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第69章 情场上的偷袭
“真棒啊!大家射得真准!”小皇帝在一旁看得开心,展露出丧父后难得的童真笑容。他终究是孩子心性,又没有师傅在旁约束,招来众人提议道:“你们都带着护卫、门客在身边吧?叫他们来比武吧!谁赢了,朕这块玉佩就给谁。”
说着,解下腰间配饰,作为悬赏。
众人立即将各自府中的练家子招呼过来,分为几组,拟定规则。每组比出强者,再继续比试,直到决出最终的胜者。叶星辞跃跃欲试,但克制住了。不过,他期待着再度见识罗雨的好身手。
罗雨闻讯兴冲冲而来,楚翊却递了个眼色,眉头微蹙,不准他参与。见他退到一旁,叶星辞略感失望。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不该引人私斗。”楚翊起身谏言。
小皇帝没看他,亢奋地挥了挥手,不耐道:“九叔,难得热闹,你不喜欢就先回避,别扫兴嘛。”
楚翊没再说话,端坐回去,注视着聚集的武夫们,神情漠然。
终于有机会报效主家,那些孔武有力的门客在烈日下徒手搏斗,拳拳到肉的厮打声不绝于耳。虽说定下点到即止的规矩,可打着打着,难免热血上头,没了轻重。
有的肋骨断裂,有的手臂骨折,还有的内伤呕血……起初,列位女眷还觉得不适,频频遮目。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甚至偷偷下起注来。
“啊——我的手——”有人惨嚎。
气氛残酷而热烈,看见人如鸡犬般相斗,只为一块玉佩和主人的虚荣,叶星辞一阵心悸,垂眸沉默,最初的期待转为不忍。
皇帝犯错了。无故引逗子民私斗,以此为乐,是昏聩暴虐之举。史笔如刀,这桩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也许会在百年后被认定为君王无道的佐证。叶星辞不禁佩服楚翊敏锐的政治嗅觉,在万众亢奋之际,依然保持冷静。
“好样的!平时没白疼你!”
“啧,能不能争点气!尽给我丢人!”
为取悦圣心,瑞王和庆王也都派出得力门客,武艺过人,连续淘汰多人。罗雨蠢蠢欲动,也想替主人争风头,奈何楚翊始终冷着脸,不许他上场。
这时,一名身着红色官服的老臣赶来,跪在搏斗之人附近。头顶烈日,一语不发。
“吴师傅?”永历一愣,开心的笑意凝在脸上,命打斗之人退下。他快步走出彩棚,讪讪地扶起启蒙恩师,“你这是做什么?”
“老臣有错,愧为帝师。”吴正英白须颤动,不肯起身,“老臣失职,自请杖责。”
“朕就是打自己,也不能打你啊!”永历茫然失措,待那股兴奋劲儿退去,才幡然悟到自己的失德,稚嫩的脸庞登时写满愧疚,“唉,朕躬有错!先祖以仁立国,以德安民,朕却为了一时私乐,让子民拼命。朕愧为天子,有负皇考遗训。”
他朝众人挥手,急切道:“快散了,散了。受伤的尽快医治,花费统统从内廷出。”
众人散后,吴正英才缓缓站立:“陛下没错。是老臣失职,没能及时赶来规劝。”
“宁王已经规劝过了,也只有他没派人上场比试。”永历用小小的手掌扶着师傅,进棚落座,惭愧地压低声音,“只是,朕方才看射箭看得开心,就很想看人打架。一时冲动,驳回了他的谏言。”
吴正英眉宇间的纹路微微舒展,眸光一闪,望向楚翊。后者坦然迎接他的凝视,清澈的目光鲜活如泉,却也坚若磐石。
一老一少对视着。之后,他们从彼此眼底读出某些共通的东西——对万民苍生的悲悯,对千秋社稷的抱负。
“宁王,你是对的。”永历看向九叔,“以后有想法,还是要提出来,别因为朕刚才的话而憋在心里。朕对你不敬,在这给你赔个不是。”
“臣万万不敢当。”楚翊施礼,眼眸微转,欲言又止。
“九叔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叶星辞看着男人,心想:他会说什么?这时,也许该因势利导,趁小皇帝心里内疚,提些利己的东西。
在场众人也都看着楚翊。他的生母和养母对视一下,面带忧色。瑞王和庆王的眼神带着一丝戒备,而帝师吴正英的目光中,却是一种评判和考校。
楚翊环顾众人,谦和一笑,娓娓说道:“不久前,我去郊外游玩,在山脚偶遇几个农民,就顺便聊了聊。其中有个男子,想娶隔壁丧夫的年轻寡妇。我说这是好事,国家因战争损失了人口,正激励民众生育,提倡节妇再嫁。你娶她,还能得到官府的奖励呢。那男子说,对方也有意,但不敢改嫁,怕外人嚼舌头。毕竟,连先皇的妃子们都在寺中修行,生活清苦。我说,你就这样开导那女子:当今圣上和太皇太后都那么开明,鼓励远嫁而来的友邦公主改嫁呢,你一介布衣还有什么犹豫的。”
听到说自己开明,太皇太后嘴角微扬,点了点头。
楚翊看着小皇帝,在充足的铺垫后,终于点破想法:“臣想,是否可以改善寺中诸位太妃的生活,多添置些东西,准许定期回家探亲。以此来鼓励全国的节妇不必自苦,增加人口。”
原来,是想说这个!叶星辞心里一动。
两个多月前,自己和他们兄弟三人在湖畔散步,曾随口提出想给寺中女子改善生活。当时,瑞王和庆王都搪塞说没法管,楚翊也推脱力不从心。
叶星辞以为此事落空,没想到,楚翊竟一直挂在心上!而且,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找了一个绝佳的由头,委婉地达成目的。
永历看看师傅和祖母,见双方都无异议,首肯道:“也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刚好九叔管着宗正寺,就抽空落实吧,再发廷寄给各州府,命其在民间宣扬。”
“臣领旨。”
吴正英深深地望一眼这位皇九叔,接着告退。永历小皇帝留他共进午膳,随后下令摆宴。
听说是鼓励寡妇改嫁这点小事,瑞王和庆王都一笑置之,还打趣道:“老九,你怎么总去城外玩儿,是不是有相好的?”叶星辞注意到,他们的视线并未在自己身上停留。这代表,他们根本不记得自己提过这事。
只有楚翊记得,只有他。
一直以来,他真的在乎我的感受,尊重我的想法。享用丰盛的午宴时,叶星辞思绪飘忽如纸鸢,连片大肥美的水晶肉冻都压不住,脑海彻底被楚翊占据。
他又觉得莫名烦躁和骚动,望着马球场的野草,清晰地感受到,正有一把杂草钻出心田。他双颊发烫,微微摇头,想把丝线般缠成一团的杂念从耳朵甩出去。
楚翊关切地望着他,指了指脑袋,似乎在问他是否头痛。他朝对方瞪眼,用唇语道:都赖你!别看我!并凶狠地皱了皱鼻子。
楚翊眨眨眼,无辜如小狗。接着嘴角一挑,邪邪地笑了。
“玉川公主。”
低哑的声音惊回思绪,叶星辞看向主位的寿星:“小女在。”
“今天还算开心吧?”
被单拎出来问话,那种阴森不详的预感去而复返。叶星辞绷紧身体,恭顺道:“很开心。远离故土的这段时日,多蒙您老和太后娘娘的照拂。”
“刚才,听老九说起节妇想改嫁,又怕人说闲话的事,哀家一时也想了很多。”老太太和蔼地瞧着他,用锦帕揩了下嘴角,“你少不更事,面皮又薄,是不是也羞于自己选夫,才迟迟没有说出决定?”
叶星辞的心陡然一沉,如坠入冰冷的湖底。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坐在他对面的楚翊则缓缓纳入一口气,而后停止呼吸,紧盯老人家蠕动的双唇。
“百姓常说,老马识路数,老人通世故。我一把年纪,你听我的,准错不了。”老太太抚掌一笑,“为了不让你作难,哀家替你说出来吧!你与瑞王情投意合,等到十月,国丧期满半年就完婚!”
“这——”叶星辞失措地瞪大双眼。情投意合?老子想投河!
庆王脸色骤变。楚翊也罕见地慌了神,眸光闪烁,嘴唇褪去血色,右手死死捏住酒盅。
第70章 命不由人
瑞王喜极,像个大爆竹似的,几乎原地窜了起来。他起身离席,拉住叶星辞的手,来到彩棚正中跪下。他身材魁梧,硬是坠得叶星辞也跟着跪地。
“月芙,快谢恩。”连称呼都骤然变得亲密,“母后,月芙年少,确实羞于启齿,谢母后玉成此事。”
“我不羞,我脸皮很厚的,只是还没想好……”叶星辞六神无主,频频偷瞄楚翊。男人的表情从未有过的冷峻,眉目间一片肃杀。
“别害羞了,母后的礼物你都收下了。”瑞王狡狯一笑,握住叶星辞的手,亮出璀璨金镯。
叶星辞懂了。母子俩早已私下商定,在寿宴上当众指婚。正好,瑞王痛失杨榛这条大腿,那就再接上一条。这条新腿,就是和平的象征,身携巨额嫁妆,尊贵的友邦公主。
后宫不能干政,但老太太坐不住了。亲自下场,为儿子谋取摄政王之位,通过“家事”迂回干政,不给外臣话柄。
什么送镯子,嘘寒问暖,为了让自己开心而在马球场过寿,都是温情脉脉的枷锁,做戏给旁人看:老太太对你这么好,你怎能在她华诞拂了她的面子?失礼,失敬,毫无教养,给齐国皇家丢人。
或许,当场脱裤子放鸟儿,可以阻断这次指婚。
叶星辞头昏脑胀,抽回被瑞王紧握的手,惶然道:“此事,此事还是该从长计议。容我修一封家书,告知父母。”
老太太眼睛一翻一闭,捂住心口,似乎要步儿子后尘,猝死于寿宴。
“你看,母后都被你气着了,今天她老人家过寿呢。”瑞王责备,几乎压抑不住语气中的得意。
叶星辞担不起气倒太皇太后的罪过,无奈沉默叩首,行尸般僵硬地回到座位,紧咬下唇。不,他不能嫁给瑞王。于公,太子要他尽量拖延。于私,他不愿和陷害手足的卑鄙男人结为连理。
怎么办,怎么办。
太皇太后怕不稳妥,要让此事板上钉钉,看向永历:“皇帝认为呢?”一旦获得首肯,便是金口御言,不容置疑。
永历瞥向吴正英,后者神色淡然古井无波,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腕。
“吴大学士是外臣,皇帝的家事,不必征询他的看法。”太皇太后脸色微沉,转瞬又绽开笑意,“公主是哀家最喜爱的晚辈,能看见她的终身大事有着落,就是最好的寿礼。唉,奶奶我都七十好几了,也不知还能再过几个生日。”
说着,竟微微哽咽。
老祖母落泪,永历招架不住,不再看吴正英,用清亮的童音祝贺:“既然三叔和公主心意相通,有意共缔鸳盟,那朕祝福你们。”
大局已定,婚事已成,太皇太后舒了口气,笑着叫众人继续用膳。叶星辞呆望菜肴,一动不动,生平第一次没了食欲。
楚翊将硬生生攥出裂痕的酒盅放回桌案,眼睑微跳,眸光在睫毛的阴影中愈发阴沉。之后,他侧过脸,真诚地弯起嘴角,笑如春风:“三哥,恭喜!弟弟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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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星跃楼里,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们齐聚客厅。
“当时就是这样,老太后突然就把叶小将军指婚给瑞王,我俩都惊呆了。说好自己选的,怎么能强求!简直像土匪抢压寨夫人!”寿宴期间,始终陪侍左右的子苓和云苓三言两语,将过程讲给众人,气得俏脸通红。
四个属下神情凝重,苦恼地挠头,连声哀叹。宋卓道:“云苓姑娘,你不是很机灵吗?你倒地装抽风,口吐白沫,不就把这事岔过去了吗?”
“事发突然,谁能想这么多啊!”
叶星辞抬手打断他们的话:“没用的,躲不过去,老太后和瑞王早就商量好了。送镯子时,我就该想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急着为瑞王增加势力,就算不在寿宴指婚,也会再开个什么家宴、夜宴。哪怕聚在一起喝凉水,喝西北风,她也要把这事定了。”
福全原地打转,犹豫道:“夏公公叫咱将计就计,那、那就只好将就着嫁给瑞王?可是,叶小将军一过门,马上就会露馅儿。瑞王要是个童子鸡,没准还能糊弄几天,可他姬妾成群,经验丰富啊。”
“他发现我是男的,不会对外声张,因为他需要我的身份。可他心黑手狠,连兄弟都害,绝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你们更是要受苦头。”叶星辞往椅背一砸,双手掩面,陷入沉默。半晌,他仰起头,目光决然:“万一迫不得已,真的嫁进瑞王府,我就提前把你们打发走。你们回江南,回兆安,回家去。老子一身武艺,不怕他。”
“我不走。”于章远将手搭在他肩头,“虎穴龙潭,我陪着你。”
“我也不走。”“我也是。”“不就是个老男人,我不怕他。我们一起从东宫出来,将来也要一起回去。”宋卓,司贤,郑昆也依次将手按在于章远的手上。霎时间,叶星辞的肩头沉甸甸,坠满安全感,令他心口发烫。
“我也不走。”太监福全挺起单薄的胸膛,也将手放上去,“别看老子没根,可老子有种!”福谦用力点头,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姑娘们也纷纷伸手,叠在那厚厚一摞的巴掌上,“我们六个打小就在一块儿,叶小将军担了天大的干系,才让大家过了几个月舒坦日子,绝对不能抛下他。何况,公主走失,所有人都有责任。”
叶星辞含着热泪,艰难侧头,盯着肩膀上摞得老高的十只手:“叠烙饼呢?你们站成这样,不挤吗?我要被压死了。”
紧紧挤成两圈的众人散开,哈哈大笑。
忽然,子苓上扬的嘴角撇下去,抽泣起来,叶星辞忙去关心。
她蹲在地上,泪流满面:“对不起,叶小将军。在路上时,你叫我假扮公主,而我却上吊。其实,我不是真的想死,是做戏给你看,当时我实在太害怕了。假如要嫁给瑞王的是我就好了,最起码我是女的。”
叶星辞笑了笑,告诉她,其实自己能看出来。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就当个屁把它放了。不能放在午夜的被窝,那样只会失眠,要让它融入天地。
“别哭了,子苓姑娘,我都心疼了。”好色之徒司贤趁机安慰,又是递手帕,又是搂肩膀,被姑娘们合力推开。
“还有件事。”叶星辞凝重道,“为老太太准备寿礼,是我第一次开箱查看公主的嫁妆,发现一件惊人的事。”他迎上众人探究的目光,“嫁妆远没有传闻中的多。没有万两黄金,只有两千两,剩下的全是铸铁。所谓的奇珍异宝,多半是湖石。”
众皆愕然,相顾无语。于章远低声猜测:“你是说,被人掉包了?不可能啊。”
“不,丰厚的嫁妆恐怕只是噱头,为了面子上好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叶星辞还有一种猜想:虚高的嫁妆,是太子爷放出的香饵,为了让瑞王和庆王斗得更激烈。等夏小满再来时,问个清楚吧。
在顺都和兆安之间往返,千里奔波,也真够辛苦。但是夏小满似乎陶醉其中,以苦为乐。他对太子一腔赤诚,这份心思是否感动了对方尚未可知,反正把他自己感动坏了。
上一次,夏小满来永固园与叶星辞见面,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晕厥过去。他因冒酷暑赶路而中暍,浑身烫得吓人。还好,瑞王刚派人送来一大块冰,喝了冰镇绿豆汤,才算缓过来。
他清醒的头一件事,就是裹紧自己敞开的领口,呼唤驯养的松鼠,随后冷声质问服侍他的福全和福谦:“为什么擅自替我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