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每次,你说起‘我们’这两个字的时候,听起来都很开心。”夏小满啜饮茶水,表示认可,“好,就按照这个思路做下去吧,比我在路上想到的办法要好。”
叶星辞问,他想的是什么。
夏小满平静地娓娓道来:“你想办法,与瑞王的世子或别的儿子见面。勾搭对方,让他调戏你,被众人撞见,再把丑事大肆宣扬出去。你演一出自缢或投湖的戏码,以死明志,这桩婚事大概就告吹了。不过,有很大的风险,不好把控。”
“真是个好主意啊,既得不要脸,又得不要命,折腾死我了。”叶星辞冷冷地苦笑。楚翊断然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儿,因为他舍不得自己遭罪。
忽然,他心里一动,“夏公公,既然殿下不想让我嫁瑞王。那就是说,他要我嫁庆王?”
“殿下还没说。那么,叶小将军,你自己想嫁谁呢?有人选了吧?”夏小满幽幽地反问。似乎不是出于公事,而是某种私人趣味,带着莫名的戏谑。
“我想回家。”叶星辞干脆道。他感觉,夏小满乐于看见自己斡旋于楚家兄弟之间,他想不通其中的乐趣,大概和看戏差不多。
“我明白你的思乡之苦。可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发誓的。”夏小满倚在桌旁道。
“誓死效忠殿下。我会按照他的计划走下去,他让我嫁谁,我就嫁谁。”叶星辞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些,“我发现,公主的嫁妆,没有传闻中多。”
“所以才叫传闻。”夏小满无奈一笑,“太子故意散播出去,好叫楚家兄弟眼红。公主私下里还把嫁妆给了太子一部分,供他与皓王抗争。”
计划,又是计划。叶星辞叹了口气,让夏小满往里坐,接着用火折子点燃蜡烛。他飞速研墨,提笔挥就一封家书,托夏小满带给娘。
内容很简单,自己吃得好,住得好,很开心,胖了,一切都好。因为娘识字不多,复杂的看不懂。
“收好,别被你的松鼠啃了哦。”
“好,我会交到定国府的李姨娘手里。”夏小满将信笺收进薄布衣衫的袖袋,“我这就走了。在你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回去陪着太子。”
叶星辞犹豫一下,道:“难得来江边,我想过江去,回兆安看看我娘,也免得你送信了。”
“还是别了。”夏小满袖着手起身,“就算我请示太子,他也是这句话。叶小将军,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别再做任性的事。谋大事者,哪有恋家的?”
叶星辞抢白道:“你叫我别恋家,自己还不是眷恋着东宫,不舍昼夜地往回赶。”
夏小满怔了一下,眼里闪过难堪,接着刁钻地笑了:“那里不是家,只是我生活的地方。你是世家公子,我是做奴婢的。你的俸禄比我多,地位比我高,得到的重视也多。所以,你的格局必须比我大。”
叶星辞缄默不言。幽微烛火斜照,映着少年写满乡愁的精致脸庞。
“殿下说,将来你会回到东宫,一切和从前一样。齐军的战歌怎么唱的?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这个宏愿,总会实现的。”
夏小满忽然想起什么,挽起裤脚直至膝头,展示腿上被石子硌出的伤痕,仿佛那是至高的荣耀。
叶星辞更不知该说什么。
夏小满露出一种平静、骄傲而满足的微笑,而后吹熄烛火。那张俏生生的笑脸倏然隐入黑暗,却又久久残留在眼前。
“感觉硌得慌,稍稍动一下就好了,何必自讨苦吃。不过,动了也会挨打……唉,在宫里当差的,都不容易。”叶星辞翻着兵书喃喃自语,忽听轻轻的叩门声。他披衣开门,一股醇厚的、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
楚翊手端托盘,立在门前:“红糖姜枣汤,趁热喝吧,我亲手熬的。”
叶星辞下意识接过,疑惑道:“怎么突然做这个?”
“我听你说,肚子不舒服。我也不懂这些,可能喝了会好点吧。”
原来是暖胃的,叶星辞甜蜜地抿嘴一笑。还没喝呢,胃里就开始暖了。他的脸被屋外月色笼罩,楚翊的脸则映着屋里的烛光,一冷一暖两张面孔相对着,而后同时腼腆地错开视线。
叶星辞正要关门,被男人抬手拦住:“不谢谢我?”
“谢谢,逸之哥哥。”他轻轻地说,笑了笑。瑰丽可爱,连皎月清辉也刹那失色。
“不请我进去坐坐?我……我想看着你喝汤。”
叶星辞羞于和男人深夜独处,于是单手端碗,用嘴唇试了试热度。而后豪迈地一饮而尽,将碗口朝下,仿佛在给谁壮行,还打了个小嗝:“干了!哈哈!”
“早点睡。”楚翊不舍得将目光移开,于是缓步后退,猛地一脚踩空跌下台阶。
在叶星辞的惊呼中,他顺势用手撑起头,玉山倾颓卧在当院的青石砖地,笑吟吟道:“我不是摔了,只是在席间多饮了几杯,躺这醒醒酒再走。唉,今夜月色真美。”
第84章 招摇撞骗
翌日清早,一行人动身前往丹宇县。叶星辞将宋卓留在翠屏城,命其入住客栈里孙家母女隔壁,近几日尽心保护。
楚翊明确说过“不必相送,低调行事”,可杨知府又是反着听的,率一众官吏郊送十里,话别时还哭了,说这一别就再看不见王爷天人般俊逸的风姿。不像送行,像送葬。
上路不久,飘起小雨。
晚稻如同大地的汗毛,在雨丝中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和青草气,令人心旷神怡。充满生命力的气息,让雪球儿格外兴奋,柔顺雪白的马尾凌空乱扫。
东行大半日,丹宇县城出现在视野中。
“停车,我去方便一下。”陈为下了车,钻进路旁草丛。走出很远,闪到树后。
“我也去。”叶星辞轻巧地跃下马背,也进了草丛,被楚翊一声大喝惊了回来:“我四舅在那边!”
叶星辞慌忙转身,换到道路另一侧。楚翊也下马相随,“你一个人不安全,我陪你。等会儿,我离远些就是了。”
迈入草丛,他又埋怨地咕哝:“这次出门,你该把子苓云苓带在身边,日常起居没人作伴,多不方便。我知道你独立要强,但也不必事事如此。像昨夜,你身体不适,要是子苓姑娘在,你早就喝上热汤了。”
“我没觉得不方便。相处久了,有机会彻底了解我,你就懂了。”叶星辞轻笑。他很少听到楚翊用刚刚的语气讲话,唠唠叨叨,真情流露。楚翊很擅长敛藏情绪和想法,乍见与久处,判若两人。
叶星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楚翊低声道了句“小心”,顺势牵住他的手。他没有挣开,轻轻回握。又走了几步,他四下看看,说:“就这吧。”
“我离远点,有事喊我。”楚翊走出十几步,背对着他,二人之间隔着一丛灌木。
“你不会偷偷回头吧?”
“认识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该清楚。”
可惜,你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叶星辞盯着男人的背影,撩开衣摆,从容解决了个人问题。同时想:逸之哥哥,我挺好奇,咱俩谁尿得更远一点。小时候,我可是打遍东宫无敌手的撒尿状元。
返回官道之后,陈为苦着脸抱怨:“大外甥,你刚才扯嗓子喊什么‘我四舅在那边’,差点给我吓出毛病!”
“哦,我在提醒公主而已。”楚翊笑了一下。
“听上去,就像有仇家来追杀我,而你在给人家指路。”
叶星辞哈哈大笑,策马朝县城疾驰。
进了县城,几人先做乔装。剪下一点头发碎碎地粘在黑布,又粘在唇上,叶星辞和陈为还束发戴冠。这样,当丹宇知县回来后问起,是什么样的人拿着腰牌到县衙来,官吏说起来者的形貌,对方就不会联想到他们。
乔装完毕,楚翊和叶星辞相视而笑,都夸对方气宇轩昂。
县衙就在与城门相通的主街正中,辕门外一对雕刻精细的高大石狮,睥睨着街上往来的百姓。东侧置一大鼓,鼓面裂纹纵横。
大门上方的黑漆匾额,上书“丹宇县署”。匾额下一副楹联:天听民听天视民视,人溺己溺人饥己饥。
“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李青禾能做到急百姓之急,却被革职了,真是荒唐。”楚翊手握折扇,盯了这副楹联半晌,信步登上石阶,抬脚就往门槛里迈。叶星辞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跟在旁边,目不斜视。
几人的从容气度,和身上剪裁精细的绸缎衣衫,令守门衙役怔了怔,犹豫一下才追上去:“几位公子,是张知县的亲属吗?可有名帖?”
叶星辞毫不露怯,也没回答对方的疑问,而是压了压唇髭,沉声道:“我们是翠屏府来的,把主簿叫出来。”只要他不心虚,那虚的就是对方。
衙役将他们引到大堂之后的二堂落座看茶,这里是议事厅,也是会客厅。随后,从簿厅请来主簿。
主簿四十来岁,身材矮胖,相貌和气。他走得很急,又是个怕热的,脖颈间堆着的三层肉榨油似的往外渗汗,大概以为顶头上司在翠屏府犯了什么事。
他气还没喘匀,便拱手陪笑:“几位官差光临敝县,有何指教?”
楚翊端着茶,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明明自己是骗子,却好像对方才是骗子:“阁下是本县主簿?”
“是是是。”
楚翊亮出丹宇知县的腰牌,还有一块翠屏府衙的腰牌,也是昨夜“借”的,不慌不忙道:“我们几个是翠屏府的。张知县留在城中述职,有些东西记不清楚,急需查阅些案卷文书,特意托我们来调阅,并将腰牌给了我。”
主簿验看了腰牌,不解道:“张知县身边也带了几个人,怎么没派他们回来?以往他去府里,也没有过这种情况,几位可有他的手谕?”
“没有。这些问题,等张知县回来,你问问他吧。”楚翊跷着腿,感觉唇上的假胡须要掉了。于是他端起盖碗,垂眸吹拂茶水,同时不耐地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愿意跑这一趟?”
冰冷上扬的语调,让主簿倒吸一口凉气。
“不该问的别问。按本色做人,按角色办事。”叶星辞适时地补了一句。
“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陈为也道。
“你就是个主簿,做好分内事就好。”于章远也跟着过起了官瘾。
“他们说得对。”最后,罗雨冷冷道。
这些官场至理,令主簿汗水涔涔,琢磨着知县究竟怎么了,是否会牵连到自己。他连忙问需要调阅什么,这就去准备。
“近三年,县内所有涉及行凶、杀人、奸淫案件的案卷。本地外迁人口的户籍,本地新定居人口的户籍,本地登记在册的耕牛、种猪、种马……”楚翊将自己想要的,和不相干的掺杂在一起,混淆对方视听,最后道:“对了,再把登记土地的鱼鳞册也拿来。”
第85章 心机男孩教你行骗
“明白。”主簿颔首,有些犯难道,“不过,这些案卷文册,恐怕不能让几位大人带走……”
“谁说要带走了?只在这看。”
不多时,主簿便差人将楚翊要的东西搬来二堂,书山纸海一般。县丞有点怀疑他们的来路,又不敢妄断。主簿对其耳语一阵,县丞脸色发白,不敢再问。
“几位慢用,慢慢看。”主簿命人奉上茶点,便退下了。
楚翊将厚厚的鱼鳞册摊在桌案,仔细翻阅,熠熠的眸光飞速扫过内容,捕捉端倪。
上面既有县内的整体地势图,也有打着格子,以诸如“丰字六保十八号”为题的小图,一旁记有佃户姓名,业主姓名,地权变动,田地等级数目以及四界等。这些,是征收地赋的主要依据。
叶星辞捏着一块绿豆糕凑近,看得认真,红唇之上的假胡子随着咀嚼一动一动,煞是娇俏可爱。
楚翊侧目一笑,柔声讲解道:“先皇曾重新清丈全国农田,登记造册,来减少土地隐匿问题给税收造成的损失。摸清地权、清理隐匿田地之后,税收提升了一大截。下一步,他原想将人丁税并入地赋,与令兄正在江南试行的新政一样。可惜,还未来得及实施,便壮年而逝。眼下朝中局势复杂,办事效率低,就更难开展了。无论江北还是江南,谁先把新政推广全国,谁的国库就能更快充盈。”
“谁就能在下一场战争中取胜。”叶星辞目光一凛。他蓦然想起,他们二人终有敌对的一天——当和平的面纱被撕破,战火重燃,“友邦”再度变为“敌国”时。
楚翊没否认他的话,淡淡补充一句:“谁治下的百姓就能过得好一些。”又吩咐:“尹兄弟,你去和我四舅他们查案卷吧。”
叶星辞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翻找案卷。很快,他又释然了:霸道强势的昌世宗不在了,而我大齐天子是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淡泊之人。下一场战争,还有很远,或许是几十年。为什么要让不确定的战火,影响我对楚翊的确定的喜爱之情?去他娘的,不操心了。
他忍不住好奇,先看了本地登记在册的种猪、种马的情况,随后与其他人一起查阅案卷,试图找到李青禾初审杨家诬告孙家一案的公堂笔供。
罗雨闲在一旁,抽出藏在裤筒的双刀慢慢擦拭,向叶星辞和于章远解释自己不干活的原由:“我识字不多,都是跟了王爷之后才学的。十个字里面,最多认识三个。不过也有意外,十个字全都认识——恰好是一到十。”
“我娘和你差不多。”楚翊笑道。
“我娘也不大识字。”叶星辞翻着案卷随口嘀咕。
陈为讶异地抬眼:“令堂不是皇后吗?出自诗书簪缨之家。”
叶星辞抿了一下嘴唇,冷静地改口:“你听错啦,我是说我奶娘。”
楚翊瞥他一眼,笑而不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鱼鳞册。叶星辞也不再玩笑,神态肃穆地翻阅案卷。二堂空旷凉爽,空气中飘荡着故纸堆的淡淡霉味,除了纸页翻动的脆响,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很快,叶星辞从身边那码得像宝塔肉似的旧案卷中找出目标:“在我这,杨家诉孙家伤人、抢夺地契、强暴家仆案。”
他飞速查阅,将所见念给众人,“案卷里,的确有三年前的初审录供,其中没有那句提到瑞王的话。并且,这份笔供偏向于杨家人,孙家人的辩词很荒谬,一定不是原始笔供。记录者叫田岳,是县衙簿厅的笔吏。”
楚翊叹了口气:“看来,原始笔供被销毁了,得想办法见见这个人。将案卷归位,别被他们发现我们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