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楚翊才开府几年,家底薄,为了让自己风光大嫁,积蓄恐怕所剩无几了。光是街上那几十桌流水席,就够富裕之家掏空家底。结果,花光老婆本,娶了个男的。
叶星辞心底愧意激荡,手指死死抠着象牙扇柄,感觉头更大更沉了。
步入宁远堂,面颊暖意融融,满目红帐。
大厅正中匾额为先皇御笔,有“德宣宸翰”的印章。德宣,为昌世宗的年号。一幅山水巨画作为背景,桌案茶几陈设精致礼器,崭新的茶具、漆器、瓷器等,正中的黄铜大暖炉炭火正旺。
西边是书斋和茶舍。视线穿过作为隔断的镂花月洞门,叶星辞扫见墙上悬着些书画,还有一幅四字横幅——藏器待时。也许是楚翊勉励自己的箴言,他也确实工于心计,善于藏锋。
这么个聪明家伙,还不是被我骗光老婆本,唉。叶星辞撇撇嘴,朝东侧望去。同样的月洞门之后,有一扇绘有修竹的红木大屏风。
“王妃,这边是吃饭的地方,再往里是卧室。”王府的小丫头们引着“王妃”转过屏风,解释为何没仆人睡的地方,“宁远堂不住别人,王爷夜间不用人服侍,喝茶起夜全都自己来。”
“他胆子挺大啊,自己住五间上房。”叶星辞随口感叹。
“王爷不信鬼神。他说只要无愧于心,睡坟地也不怕。”
步入最里侧的碧纱橱,叶星辞半敛在扇后的双眸倏然瞪大,心里又一咯噔,“呃”地倒吸一口凉气:好大!好大的床!像个小屋子!
迎面一张黄花梨千工拔步床,精雕细琢,华美绝伦。围栏、挂檐及横楣的镂花纤毫毕现。床前回廊有桌凳、妆台、小橱等,可用餐、梳妆、储物。假如他足够懒,甚至可以足不出床地生活。
红被,红褥单,红幔帐。对对红烛,映着一双红枕,和金丝刺绣的石榴花。
“好大一张拔步床。”他低喃。
“好几个顶级木匠合力赶工,听说花了两千两银子!”有个丫头快言快语道,“王爷自己可舍不得睡这么好的。他说,江南王侯世家小姐出嫁都陪送这样的床,公主也得有。”
完蛋了,完蛋了,叶星辞咬住下唇。
楚翊在认真娶媳妇,而我却在骗他。郡王年俸才三千两,却花一多半打了新床。他有棺材铺,进木料也许会便宜点,不然造价更高昂。他在表明心意:虽然,你叶小五只是个小宫女,但在我心里绝非粗枝大叶,而是金枝玉叶。千金小姐有的,你也要有。
平常相处,叶星辞还没感受到莫大的压力。今日十里红妆,宾客盈门,重重仪式,犹如一道道枷锁压在他心上。
他步入床榻,落座床沿,感觉头愈发的沉,大得像王府门口石狮的脑袋。床上遍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
成亲,和平时的两情相悦,完全是两码事啊。叶星辞感觉屁股下硌着一颗大枣,不自在地挪了挪,苦着脸叹了口气。
桂嬷嬷听见这声紧张的叹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慈爱道:“王妃,你身边没带年长的奶娘嬷嬷,都是些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老身。”
这是想传授鱼水相谐之道,叶星辞却没听出话中深意,从扇后闪出半张脸,迟疑地问:“王爷他……身体怎么样?”
“放心,体格硬朗极了。”桂嬷嬷抿着嘴乐。
“要是惊吓,不,惊喜过度,再加上饮了酒,会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桂嬷嬷慌忙打断:“大喜的日子,王妃可不兴说这些。”又低头道歉,“恕老身失礼。我是看着王爷长大的,他终于成家,我真的很高兴。我第一次抱他的时候,他才这么大。”她略带哽咽,双手比划个长度,约有二尺。
“嬷嬷别说了,现在,我心里的压力也这么大。”叶星辞也学她比划了一下。
子苓四人,福全福谦,和四个属下也都有些凝重,话少了很多,打量着屋里真切的红彤彤的陈设,又彼此交换眼色。叶小将军真的嫁给了宁王,而他们今后,也将生活在宁王府。这种真实感,沉重地压在肩上。
许久,喧闹渐近。
伴着杂沓的脚步声,碧纱橱砰地开了,一股酒气随之闯入。叶星辞心跳漏了一下,慌忙遮好脸,又偷眼去瞄,心想:稳了,稳了,这一夜好糊弄了。
因为楚翊已经是七分醉。美玉般清贵的面孔罕见地泛红,双耳更红,双眸带着湿漉漉的醉意,连眼角都是红的,颇为可爱。他身边闹哄哄地围绕着许多世家子弟和已婚妇人,一向处事冷漠的罗雨开心得上蹿下跳。
“王爷快坐过去!”
楚翊被推至床边,步履虚浮地跌坐在床,迷恋地端详以扇掩面的王妃,缓缓舒展出一个醉态的孩子般的笑:“对不起,来晚了,他们灌我酒。”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可怜的逸之哥哥。叶星辞抿紧嘴唇,脚趾在鞋里蜷起。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最快活的一天。”楚翊的尾音绵长,缓慢地眨着眼,伶俐的口齿也迟钝了。
也许马上就变成最恐怖的一天了,叶星辞暗道。
“王妃怎么不说话?”楚翊用手指去拨团扇,窥视美人秀致英气的眉眼,却被众人起哄道:“还没过却扇礼呢!要作却扇诗!”
楚翊哈哈一笑,在浓浓的醉意中合目冥思。他聆听窗外猎猎朔风,才思奔逸,缓缓吟道:“寒梅挑月月追云,虬枝藏雪雪流光。凭他苦寻昨日春,扇后桃花我独赏。”
“好诗!”“王妃满意吗?”“不满意叫他继续作!非难倒他不可!”
在众人的赞和中,叶星辞慢慢移扇,抬眸望向“夫君”。
艳光乍现,千秋绝色,满堂红灯华彩霎时黯淡。烛光下,他眉间和眉梢贴饰的珠翠面花熠熠生辉,却不敌灿灿眸光之万一。眉宇间的锐利英气,为美貌平添三分凌厉,宛若一柄唯豪杰可握的绝世宝剑。
从早到晚,至此二人才算正式见面。楚翊痴痴地盯了他半晌,在众人的起哄中低头,腼腆一笑。
“要行沃盥礼了。”桂嬷嬷道。
二人先后以同个铜盆净手。叶星辞想,还好只是同盆洗手,要是有同盆洗脚这种环节,得多奇怪啊。
随后是同牢礼。侍者设馔,同食三牲。代表夫妻今后将同食同栖,温饱无忧。叶星辞半天没吃东西,外面开席时就馋得不行,吃了满嘴的肉,一鼓一鼓地美美咀嚼,心慌感也压下去不少。
“王妃饿了!”有人调侃。
“吃再多,本王也养得起!”楚翊温柔而包容地笑道。
终于,行合卺礼了。
整个的匏,即球形葫芦,一剖为二成酒具。两柄以红线相连,夫妻共饮。叶星辞端着半个葫芦饮酒,又与楚翊交换,将唇凑在对方饮过的水渍上,淡酒也甜蜜。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叶星辞舔舔嘴角,看着两半葫芦重新合而为一,严丝合缝,以红线相缠。他从发丝到脊背都阵阵发麻。真的成亲了,从此休戚与共,同心同德。
不过,也许等会儿就打起来了吧,他苦涩地想。
桂嬷嬷又端来朱红木盘,上置小剪刀与红锦囊,眉开眼笑道:“解缨结发。”
楚翊醉眼朦胧地拿过剪刀,解下叶星辞发间带有许婚之意的红缨,又挑出一缕青丝剪断。
“可别剪着我耳朵。”叶星辞调笑。蓦然恍惚了一下,想起夏小满替太子朝他要了一缕头发。难道……不,太子只是思念他罢了。若有暧昧之情,当初就不可能命他留在这。太子将来要迎娶的,是他的小妹。
“怎么了?”
楚翊的话令他回神,接过剪刀,在男人后脑挑出一缕头发剪断。两绺发丝丝缕绾扣,以红缨梳结,挽成合髻,放入锦囊。
“王妃妥善收好。”
桂嬷嬷含着泪,郑重将锦囊交入叶星辞手中。他攥紧象征永结同心之物,飞速瞥一眼楚翊,垂下眼帘。
第108章 听说洞房要打架
妇人们开始用铜钱“撒帐”,每十文以彩条串起。撒帐之后,再无其他仪式。众人要闹洞房,楚翊醉得太狠,又是王爷,不敢闹过了,只叫夫妻俩合咬一颗山楂便罢。
喧闹散去,退潮般平静,又似乎蕴蓄着一波更猛烈的浪潮。
子苓四人回西厢的耳房去了,福全福谦则住东厢的。罗雨也喝了酒,文气的面孔泛红,朝于章远他们一摆头:“跟我走,我们住正房西边的三间耳房。我是王府的卫队长,今后你们四个归我管。”
“什么啊就归你管了。”“我们可是大齐皇家的侍卫。”四人跟随其离开,嘴里不满地嘀咕。临走,于章远瞥一眼叶星辞,眼含担忧。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桂嬷嬷。
她不知从哪拿出一方白帕,拂开满床的铜钱和干果,端端正正铺在床中。而后躬身退出,合起碧纱橱。
“这是啥啊,大喜的日子整块白布,多不吉利。”叶星辞嗫嚅。旋即反应过来,是用来承接所谓的“落红”。他心里再度一咯噔。这忐忑的一天下来,他简直可以改名为叶咯噔了。
楚翊已是醉玉颓山,斜倚在枕上,一语不发地瞧着他笑,像个傻瓜。
“你还笑!我脑袋沉死了,你来感受一下。”说着,叶星辞往男人腹部一躺,压得对方“嘶嘶”吸气。
“我……我告诉罗雨,我喝不动的时候,你帮我喝。”楚翊双目半眯,醉意醺然,轻抚新婚妻子的面颊,“结果,这小子很热心地拿过酒,往我嘴里灌,告诉我只管喝,不用抬手。我瞪他,他说:王爷,你自己没说明白,应该说替我喝,而不是帮我喝,我以为你要我喂你呢。”
叶星辞打着滚哈哈大笑,转头看见床上的白帕,笑意顿失,苦恼地咬住手指。天呐,怎么办啊。
“逸之哥哥,我终于又有家了。这半年,我天天都想家。”他微微哽咽。初次离家的少年,在异国流浪半载,大殿舞过剑,寺庙吃过苦,被太子的计划困于楚家兄弟之间,如今终有归宿。
“无论走到哪,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家。冰糖煮黄连,同甘共苦。”
叶星辞伏在男人身上,抬起脸,动容地点头。
“小五,我太开心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我头好晕。不早了,睡吧,明天再聊。”楚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依次吹熄屋里所有红烛,像一只四处采蜜的红蝶。
最终,只留了床畔一对烛火。夜色若水,床如船儿漂浮其中。叶星辞想起那一次同船赏月,不禁抿唇一笑,明艳不可方物。
他们为彼此卸下发饰,褪去繁重的礼服,只着红色中衣。接着在床上对弈般相对而坐,面面相觑,尴尬闲聊。
“这床可真大啊,呵呵。”叶星辞道。
“是啊,我不想亏待了你,呵呵。”
“跟着你,吃糠咽菜也愿意,呵呵。”
楚翊忽然欺近,吻了过来。气息灼热,唇舌仿佛在燃烧。叶星辞太过紧张,做出举手投降的姿态,在浅浅的轻吻中煎熬。
结束这个吻,楚翊腼腆一笑,回身整理枕头。叶星辞咬咬牙突然暴起,朝他后颈斜劈一掌。楚翊一声没吭,倒下时刚好趴卧在枕上,就着这姿势彻底醉倒,陷入酣睡。
“九爷?逸之哥哥?”叶星辞推了几下,确定男人不会醒了,长舒一口气,“我的娘啊,老子这一天过的,胆战心惊的。”
他没闲着,迅速执行计划。先卸了妆,又找来刚才剪头发的小剪刀,以尖端对准手掌。转念一想,太容易被发现,便撸起袖子,忍痛刺破大臂内侧。
血,温热殷红,顺着指尖滴落。
叶星辞将血尽数滴在白帕,弄得鲜血淋漓,触目惊心。怕不够,又多挤出一些。为手臂止血后,也准备就寝。虽然很想吃夜宵,但这一日身体与心灵的负重前行,实在太累了。
他躺在楚翊身边,忽听窗子被撞了一下,立即警觉地支起身子:“谁?”
此时屋内只余一对红烛,反倒是庭院更亮堂。叶星辞闪出床架,见窗棂上影影绰绰,人头攒动,钗影纷乱。原来,是那些不知轻重的小丫头在听房,算是一种无聊的婚俗。
新婚三日无大小,人们常在新人归寝时做出乖张悖理之举,民间还有闹洞房闹出命案的。叶星辞很奇怪,原本压抑守旧的人,好像忽然都在这天放得开了,亦或是借此发泄欲望。
可是,新婚之夜,该有什么动静?万一屋里静悄悄的,会不会引人怀疑?唯一有经验的司贤也没提醒他这些啊。
既然伴随流血,那必定有一番激烈打斗。叶星辞转了转眼珠,强撑疲惫的身体,在屋里翻箱倒柜,打拳踢腿,翻跟头打把势:“嘿,哈,吼——接招——啊呀,被抓住了,啊——救命啊——”
窗外交头接耳的人影全部僵住了,倏然散去。
叶星辞累倒在床,迟疑一下,轻轻抱住身边的男人,在对方耳畔悄声道:“对不起。”而后,嘴角衔着微笑沉沉睡去。好歹熬过这圆满的一天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 *
楚翊在剧烈的头痛中悠悠睁眼,发现自己是趴着睡的。
不仅头痛,脖子也痛,令人费解。他几乎把这辈子的酒都在昨天喝了,记忆被酒搅混,大约停留在自己吹熄蜡烛,又回到床上。
床边红烛不知何时燃尽了,烛泪堆红。
枕畔,已成为王妃的少女搂着他的一条胳膊睡梦正酣,打着小猫似的呼噜,两道英气长眉微蹙,浓睫如扇覆在卧蚕处。
楚翊笑了笑,不想吵醒她,缓缓抽出胳膊。被里有什么东西,他也一并拽了出来,是一条血迹遍染的白帕。他吓了一跳,当即推醒枕边人:“小五,这是发生什么了?你还好吗?”
“嗯……”叶星辞睡眼惺忪,失神地瞧着眼前晃动的血帕,“发生了,就是该发生的事啊,落红啊。”
“怎么会这样惨烈?书上说,只会有一点而已。”楚翊疼惜地蹙眉,脸上还残留着铜钱硌出的印子,“怪我,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