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就这么定了。”叶星辞抖了抖手里的书,“我翻翻书,选择合适的内容,然后设计窗花。事不宜迟,今晚就行动。”
父亲看着他,慈蔼地夸他心灵手巧,像自己年轻的时候。
“小五还会绣花呢,看!”楚翊掏出自己的宝贝手帕,招摇起来。
叶星辞有点不好意思,笑着叫他收好。父亲却说,武将多一些细致的爱好挺好,能修心,怪不得小五总打胜仗呢。还让二哥和四哥也学绣花。
对于这些从前极度渴望的赞美,叶星辞只是淡淡一笑。
楚翊十分爱惜地叠起手帕,纳入袖中,前瞻道:“军中要做好准备,入城之后,立即赈济饥民。奸淫掳掠者,就地正法,大家都管好手下的人。”
夜色阑珊,数支利箭呼啸破空,坠入城内。
拾到箭的守军立即发现猫腻,拆下卷在箭杆的密信。不,是红色的方形窗花。
报上司研判,认定敌军与城内叛徒勾结,图谋里应外合,这是传递某种消息呢!逐层上报,最终,窗花呈到御案。
夏小满还没睡。
他提起窗花,烛光穿透镂空,在白皙的面颊投下莫测的阴影。那双灿灿的大眼睛先是困惑,接着微微一转。
“看出什么了?”尹北望也没睡,正斜倚软榻,握着妹妹的梳子出神。
“没什么,这是挑衅呢。”夏小满笑了笑,放下窗花,“眼看腊月了,所以才射来窗花,嘲讽城里的人过不好年。”
“里面,也许藏着某些信息。”
“睡吧,明天再琢磨。”夏小满服侍男人睡下,掖好被角。可是,对方刚合起双眼,他又忍不住问:“清早公主说的那些话,陛下作何感想?”
“感想?”尹北望倏然睁眼,眸光阴郁湿冷,如墙角的苔藓,“她再来,朕就射死她。”
“难道,陛下不想和她面对面地聊聊,听她讲讲这几年的经历?”夏小满坐在床边,柔声细语,“没听她说吗,她成家了,你有妹夫了。你不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明天,你们再谈谈吧。”
他试图唤起男人心底的温柔,接受公主的劝降。没时间了,真的没有了。每拖一天,城里就多出无数饿殍。
然而,男人的目光没有一丝动摇。
“你说过,一旦你殉国,就请太上皇重新执政。”夏小满小心翼翼,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说道,“你应该能猜到吧,太上皇那样的性子,一盏茶的工夫就会乞降。那么,你现在的坚守,就没有意义了。”
“有意义。”尹北望吐出的字,像一根根冰棱,“朕要他们两个和朕一样,留下千古骂名。”
夏小满浑身的皮肤骤然绷紧,连头发丝都在发冷。
“他们不是仁义君子么,不是讲忠恕之道么。”尹北望深吸一口气,嘴角扯起狞笑,“围城,围死一城的人,攻守双方都有责任。就让他们,一辈子都背着这个包袱,不得安生。”
夏小满浑身一震,从床边跌了下去,眼中溢满泪水。这男人真的疯了。
尹北望淡淡瞟他一眼,翻个身背朝着他。
许久,夏小满才爬起来。他听了听男人沉稳的呼吸,缓步后退,又去看那张窗花。他万分确定,这是叶小将军在向自己传话。
不过,对应的信函在哪?还是说,该参照什么书籍?
他仔细看了看,窗花以牡丹为主,角落有一弯月牙。他回忆着,什么书名中带“月”,轻易便想到那部风靡全城的杂剧,《逐月记》。
他立即出门,吩咐人找一本过来,宫里肯定有。半晌,书到手了。他数了数窗花上牡丹的花瓣数,将书翻到第六页,用窗花叠了上去。
七个字,露在镂空处。
愿君心系苍生重。
夏小满怔怔地盯着,合起书又打开,如此反复。他喃喃自语:“我知道,我都懂啊!我劝过了,可是他,他不听啊……我该怎么办……”
“小满!”那疯子喊了一声。
“来了。”夏小满抹去眼泪,把窗花和书分开,小跑到床边,问是不是口渴了。
“没有。”尹北望蜷在被里,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他,“刚才,朕梦见你了。”
“接着睡吧,争取把梦续上。”夏小满笑道。
他一夜未眠,天亮才有点睡意。
尹北望却说,别睡了,随朕登上城墙,安抚军民。还要把叶皇后也带着,帝后相携,稳定军心。
一路,夏小满坐得笔直,没朝车外瞥一眼。但他听见了孩童微弱的哭声,嗅到了腐朽的地狱气息。
没时间了,真的没有了。
叶皇后凤冠华服,面无表情,盯着车里的某一点。抵达城南,尹北望强横地牵过她的手,踩着凝结的暗红血迹,登上城楼。二人脸上,尽是对彼此的厌恶,手也都是僵冷的。
“皇上来了!”当值的军士群情激昂,山呼万岁。
尹北望拔出佩剑,暗金龙袍和玄色披风在风中飘动,鼓舞道:“大齐的儿郎们!让敌人听听,你们昂扬的斗志!”
将士们开始呐喊,响遏行云。有人喊得两眼发黑站不稳,毕竟每天只吃一顿饭。
作为回应,城外传来号角的长嗥,昌军也出营了。似乎想看看,这是在闹什么花样。晨曦微露,依稀可见当先一匹神骏白马,和偌大的“叶”字旗。
叶皇后依然面无表情,盯着半空某一点。
尹北望沉默着,眺望着。夏小满突然明白了,他就是想引叶星辞出营。
“都退下,退远些。”尹北望摆摆手,屏退簇拥在四周的侍卫和盾牌手,只留下夏小满。
风很大,男人的声音飘忽,却很坚决:“小满,你走吧,现在就走。”
夏小满呼吸一滞。
“你出城去找小叶子,然后别再回来。”尹北望平静地指明退路,“你对他有恩,他重情义,不会亏待你。”
“你……”夏小满艰涩地吐字,“你不要我陪你一起死了?”
尹北望靠近城墙垛口,轻抚丛生的箭痕,“朕似乎说过,朕没了你还活什么劲,还给了你一丸毒药。”
他沉默一下,咬了咬嘴唇。那总像含着毒蛇信子的嘴里,流出格外温柔的话:“可终究舍不得。”
夏小满眼眶发烫,静静听着。
“你不在了,世间就没人觉得朕可爱了。朕希望,你也活万万岁。”尹北望从袖中亮出一枚金牌,“去吧,用这个叫开城门。”
夏小满接过来,攥在手里。
沉甸甸的,像极了他渴望已久的真心。这是他们最接近相爱的一刻。他轻声问:“那你呢?还是要拖着全城的人,玉石俱焚?”
尹北望眼中仅有的温柔一扫而空,狠狠一拍垛口的砖石,红着眼切齿:“与其可怜,不如可恨!”
夏小满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做出抉择。
“就让我们的名字,在史册紧挨着吧。”
他从怀里抱出松鼠,摸了摸,放在地面。而后陡然一转,扑向男人,抱住对方纵身一跃!两道身影跌出垛口,如同蝴蝶的两翼,在狂风中失控坠落。
巨响过后,王朝陨落。
帝王的手沿着地面蠕动,爬向弑君者,推了推。他的眼中满是困惑,无尽的疑问,化作喉中一声叹息。
最尊贵的血,和最卑微的血混在一起,一样的红。
城墙一片混乱,有人哭,有人叫。
叶皇后抿着嘴唇,满怀期待探头俯视,随即爆发出近乎于癫狂的大笑:“死了,他死了!哈哈,尹北望死了,我自由了!我们一家人,又能在一起了!”
她奔下城墙,提着裙裾朝皇宫狂奔。侍从吓得不轻,紧随保护,驱赶民众。
她风一般跑着,步摇乱飞,口中高喊:“他死了!王爷,他死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在街上游荡的饥民不知她是谁,也不知谁死了。大概,是饿死的吧。
他们只知道,一个时辰过后,十二道城门开启。昌军和粮米一起入城,数百个施粥棚搭了起来,米香飘散。
听说,是太上皇重新主政,向北昌请降。
敌国那位年轻俊朗,还公然娶了个汉子的摄政王驱马入城,安排赈济,维持秩序。
百姓饿得前胸贴后背,看见战马都想上去生啃一口。你推我搡,互相践踏。挺过了饥饿,却在粥棚前被踩死了。
情形混乱,敌国的摄政王当机立断:“先不纳降城中的公差胥吏,他们熟知情况,还让他们维持秩序,给每人都配一什的兵做帮手。谁的分区秩序最好,全员提拔三级!”
骚乱很快平息,人们有序领粥。
一位白马将军当街飞驰,高声警示:“喝点稀的就行,千万别撑着!容易死!”人们看着他,感叹其俊美非凡。不过,还是白粥更美。
填饱肚子,有人道:“那位宁王操办过两次国葬,主持这种大场面很有一手。”
另一人道:“皇上驾崩了,是不是也请他操办一下。”
“没驾崩。”一名老者搭腔,“真死了得敲钟,敲几万下呢。”
齐国最后的帝王,从高耸的城墙坠落,国祚一百年。说长也长,历七代君主。说短也短,不及兆安郊外一百零三岁的期颐老者。
中原人讲中庸之道。习惯于为所有的死人,或将死之人说一句好话。
忠孝信悌,礼义廉耻。叶星辞也不知道,一个打算拖着百万生民“玉碎成仁”的疯子,跟哪个沾边。不过,目睹尹北望坠下城墙的一刻,他心中并无快意。
他以为,这家伙是突然失去理智,还拉着小满垫背。进城时才知,原来是被小满扑下去的。
那一瞬间,他的五脏六腑一阵震颤。
齐国的臣子说,夏小满可不是为了百姓,而是畏罪自杀,同时弑君。他们不屑于相信,一个不算男人的男人,会爆发出超乎所有男人的勇气。
叶星辞确信,他就是为了窗花后的七个字。
年关将近,他用舍身一跃,成全了满城百姓。家家户户,都能开心地贴窗花了。
“想什么呢?给你,擦擦眼泪。”
叶星辞抬起泪眼,见一只手伸在眼前。他笑着把脸贴在男人手上蹭了蹭,“你的手帕呢?”
“在呢,舍不得用。”楚翊指指对街的饭馆,“还没吃饭呢,我让火头军借他们的灶,弄两个菜?”
“喝粥吧。”叶星辞看向粥棚,“刚才我还在那喊呢,喝点稀的就行,别撑着。我得以身作则啊!”
公主慢慢踱过来,向楚翊这个白事行家提起兄长的后事。她又穿回男装,双眼哭得红肿。
她说,希望别给兄长定恶谥。虽然,兄长还没咽气,正躺在宫里。不过太医说,回天乏术,两个人都很难挺过来了。
“到时候,让令尊定夺吧。”楚翊微微一笑。
当日,齐国的太上皇献上降书,正式逊位。疆域并入大昌,并受封齐亲王。
受降仪式上,叶霖看着满头白发、身形瘦削的表弟,目露愧疚。不过很快,他就坦然与之对视,谈笑风生。
同时,低声吩咐二儿子,去户部找找从前的旧相识,把被查抄的家当拿回来。再帮助三个亲家重立门户,尽快拿回家产。若全不在了,那么家产归入叶家,算三个儿媳的。
至此,在天下归一的巨潮中,这条不断变换浪头的世家老鱼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