院里的杏树,也被砍走了。
一晃到了八月,领到的口粮只够三分饱,军队能吃七分饱。天又热,琳儿头晕眼花,硬挺着不肯掏钱从黑市买粮。花钱比饿还难受。
一天夜里,她听见一阵呜咽。起床一看,丫鬟被伯父和堂兄用麻袋套走了。她惊叫阻拦,问他们意欲何为?
“卖了换粮!”男人们凶狠道。
丫鬟不知卖哪去了。琳儿去报官,官府叫她等着,抢人强卖的案子多着呢!
失去丫鬟,琳儿在伯父家孤立无援,终于松开钱袋子,让他们从黑市买粮,狠狠吃了一顿饱饭。伯母差点撑死。
黑市的粮越来越贵。
到了九月,一两银子才换一斤米。琳儿心在滴血,真贵啊。十月,她又后悔九月没多囤粮,因为涨到五两银子了。
带出宫的钱,还有首饰,全吃进了肚子。她能做的,就是每顿饭多吃快吃,狼吞虎咽。夜里,还要盯着伯父一家有没有偷吃。
城里一星绿意也没有,墙根的野草早拔光了。为了抢几个鸟蛋,闹出过人命。河里应该还有鱼,但捞不着。何况,捉鱼所耗的力气,远超一条鱼所能补充的。
三分饱,没有菜和肉,琳儿引以为傲的美貌开始凋萎,整个人瘦削呆滞。浑身的骨头凸得厉害,像要刺破那层青白的皮。
丈夫失踪了。也许,是从城墙掉下去了。一个参军的堂兄也没了音讯。
琳儿没力气伤心,哭也要消耗体力。
她想,不如求助小满,回宫去吧。却悲哀地发现,她见不到小满了。宫城封锁,没有重金打点,根本没人给带话。
她豁出去了,勾引一个禁卫军,对方却不屑:“现在,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女人,我都睡恶心了。”
冬月,天冷无炭,伯父家拆了厢房当柴。大门不敢拆,因为全城的人都变坏了,听说有人吃死人。饥饿,把人变成兽。消磨了一切情绪,撕破一切脸面,只剩食欲。
从前,堂兄还对琳儿有些歪心思。如今,挤在一个被窝取暖,也懒得乱来。力气珍贵,连动动手指都要三思。
官府不再发口粮,黑市买不到,军中每天也只有一顿。琳儿捉到了耗子,还没烤熟,就被堂兄抢走吞了。她无动于衷,没劲生气,只好吃土。
夜里,琳儿冻醒了。
月光像把冰刀劈开窗纸,周围是空的。伯父一家肯定在偷吃!她踉跄来到外间,一团漆黑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商议。
“挖个死人回来吧。”
“不敢弄啊。”
“那剁她一条腿吧。”
“伤口用火烧一下,应该不能死。”
“可是,菜刀柴刀都被收上去了。”
“那就砸吧。”
琳儿惊恐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啊”地一声,夺门而逃。她晕乎乎的,朝宫城狂奔。回宫去!还是宫里好啊!
街上明明宵禁了,却还有些东西在游荡。是鬼吗?可怎么有影子。是人吗?可一个个活像鬼。
冬夜湿冷,奔跑令她耗尽体力,两眼发黑,一个趔趄摔了。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围上来,盯着她,等她咽气。他们的耐心有限,只会等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