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他继续翻阅鱼鳞册,眉头越锁越紧。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将之合起,又把其他不相干的册籍摊开压在上面,以掩饰自己的行迹。
叶星辞问他看出什么端倪,他叹了口气,说脑子有点乱,明天再说。
接着,楚翊唤来县丞,让对方备一百两银子,作为他们回程的车马费和犒劳。县丞愣了一下:“一百两?”
楚翊掸了掸袖口,似笑非笑:“怎么,哥几个跑一趟,不值这点辛苦钱吗?”
这副有油水就捞的贪婪嘴脸,让县丞笃定他们的确是府里来的官差,忙不迭去准备。叶星辞问,要银子干什么,做戏做全套吗?
“这样更稳妥。”楚翊朝他挑挑眉,清朗的眉宇间一片灵慧,“等丹宇知县回来,得知有人冒充府里的官吏上门,还要了钱,会断定我们是骗财的团伙。调阅案卷这些动作,只是一种伪装。”
叶星辞这才回过味来。他仿佛已经看见,那位张知县回来之后,暴跳如雷地叱责下级:愚不可及!他们是骗子,为的是那一百两银子!什么看案卷,都是假动作,糊弄你们!白痴!
这男人是莲藕成精吧,这么多心眼,叶星辞琢磨。可是,他怎么就没看穿,我并非女孩呢?在他眼里,我应该破绽百出才对。
“啧啧,明者视于无形,谋者谋于未成。逸之哥哥,你这一步三算的聪明劲儿,一定棋艺惊人吧。”叶星辞背着手,围着男人兜圈,由衷夸赞。
楚翊谦逊一笑:“一般,和哥哥们对弈从没赢过。”
“是不好意思赢?输得自然而然,不动声色,比赢棋还难。”
“改天下几盘?”
“不。”叶星辞吹吹唇上的胡须,俏皮地歪着头,“那样,我是个臭棋篓子的事,就被你知道了。”
楚翊的耳朵红了,笑着捶了捶心口:“刚才,我心跳骤停。”
“不会吧……”叶星辞骇然瞪眼。
“真的,差点被你给可爱死。”
噗——听着两个男人调情,于章远陡然笑喷,又慌忙解释:“王爷,我不是笑你,我只是想起了好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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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两银子沉甸甸的,听楚翊说,足够小户人家六七年的用度。
叶星辞主动承担,将装银子的包裹甩在肩头,看向毕恭毕敬将他们送出门的主簿,随意道:“对了,刚才我看那些册籍,发现有个叫田岳的笔吏,与我一位故交重名。你把他喊来,我见见。”
“田秀才吗?今天这人旬休,不在县衙。”主簿没多想,随口说了对方住址,目送他们牵马驾车远去。
叶星辞掂量着银子,称赞楚翊是致富能手。一行人按照住址,打听两次,拐入一条小巷。巷子幽静古朴,巷口一棵老槐树孑然矗立,树下两个孩子正在用尿呲蚂蚁,咯咯直笑。随后,他们一齐盯着刚刚路过,已卸去胡须的叶星辞。
二人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开始争辩:“漂亮姐姐。”“是漂亮哥哥。”“是姐姐。”
叶星辞听见了,脚步一顿,特意折回来,俯身低语:“是哥哥哦。小时候,我也喜欢像你们这么玩,我手里的蚁命不计其数。”
几人轻易便找到了田家。是座老旧小宅,屋瓦齐整洁净。楚翊以翠屏府官差的身份,成功敲开门,化解了对方的警惕,攀谈起来。
第86章 关键把柄
“几位官差,请用茶。”田秀才端来清茶,拘谨地站着。楚翊叫他坐,才搬来个圆凳,搭边坐下。
言谈间可知,他是个独居的年轻光棍儿,有些腼腆。虽是秀才,但苦于没有门路,父母双亡家境清贫,只能在县衙做个笔吏,以图发展。
田秀才有点提心吊胆,不知他们为何而来。东拉西扯一阵,楚翊忽然问起被革的李青禾:“你在县衙当差好几年了,应该认识他。”
叶星辞观察着田秀才的表情。他心领神会,楚翊在试探对方的品性。
李青禾是个好人好官,田秀才要是添油加醋的骂他,那必是败类,不用做任何争取,他们几人拍屁股就走。要是唯唯否否,就是个俗人常人,可以试试。要是鸣不平,那就还算耿直,一定要争取。
田秀才一惊,差点跌下来,失态地叫唤:“几位是为他而来?莫非有人翻他的旧账,又来参他?可他已经是庶民,贬无可贬了!”
叶星辞肃然道:“你正常回话就好,别一惊一乍的。”他觉得自己严肃的样子很好玩,差点笑了。
田秀才拧着手,思忖良久,才诺诺道:“晚生知道的不多,也不好说。李知县或许贪墨了,但几位暗地向县里的百姓打听打听,就会知道他的为人究竟如何。”
“我们现在正跟你打听。”
田秀才犹豫着,鬓角闪着冷汗,都快把手搓出皴了,才再度开口。声音虽小,却字字珠玑:“在晚生看来,他为人正直无私,爱民如子,晚生敬佩他的为人。县衙里的人说,那都是伪善,但我不这样认为。或许,是我眼力差吧。”他苦笑一下。
叶星辞起身,背着手在这间寒酸的书房里踱步,发现桌案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四字横幅:大圣不作。运笔遒劲,和他在李青禾家里看见的横幅笔体相似。
他狡黠一笑,回头诈唬道:“田秀才,你居然留着李青禾的字,他可是革员。你以为没有落款,我就认不出吗?”
“这……”田秀才表情一僵,旋即机智对答,“因为没有落款,晚生也记不住是谁的字,又写的很好,就留下来了。”
试探得差不多,初步了解对方的为人,楚翊切入正题,沉稳地开口:“李青禾被革的事,也许有转机。你知道什么有利于他的,一定要告诉我。放心,我不是坏人。否则,你不会安稳地坐在这。”
见田秀才面露惊喜,却不说话,楚翊认为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已深入其中,知道的并不比他少。于是直白地问:“三年前,杨家诉孙家行凶案,他升堂断案,是你在旁录供?”
田秀才思索半晌,才道:“是。”
“后来,笔供又改了。原始的一份被抽出去,你又编了新的,加入案卷。”楚翊注视着对方陷入沉思的脸。这个表情不是在回忆,而是在纠结犹豫。
良久,田秀才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浑身倏然放松了。他面容坦然,言语也畅快起来:“你们已经查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再隐瞒了。这份案卷,一直没调到翠屏府,可能是那边忘了。两年前的一天,我对主簿提起。主簿翻阅之后,立即叫我重新写一份公堂上对质的笔供,旧的烧掉。我照办了,但其实烧的是另几张纸。”
“原始笔供,你还留着?”叶星辞双眼一亮,猛然凑近对方。
田秀才点点头,迅速走到房间东北角,掀起一块青砖,取出油纸包裹的文书交给叶星辞,全程没有一丝犹疑。
“我知道,这里面的内容事关重大,因为提到……提到了瑞王爷。”他语气凝重,叹了口气,“这东西一见天日,我就得辞掉县衙的差事,远走他乡了。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
叶星辞走回楚翊身边,飞快拆开油纸封装,与楚翊头挨着头,一起阅览。他们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好像在看什么香{艳故事。
杨家人那句关于瑞王的供词赫然在案:“我们族长杨大人,跟皇上的胞弟结成了儿女亲家,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李知县,你别不识时务,王爷一口唾沫从顺都喷过来,能淹死你。”
楚翊缓缓收起笔供,有些出神,浓密的眼睫轻颤,显得眸光也忽明忽暗。四舅对他勾勾手,也想看。他犹豫一下,才将笔供交过去。
他在处心积虑,追根究底地抓一个人的把柄。那个人,是他血脉相连的三哥。三哥的确有错,可他自己,也不完全出于公义才这样做。
他想跟三哥抢女人,争权力。他想坐看最强势的三哥失势。如此,待自己迎娶公主,便与庆王势均。甚至凭借公主身份的加持,反压庆王一头。农家的兄弟,会一起在田里挥汗如雨,互相扶持。可帝王家的兄弟……
匆匆一闪念间,楚翊想了很多,浑身发冷。直到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轻轻捏了捏。他侧目迎上那对清亮动人的眸子,会心一笑,又看向田秀才:“你月俸多少?”
“一两五钱银子。”
楚翊拿过从县衙骗来的一百两银子,通通给了对方,“拿着,在县衙给自己开一张路引,走得远远的。这两天就走。”
起初,田秀才不肯收。推辞许久,终究收下了。
“低调行事。今天的事,别告诉别人,好人要懂得保护自己。”临走前,楚翊如此叮嘱。
县城最好的客栈,叫“同鑫客栈”,几人就在这住下。
叶星辞特意交代伙计,自己的白马要喂最好的精料,每日另加一顿新鲜蔬果。只管喂,大爷有钱结账。公主的嫁妆虽然没传闻中的多,但也够他花的。
二楼的上房宽敞整洁,都是套间。
叶星辞自己一间,楚翊和四舅一间,于章远则和罗雨住。安顿下来,于章远以检查门窗为由,窜到叶星辞房中,别扭地说不想跟罗护卫住,觉得那小子有点古怪。宋卓不在,自己害怕。
“那你也不能跟我住啊?我现在是女的诶。”叶星辞无奈地耸耸肩。
第87章 鱼鳞册上的名堂
“啧,也对。”于章远苦恼地挠头,“再开一间房呢,又有点说不过去,浪费钱不说,还怕伤到他的心。”
“我看,你就是害怕他的身手。”叶星辞打趣,“怎么,他梦游吗?”
“我们在驿馆时也住一间嘛,他枕着刀睡觉,一点动静就醒。我和宋卓就连打喷嚏,都得捏着鼻子。而且,他身上有很多伤,和他那张文弱的脸一点也不匹配。”
“伤?”叶星辞蹙眉反问。
“嗯,虽然他有意避着我更衣,可我还是瞥见了。”于章远瘪了瘪嘴,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他刀法狠辣,一出手就致残,我怀疑他是土匪出身,而且坐过牢。有的伤,是经过刑讯才会留下的鞭伤和烙印。”
“真的假的,你看清了吗?”罗雨是土匪?叶星辞觉得不可思议。
“准没错。”于章远重重点了下头,笃定地说道,“你忘了,我爹是刑部的主事。我小时候,他为了教导我,带我参观过刑部大牢。告诉我,再淘气犯错,就把我关进来。”
叶星辞沉吟着,听好友继续说:“他背上有一块烙印,和雪球儿屁股上的一样。”那是北昌精锐骑兵坐骑的标志,难道罗雨是军马变的?不,他是在军中生活过,而且犯了什么错。
“就算他坐过牢,也不是会坏人。”叶星辞相信楚翊的眼力和知人之明,“因为,逸之哥哥不会把坏人留在身边做贴身护卫。”
“咿呀!”于章远皱起脸,抱住胳膊使劲搓动,“你这么称呼宁王的时候,不会起鸡皮疙瘩吗?”
“不会。”叶星辞坦然注视着好友,真情流露,“叫他的时候,嘴里像吃了糖一样。”
“你是不是……”
“是又怎样?”
于章远愕然瞪圆双眼:“喂,你真把自己当女人啦?”
“我喜欢他,不代表我把自己当女人。我是以男人的心态喜欢他,我还想跟他比谁尿得远呢。”叶星辞将心里话都说了,觉得没什么好瞒的,喜欢就喜欢喽。
“那,你要选他为夫君?”
于章远不知道,自己身不由己,全凭太子做主。叶星辞神采飞扬的脸庞倏然黯淡,嘀咕道:“再说吧,还是先拖着。”
于章远装模作样地检查了门窗,离开房间时,正遇见罗雨经过走廊。对方换了一身黑色细布衣衫,乌木发冠,乌木发簪,整个人凌厉凛然如冬夜的一截枯枝。
他冷漠地朝于章远点点头,经过之后又退回几步,目光淡淡的:“于护卫,你好像不太想跟我住,不然我搬出去?”
“不不,那样多伤自尊。”于章远友善地笑笑。
“无所谓,马厩我也能睡。”罗雨的声音毫无波澜,“千万别因为我,而耽误了你休息,你还得保护公主呢。”他清秀文弱,可眼神却像他悬在腰间的双刀一样锐利生寒。
于章远笑着说都是误会。
叶星辞越过好友的肩膀,打量罗雨,眼前闪过他干脆地割断杀手头目的腿筋的样子。但他绝非暴虐,以此为乐,而是冷静地以最快的速度制敌,保护自己和同伴。
但楚翊敢把这样一个尖刀似的人带在身边,给予绝对信任,就证明他品行端正。真是谜一样的人啊,叶星辞又开始好奇了。
“对了,公……尹兄弟,九爷问你想吃什么,他现在就跟客栈订菜。”罗雨道。
“随便,我不挑食。”叶星辞关起门,在卧室和客厅四处走动,发现墙角立着一个香柏木浴桶,很干净。走了一天,晚上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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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聚在一楼大堂吃早点时,叶星辞才知道,今天是罗雨的生日。因为陈为一落座就说道:“且喜且乐,且以永日。生辰吉乐啊,罗兄弟。”
叶星辞先是一同道贺,祝他“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随即问起他的年纪。
“不知道。”罗雨的声音,和他正吃的酥饼一样干脆,“家人死的早,没人帮我记着,也没人给过生日。一定要说的话,就算四岁吧。”
“四岁?”于章远被稀粥呛了一下,诧异地打量对方:这他妈四岁?
罗雨用看傻子的眼神瞥去一眼,平静道:“四年前的今天,我遇到了九爷。从那天起,我才活得像个人,所以我就当自己是那天出生的。”
叶星辞以为终于有机会了解对方,但罗雨说完这句,便缄口不谈,眸光泛红,看向楚翊。后者拍拍他的肩,给他夹了个肉包子,又给四舅和自己也拿了两个。
突然,陈为猛地捂住嘴,眉眼皱成一团,痛苦地“呜呜”哀鸣。罗雨神色一凛,霍然起身绕到楚翊身后,朝其后背猛击一肘,打得楚翊吐出了刚咬的包子,剧烈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