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子苓柔柔地看着他,语气略带钦慕:“谁能嫁给叶小将军这样正直纯粹的人,真是大大的福气。”
“可别提了,我自己都要嫁人了,唉……”
他们在楼顶坐到很晚,闲谈品茗,倒也惬意。
从前,叶星辞觉得这些宫人千篇一律,都是同样温柔恭谨的模样,连走路都不敢出声,千人一面。与几人相处下来,才感到他们是活生生的,各有各的不同。子苓较沉稳,云苓更活泼,杜若和香茹腼腆些,但都心灵手巧,福全和福谦机灵开朗。
叶星辞没注意宁王是否在妓院过了夜,也不感兴趣。从明天起,他不会再与这轻浮浪荡的臭男人多说话了。
又是一个心烦意乱的难眠之夜。
叶星辞让宋卓拿来自己的随身行李,找出那本已被他翻得卷边的《兵略》。他很喜欢这本书,自从“顺手牵羊”而来,看了无数遍。
虽然只有短短万字,但从“行、藏、动、静”四篇简述了诸多兵法感悟,以及大胆设想。行,为行军。藏,为设伏。动,为攻城。静,为守城。
它大概是孤本,太子博览群书,也说从未看过,一笑置之。假如他认真看了,便会知道,致使流岩失守战局急转直下一役,书中早有类似的声东击西之法。
书里写道,想攻甲城,那就先以少量兵力诈围附近的乙城,故布疑阵,使得乙城认为我方主力在此。之后,故意放走突围报信之人。待敌军从甲城调兵解围,城防减弱,则潜藏在附近的真正主力立即攻城。
另有部分兵力,在路上设伏。待解围的敌军回防原地,一举截杀。此时敌人兵马疲惫,措手不及,定能成功。
书里也说,此计太过激进冒险,又很天真,需要一个契机和完美的配合。那个契机,便是乙城有万万不可失去、无论如何都要解救的原由。
从前,叶星辞也觉得著书者的想法太简单,哪有这么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呢。没想到,两国交战中,那个契机真的出现,并被敌人抓住——太子被困乙城,必须去救,不容有失。
街上敲过五更,叶星辞等来了好友于章远。
后者风尘仆仆,满是倦色的脸上嘴唇干裂,猛喝几口茶平定喘息,才摆手道:“没有公主的下落,一点线索都没有。我已经尽力了,可还是……唉。”
叶星辞怕别人从窗外看见他们的身影,吹熄了烛火,沉默着坐在黑暗中。
院子里有野猫在叫,凄厉如同婴儿哭啼,叫人揪心。许久,他才开口讲了自己已经扮做公主:“再走上十天,就到顺都。然后,就要入宫了。”
“这怎么行,得再找个女子代替你。”于章远很担忧,“到那时,你的男儿身可就瞒不住了,恐怕会把老皇帝吓死。”
叶星辞反问:“你觉得,谁能顶住这样的压力?谁有这样的胆魄?最重要的,是绝对忠心可靠。”
于章远叹了口气,犹豫道:“或者,还是报给太子,请他拿个主意?为了避免信件落到别人手里,我亲自回兆安口头报信。不过,就算走水路,也不可能十天跑个来回。”
“不,要么就明奏万岁,让所有人都知道,要么就干脆不说。”叶星辞斩钉截铁,沉缓地摇头,“只告诉咱太子爷一人,把重担推给他,就是陷他于不义,逼他欺君罔上。将来出了岔子,被责备事小,万一影响他储君的地位……暂时,还是我一人担着。”
“可是你……”于章远表情扭曲,用手在他身上来回比划,“你是男人。在老皇帝眼前把衣服一脱,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却比他还雄伟。”
“滚!”叶星辞胃里一翻腾,觉得恶心。
“这是即将发生的事实,你……该不会不懂?”于章远不可思议地试探。
“我当然懂,成亲了要躺在一起睡觉嘛。”叶星辞略带得意,“我可是博览群书,嚯嚯。”
“那我就放心了。”
(注:为避免争议,备注一下,攻没嫖娼!)
第14章 看出你不是君子了
“到时再想办法。装病也好,怎么也好,不让老皇帝靠近我就行。”叶星辞摸黑躺回床上,“里间还有空床,你也休息一下,然后接着去寻公主,这几天辛苦你了。”
于章远卸下佩剑舒展筋骨,走远几步又折回来,“经过重云关时,我看见叶四将军了,刚挨了一顿军棍。”
“四哥?”叶星辞豁地支起身子,“他怎么——”
“他听说你病在清泉县,想去看你,被叶大将军发现,半路截了回来。”于章远道,“他还问我,你怎么样了。”
“家里除了我娘,就四哥最关心我。”叶星辞感到心痛,恨自己不讨父亲喜爱,连累了爱护自己的四哥,“对了,你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编了什么病症,就含糊地说,你已经不吐了。”
“……宋卓给我编的病,是腹泻不止。”黑暗中,叶星辞和好友捂着嘴大笑起来,笑得岔气,栽倒在床。公主走失后,他第一次暂时忘了烦恼和自责。
笑过之后,他又忧心四哥有没有受伤。父亲治军严明,曾说军中无父子。即使在家里,也是言出法随。
从小,四哥就待他很好,常领他上街玩。他仍记得自己五岁时,骑在十岁的四哥肩上,一手攥着风车,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点心,跃过攒动的人头,去看街头杂耍。点心渣子扑簌簌落在四哥头上,四哥也不责备他,还问他热闹好不好看。
他含糊道:“好吃,好吃。”
点心的滋味,杂耍的内容,他早已淡忘了,但那种开心的感觉却刻骨铭心。以至于后来一听见卖艺的锣声,他就本能地觉得兴奋。
不幸的是,回家之后,主母用戒尺狠狠打了他手心。并严厉告诫他,不可以骑在兄长肩上,会给兄长带来霉运。娘在边上看着,心疼得直掉眼泪。
不过,叶星辞总是对开心的事印象更深。至于打手心疼不疼,他早就忘了。
翌日清晨上路时,楚翊换了一套沙青色常服。挺拔如修竹的身姿,和玉雕般清冷俊美的轮廓,令他宛若月下的一株幽兰,不食人间烟火。
不过,人不可貌相。他可是彻头彻尾的大俗人,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他身边多了个美人胚子,正是昨日在街上逃窜的小姑娘。经过梳洗打扮,眉眼清丽动人。她被安排在后车,和王府的婢女同行。
“龌龊,逛青楼还买姑娘。”叶星辞坐进巨大的车辇,自顾自嘟囔。
“公主咽喉的肿痛好些了吗?”楚翊如昨日骑马随行,隔着车窗关心道,“皇兄嘱咐我,公主年少,又初来异国,务必要好好照顾。”
“好一点了,多谢王爷的润喉汤。”叶星辞靠在软榻,语气较昨日冷淡许多,“不过,君子远庖厨,王爷别再为了我这一点小疾而下厨了。”
楚翊轻笑:“远庖厨,是为了让君子摆脱‘想吃肉又不忍看禽兽被屠戮’的道德困境,图个心安理得。我为公主熬汤,用的都是果品,一点也不血腥。况且,鄙人也不算什么君子。”
“嗯,看出来了。”在子苓四人的窃笑中,叶星辞不紧不慢地揶揄。他看不见楚翊的表情,不过能从沉默中感觉到对方的尴尬。他继续说:“本宫看见,王爷买下了昨天在街上遇见的姑娘。是特意,还是顺便?”
“昨夜去喝花酒,又看见她了,就顺便买了,一百两呢。”尴尬淡去后,楚翊的语调有些轻浮,像是刻意的,“我看她漂亮伶俐,买回去伺候我舅舅。”
“我以为,王爷会放她自由,与家人团聚。”
“她家都把她卖了,何必回去,再被卖一次?何况放了她,我银子不是白花了,谁来补偿我呢?”
这回轮到叶星辞无语了。他感觉楚翊是故意噎他,反击刚才的调侃。不出意外,小姑娘终会被老男人霸占。只是,他是个焦头烂额的冒名公主,不能把她买过来带在身边。
三言两语,他们就把话聊进了死胡同。叶星辞也不怕开罪他,反正今后不会有什么交集。
叶星辞躺在榻上,头枕双臂,翘着一条腿。今天他穿得轻便,上绿下白的织锦袄裙,头饰也只有几支珠钗。若非举止粗放,俨然楚楚动人。
他叫子苓拿来昌帝的画像,展开来看,越看眉头拧得越紧。每过一日,找回公主的希望就渺茫一分。或许,他真的要代替公主嫁给此人?未来可怎么办?
忽然,他一骨碌坐起来,想起对方那也有玉川公主的画像,低声道:“糟了,我怎么才想起来。昌帝和他后宫的人,早就看过公主的画像,可是我和公主长得不一样。”
“不用担心。”子苓伏在他耳边,悄声安慰,“公主的画像完成时我见过,和古往今来的其他美人差不多。叶小将军也是美人,好看的人都相似,丑的却各不相同、千奇百怪。”
叶星辞点点头,苦笑一下。
过了流岩城,车队向东北方向的展崇关行进。那里有衡连山的支脉,是北昌原本的国界(霸占流岩后,国界也跟着往前推了,臭不要脸)。
午后,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下。
乌云背后仍有耀眼的阳光,映得云朵边缘毛茸茸一层蓬松的金边。厚重的云在天空缓缓爬动,间或漏下一束光,照在前路和远山,像在为出嫁的公主引路。雨滴细碎地打在车顶,和着车辚辚、马潇潇,叶星辞听得昏昏欲睡。
雨渐歇时,来到流岩下辖的某县郊外。
叶星辞被护卫罗雨冰冷的声音惊醒:“王爷,要过去吗?”
“那片山坡是恒辰太子捐躯之处,当然要去悼念。”
“恒辰”是北昌已故太子的谥号。叶星辞撩开窗帘,见主仆二人策马奔向不远处的山坡,还有一段距离时,便下马步行。坡上野花开遍,各色花瓣沾着雨珠,烂漫晶莹。
楚翊将缰绳和马鞭交到护卫手里,阔步登上山坡,环顾四周,又仰望乍晴的天空。然后,他单膝跪下,手掌紧贴草地,合起双目,静静地默哀。浓密的睫毛间渗出几点泪光,一如野草上清莹的雨水。
叶星辞一瞬不瞬地眺望,相隔甚远,依然能确切感受到那种悲痛。
大概一年半前,两国战事正酣之际,昌帝的长子在此遭遇齐军死士伏击。一支冷箭掠过万军,凶狠地贯穿了他的胸膛。昌帝费尽心血培养的储君,文韬武略的皇太子就此陨落,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
昌帝子息不旺,只好将当时仅八岁的幼子册立为新太子。或许现在还太平,不过南北两国都清楚,若昌帝不够长寿,昌国的朝局必乱。
楚翊随手采了一把野花,策马回到公主的车驾旁,把玩片刻,将花束递给罗雨:“到后面去,送给希娣,告诉她开心点。”希娣,便是刚买的女孩。
“遵命。”
“你也开心点,别吓到人家。”见车里轻纱覆面的贵人正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楚翊温和一笑:“公主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
“王爷和恒辰太子很亲近?”叶星辞问。
“我们不只是叔侄,也是不错的朋友。要说多亲近,倒也谈不上。”楚翊淡淡道,“他是个优秀的人,非常优秀。他的离世,是天下每个人的损失。”
“天下?”
“因为,他将来能一统南北,让天下远离战火纷争。如今,十年无大战、无饥荒,就是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盛世。如果他在,必定会将这个时间延长几倍。”
楚翊的口吻淡而坚定,全心全意相信着那个已经魂归九天的侄子。作为东宫的亲信,叶星辞果断道:“或许,那个终结战争的人,会是我兄长。”
第15章 多大仇啊
楚翊笑了笑,没有反驳,怅然回望那片山坡。他的语气并无太多伤感,轻松得像在聊此刻的景色:“听说,射杀了恒辰太子的士卒加官进爵,在南齐都城兆安得了一套宅院,母亲妻子都封了诰命。”
“你一定很恨他。”叶星辞笃定道。此前他从未接触过“敌人”,更别说谈得这么深入,没来由的有一丝兴奋,想多了解对方的想法。
谁都清楚,几年之后,待双方恢复元气、国库充盈、男丁长成,还要继续打下去。
“不,我不恨任何人。只要打仗就会死人,百姓会失去亲人,帝王家也没什么特别的。”楚翊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眸光和被雨水洗刷过的晴空一样明澈,“恒辰太子的死,非人之过,战之罪也。战争,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不远万里去杀掉素昧平生的另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倒也没错。”叶星辞有些触动,顺着对方的话感慨,“本身无冤无仇的人,战火一起,就拼了命要至对方于死地。”
“更荒诞的是,昨天还视彼此如仇寇,你叫我北夷,我喊你南蛮。你说我不洗澡,我说你个子小。议和之后,亲事一定,转眼就成友邦了。”楚翊轻叹一声,“无论如何,希望公主的到来,能让和平尽可能长久的延续下去,早迎弄璋之喜。”
弄璋?祝我生男孩?呸,生个西瓜差不多!
“嘻嘻……”子苓四人又在窃笑。有他坐镇挑起大梁,她们似乎不再那么焦虑。或者,已经忧心到麻木,反而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放松。
忽然,木头断裂的脆响传入耳中,接着是“咔嚓”一声巨响。在姑娘们的惊呼中,巨大的车辇猛然向右倾斜,叶星辞也跟着一出溜,右肩撞在车厢内壁。
原来,是右侧的轮毂断了,车轮也跟着折断。叶星辞丝毫不慌,还安慰子苓她们:“没事,别害怕,车坏了。”
驾车的两名太仆寺胥吏立即跪地叩首:“小人该死,惊动了公主,小人该死。”
“快,先把车顶起来,找东西架在下面。”楚翊毫不犹豫地下马,和护卫罗雨用肩膀奋力顶住车厢,一发力竟然真的顶了起来,丝毫没有养尊处优的骄矜。
“没看出来,王爷玉树临风,却有一身蛮力,体格很结实嘛。”叶星辞顺着坡度靠在窗边俯视楚翊,这姿势就像隔着一层厢板趴在对方身上。
“我经常活动,在府里开垦了两亩地,自己种菜浇园,图个乐子。”
叶星辞想,怪不得他手心有茧,原来爱好务农。
“哎呦九爷,可使不得,让我们来。”其他官吏和随从拥上来,接替了楚翊。他若无其事地掸掸肩膀的尘土,朝车窗微微一笑:“让公主受惊了。”
马车需要更换车轮,于是车队就地休整。路旁转眼间搭起一个锦棚,供公主和贴身宫女休息。
叶星辞坐在棚中喝茶,隔着纱幔看他们修车,让云苓去找点吃的。她端着点心回来时,却被楚翊叫住:“子苓姑娘,留步。”
“奴婢叫云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