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失礼。”楚翊拱了拱手,走到她面前,“公主身边,是不是有个叫小五的宫女,现在该有十六七了。她没随驾吗?”
叶星辞听得一清二楚,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小五……宁王居然把一个“宫女”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这得多大的仇啊!
云苓回眸瞥一眼锦棚,摇头道:“没这人,随行的宫女太监只有我们六个。王爷想找的人,也可能短暂地在公主身边当过差,奴婢不记得了。”
“那就算了,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曾有一面之缘罢了。”楚翊眉宇间闪过稍纵即逝的失落,随即释然一笑,“姑娘忙吧,不打扰了。”
叶星辞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楚翊只是觉得那桩湖畔旧事有趣,想找当时的“小五”聊几句。那时自己还年幼,瘦瘦小小豆芽菜似的,如今就算面对面,想必对方也认不出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知不觉,日落西山。晚霞如彩纱,飘荡于绚烂的天际,仿佛有神女在天河浣纱。她浣了十条纱绢,人间就匆匆过了十天。
起初,子苓、宋卓他们还时常追问公主的下落,后来就不敢问了。也不再探讨公主私逃一事,彼此间形成一种绝望的默契。华辇内外,全是心事重重、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蚂蚱们一路提心吊胆,就像用一把锈钝的刀,去割一条坠着巨斧的绳。顺都愈近,绳也愈细。到了今日此刻,就只剩岌岌可危的一丝还牵连着,吊着那终将落在每人头上的巨斧。
“天塌下来,先砸我这个儿高的。”领头蚂蚱叶星辞常这样安慰大家。他已经做好替公主入宫的心理准备,并计划装病,来避免与老皇帝接触。
至于公主……若她铁心远走高飞,这段时间足够她翻越衡连山西脉,随商队经沙漠逃到西域小国,从此一去不回。
“公主,再有一个时辰,就抵达顺都了。”楚翊顿了一顿,轻声道:“公主累了吗?”
“嗯?”叶星辞回过神,将脸转向窗外。春风从田野间滚过,钻进车内,他抚了抚飘动的面纱,“不好意思,本宫是有点乏了。”
官道两旁,是北方辽阔的田野风光。及膝的麦苗随风起舞,碧波翻滚,一浪一浪荡向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
麦浪中,农户们有的在卖力锄草,有的蹲坐在田埂歇晌吃饭,就着瓦罐里的汤水啃面饼。
“他们怎么不回家吃?”叶星辞随口聊道。
“这样省时省力。”楚翊解释,“家里的女人或孩子把饭送来,直接在田边吃了,能趁着天黑前多干活。”
所谓解甲归田,战时披甲,平时种田。叶星辞第一次认真观察这些黝黑的面容,他们很可能都上过战场,可脸上并无杀气,和大齐的农民没什么两样。
他原以为,他们会更凶恶一些。
“这一带的百顷土地,是我的封地,有水田有旱田,平时由田庄打理。在田里割草的,都是我的佃农。”楚翊的右手在空中画了半圈,“昨日路过的,是我兄长瑞王的田产,比我的多一倍。”
叶星辞知道他不是炫耀,而是纯粹的介绍,陪自己聊天解闷儿,以解思乡之苦。对于皇族来讲,一百顷田地实在有点寒酸,何况并不肥沃。太子的兄弟皓王封亲王时,获赏一千顷良田,创开国以来封赏之最。
这些天,楚翊从未乘过车,终日骑马相随。他说,皇兄想让公主觉得,自己是被重视的。每晚,他都派人送润喉汤,十多天无一间断。
不过,烹制润喉汤并不耽误他眠花宿柳,十多天无一间断。对此,叶星辞很是不屑。宋卓和司贤他们却很佩服,说他身子硬朗,怪不得能顶得动大马车。
对于宁王的风流,迎亲的随行官员并不奇怪。子苓和云苓听他们私下议论,宁王府中有二三十个美貌侍妾,好不容易出门一次,肯定也要尝尝野花的滋味。
第16章 我是办白事的
叶星辞望着路边干裂的土地,淡淡道:“你的田有点旱。”
“都说瑞雪兆丰年,去年冬天少雪,今年春天少雨,但愿别闹蝗灾。”楚翊话里有些担忧,“听闻,令兄在推行新政,改税法。”
“我离开兆安时,刚开始试行。”
“改得好。田多的多交税,田少的少交税,没田的不交税,早就该这样。本朝也正在筹备。”
叶星辞点头称是。新政必须推,大战两年,国库空虚,南北皆然。大齐富裕一些,但抚恤阵亡将士,再加上筹备公主的陪嫁和嫁妆,也所剩无几。
“贵国阵亡将士有多少抚恤?”叶星辞问道。
“底层士卒,每人十八石。”
“大齐是二十五石。”叶星辞得意道。
楚翊却低低地笑了:“别看纸面上给多少,要看实际落在百姓手里的有多少。”说着,他侧目望向坐在田埂吃饭的老农,似乎想叫过来问问。
护卫罗雨立即招手,冷着脸高声道:“喂,那边田埂上的一排老伯,列队跑步过来!”
“跑个屁咧!”有个老伯扯脖骂道,显然不知这是皇家的迎亲车队。
“人家吃饭呢,你能边跑边吃吗?”楚翊训斥罗雨,接着大喊:“不用过来——”
他下了马,示意罗雨牵马离开车队在原地等候,随后独自沿田埂走过去,步履轻快矫健。他蹲在几个佃农跟前,攀谈起来。叶星辞没想到他真的会去问,将半张脸探出车窗。
随着车队的行进,楚翊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消失,又重归于视野,逐渐清晰。追到车旁后,楚翊勒住缰绳,“问清楚了,有位老伯的儿子战死了,得了十六石粮。那两石,补了之前欠下的丁税。”
“王爷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雷厉风行。”叶星辞真诚地夸道,“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我一向如此。”欲盐未舞楚翊悠然轻摇马鞭,“很久之前,那时我大概十二三岁,还住在宫里。那是个夏夜,我突然惊醒,想到我得学会游泳才行,这样夏天才有趣。于是我跑到御花园,甩开衣裤跳进荷花池,当即开始自学。时而如野狗刨,时而如蛤蟆蹬,时而如死鱼漂。天亮时,我终于学会了。早饭我喝了很多热水,因为这样,我吞下去的小鱼,就会直接在肚子里变成鱼汤。”
叶星辞诧异地看向男人。从那微微勾起,略带促狭的嘴角,他意识到这是个笑话。他又隐约回想起对方当初被自己踹下水的情形,忽然觉得无比好笑,爆笑脱口而出:“啊哈哈哈——”
这笑声飒爽豪放,中气十足,宛如一阵脆雷,像得胜归来的将军,或是打劫得手的强盗悍匪。
楚翊吓了一跳,难以想象这霹雳般的狂笑,是从一个娇贵少女嘴里发出的。身下的黑马以为有猛兽,也惊得尥了个蹶子,低嘶一声。
楚翊瞥向车窗,又看向自己的护卫,眼神在说:不是我的错觉吧,你也听见了吧?罗雨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糟了,现出原形了!还好有面纱挡着。叶星辞不动声色地端坐,朝姑娘们使个眼色。云苓立即会意,机敏地大声道:“奴婢失礼,请公主恕罪。王爷言辞幽默,奴婢实在没忍住,就笑出声来了。”
“下次注意。出门在外,一定要知礼。”叶星辞柔声道。
楚翊恍然大悟,神色恢复如常,并不介意:“此刻行走在田野之间,放松一些也什么。”
叶星辞想起,一个时辰后将抵达昌国都城,心又提了起来:“到了顺都,我们会住哪?”
“公主先在永固园暂歇,那里是皇家园林,风景很好。”楚翊讲述接下来的流程,他的声音柔和如一杯清茶,显然是在照顾叶星辞焦虑的情绪,“两日后是千秋节,届时会很热闹。午时初刻,有太仆寺的车马接公主入宫,参加皇上的寿宴,这也是迎接公主的宴会。会中,将当庭宣读圣旨,册封公主为妃。当晚,公主就住在宫里了。次日一早是册封礼,由重臣持节,正式册封。”
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叶星辞不由得蹙眉:“贵妃吗?”
“在下不知圣旨的内容,但从皇上安排的仪仗来看,会直接封为贵妃。”楚翊继续道,“公主按照鸿胪寺礼官的唱礼,参拜过皇太后、皇后,就成为大昌的后妃了。想必现在,宫里已是张灯结彩,喜庆极了。公主的寝宫也是新修的,颇得江南风雅。册封礼后,还有庆贺礼,所有公主、王妃、命妇都会来向公主道喜。”
哪有喜啊,愁死老子了!啊啊啊!叶星辞咬住下唇,尝到了胭脂的香味。
见他没回应,楚翊淡淡地笑了:“公主不必紧张。皇上宽仁厚德,太后慈爱惠下,皇后端庄贤淑。我们皇家和睦友爱,兄弟间也是兄友弟恭。公主和四位姑娘在宫里的新生活,一定会很舒适,不会有压力。”
唉,谁想加入你们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啊。
听到“宫里的新生活”,子苓她们不约而同地浑身一震,互相看看,全都抿嘴哽咽起来。一旦被发现欺君,等待她们的恐怕不是新的生活,而是新的投胎。
“王爷似乎很清楚这些流程。”叶星辞想多了解一些,看有没有空子可钻。
“略懂,我平日里在礼部做些事。”楚翊自谦道,“我年轻,能力不济,无官无职,随便帮帮忙罢了。”
“哦,都忙些什么?”
“做白喜事。”楚翊从容地介绍起自己的差事,“帮国戚勋贵办丧礼,协助治丧。我还有棺材铺和寿材铺,大小官员家里办白事,也常请我置办棺椁、做纸活儿。一点小生意,不足挂齿。”
白事?棺材?纸活儿?这有些超出叶星辞的阅历,胡乱点点头,随声附和:“生死事大,看得出,王爷是个沉稳的人。”
“嘤……”云苓发出一声打嗝似的啜泣,其他三个姑娘也高高低低地抽噎起来,像在合唱,“嘤嘤……呜呜……”
叶星辞赶紧问她们怎么了。
四人语无伦次道:“王爷是专门办白事的,这好像预示着什么……”
“他,他还有棺材铺,连棺材是现成的。”
“我们是不是,会被他送走……”
“快别哭了,成何体统。”叶星辞瞥一眼车窗,为免楚翊生疑,便大声呵斥:“本宫平日里对你们四个太纵容了,就算想家,也不能不分场合地哭泣啊!”
“奴婢失态了。”她们止住悲声,全都垂着头,不时吸吸鼻子。
终点近在咫尺,叶星辞能理解她们情绪的突然爆发。本来就害怕,突然得知相处多日的王爷是办白事的,还兼卖棺材,难免会勾起恐惧。
还好,假扮公主的是自己这样的糙汉,粗枝大条扛得住事。不然受不住压力,半路崩溃就全露馅了。
“我能理解四位姑娘。千里迢迢,来到异乡,难免会脆弱。”楚翊温柔地安慰道,“姑娘们别怕,进了宫,只要不做欺君犯上这样出格的事,就绝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嘤……”哪壶不开提哪壶,险些又哭开了。
叶星辞心里也乱糟糟的,陷入沉默。半晌,忽听楚翊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主持了恒辰太子的丧礼,送了他最后一程。”他的声音极轻,也许是自言自语,所以叶星辞没有回应。
顺都渐近,一片苍翠山岭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叶星辞望着它,面纱后双唇轻动,唱起齐军战歌:“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
雁鸣山,昌国龙脉,诸帝陵寝。
他想象着,自己提枪跃马,一袭血染征袍挺进皇陵(都是敌人的血,自己没受什么伤),纳降守陵卫兵。
他英姿勃发地仰天大笑,勒住战马,叮嘱自己的士兵:“虽然昌国战败,顺都城破,但务必保护好他们的各处皇陵。以彰大国风范,礼教德化,免遭后世非议。擅自破坏、掘盗者,就地正法!”
想到这里,他脸上潮热,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拧住裙摆,太过兴奋以至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
楚翊立刻柔声关切:“公主的咽喉还是不舒服?等到了宫里,请太医看看。”
“好,这一路多劳王爷费心了。”其实,我只是在想象攻占并接管你家祖坟。
第17章 入宫面圣
叶星辞在顺都城郊的永固园住了两天。
这里是皇家别苑,风景秀丽。但他无心赏景,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多日未见的于章远身上。
千秋节当日清晨,于章远终于赶来了。
见他依旧孤身一人,脸色灰败落寞,叶星辞合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清亮湿润的眸中写满决然,淡淡道:“无妨,我替公主入宫,谁叫她是我看丢的。子苓,给我梳妆。”
他端坐镜前,半垂着眼,不去看镜中人浸染铅华的蜕变。那昔日少年,像不告而别的老友,就这么离他而去。
胸藏金戈铁马,奈何唇间一抹艳色。原想长枪纵横,却眉黛斜扫,墨发轻挽,花簪入髻。嶙嶙傲骨,终被华服所束。胸中惊雷,葬于锦绣皮囊。沈腰潘鬓,化作女儿红妆。
铅华妆成,较往日浓丽得多。叶星辞的四个属下全都呆了,怔怔地瞪着眼。不久前还是飒爽的少年武官,而今变作倾城的金枝玉叶,谁能想到?谁敢去想!
“都走开啦,别盯着老子看,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叶星辞没去看镜子,轻轻一拂石榴红的大袖,径直来到客堂,端坐在檀木圈椅,静待皇宫车马的到来。
属下们到屋外值守,子苓四人和福全福谦陪侍左右。固然忧惧无比,他们却没一个逃走。在永固园这两天,想跑其实是很容易的。
没人说话,都悬着心,等待巨斧落下的一刻。
日头缓缓攀升,窗纸上的树影摇曳移动。
终于,来了——
“奉皇上口谕,迎齐国玉川公主入宫赴宴。”
传旨太监高亢尖锐的嗓音,像一柄利剑,贯穿了这些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叶星辞拔直僵硬的后背,昂首道:“走吧,都别怕。”
先乘车进入顺都,一路由安静到熙攘,间或飘来小吃的香气,再转为安静。叶星辞没有向外张望,只是根据市井喧嚣,分辨距离皇宫的远近。
静了,更静了。只有呼呼的风声,车外很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