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弓翎
第199章
顾达和红雪如夏枢所料, 是来告辞的。
“学生和红雪打算返回定南郡。”顾达恭敬躬身:“定南郡形势严峻,百姓们深处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想尽些绵薄之力。”
夏枢没有问他们为何不养好身体, 也没问他们为何这么急, 只问他:“你们是想协助王爷,还是想要独自行动?”
顾达一愣,脸上露出似惊喜、似不敢相信的表情:“我二人还可以为王爷效力?”
红雪也有些发愣, 喃喃道:“我等未能把那八百人带回来……”
“只要有为民之心,王爷不会拒绝任何人的效力。只是……”夏枢要搞清楚一件事:“那些粮食你们赈济百姓了吗?”
当初褚源同意了顾达的请求, 让红雪、红霜以及那八百多流民们戴罪立功。顾达承诺褚源, 会把他们捐出来的万石粮食赈济定南郡百姓,待赈济任务完成后,便会带着家人和这些罪人回到安县, 消除罪责, 效力褚源。
夏枢知道褚源把赈灾任务交给顾达, 根本没想过他把人都带回来。那八百流民中有恶人,也有自私自利之人, 更多的则是混乱世道下惶惶不可终日、心思浮动之人。不说乱世之下,就是太平世道,平白获得万石粮食, 心思不正之人都会起歹心,更别说经历大灾,饿了几个月肚子, 粮食又那么昂贵, 犹如一块大肥肉,谁人不想撕咬一大块下来,强行据为所有。顾达书生心思, 怀为民之心,却对人性太过轻信,觉得所有人都是可怜人,会真心认错,认真改正,张口就向褚源许下了不可能完成的承诺,但褚源却并不会真的就以他能否完成承诺来考察他这个人。
褚源在意的是,顾达能否在有救民之心的情况下,完成他最初的目标——赈灾,救济定南郡百姓。
夏枢也只在意这个。
原本以为顾达任务失败,不会再回来了,但他既然带着红雪以及这么多人回来,夏枢自然要问清楚情况,他疑惑道:“你们一路上发生了何事?为何会和竹山书院的先生、学子们在一起?”
韩治三人不是说竹山书院被官府封了吗?
若是让一年前的顾达来叙说过去一年的经历,他必定会痛心疾首、一脸惊讶伤痛之色,但经历了过去一年的人情冷暖,见惯了乱世之下的人性,他已经能平静地说出过往了。
他垂眼道:“粮食运到定南郡之后,我与红雪、红霜本是要将粮食分成三份,各带一队人去一县赈灾。只是有些人起了歹心,想要霸占全部粮食,鼓动其余人,要私下瓜分了粮食。我与红雪、红霜险些遇难,为免意外,也为免百姓们错过夏种农时,就没有分开,也没有往南走,在定南郡北部的平县、祁县、源县、河县、广县开展了赈济。年前经过这五县,发现百姓们的生活已慢慢恢复,仓库中的粮食虽然不多,但足以让他们度过寒冬,熬到今年夏收。今年夏收之后,估计他们就可以像往年那样可以添一两件衣裳了。其实我们能一路顺利地度过南原郡,也多谢这五县百姓们的捐赠,否则这一路上怕是会冻死、饿死更多人。”
“至于竹山书院这些人……”顾达眼眶有些红,声音也有些哽咽:“钦差到达定南郡后,我进京之事被揭发,位置又被同行之人告发,不得已与红雪、红霜分开,四处躲避抓捕。竹山书院为我提供庇护,却被连累,被官府查封。后我离开竹山书院,官府却并没有解封竹山书院,因不满书院联名上书,为百姓们请命,又以书院爆发瘟疫为借口,火烧书院……我当时被官兵全郡通缉,与红雪、红霜汇合后返回竹山书院,却只能在书院覆灭之际,将年轻一辈救出。山长和许多先生为护着年轻一辈,让大家先走,他们却被官兵们拦下,葬身火海,红霜也为了大家,死在官兵乱刀之下……”
红雪在旁边忍不住捂着嘴,哽咽出声。
“那些孩子都是一路遇上的流民们的孩子……”顾达眼睛酸涩:“因我进京求助之事被朝廷安排的钦差揭发,全郡严查读书人,在各郡县边界处设置闸口,拦截来往书信和读书人。一旦发现有请求外援的书信,就地烧毁,有试图外出求助的读书人也会被打上几十板子,没收路引,原路遣返。后来灾情失控,引发瘟疫,官兵们要封城烧死百姓,百姓们惊慌失措,有不少人与邻里乡亲结伴,一同冲破封锁,逃离了县城。只是逃离之后,却也未得到安宁,他们成为流民,被官兵们视为叛乱和瘟疫源头,四处追杀。我们一行人在被追杀的路上,遇上了一只流民队伍,得知我们要离开定南郡,向外界求助,流民们便请求我们帮忙带走孩子,他们留下帮我们断后……”
“真是岂有此理!”高溪是个直性子暴脾气,话听到一半,就忍不住气的一拳头打在椅子肘上:“如此草菅人命,这些人还是人吗,上面人都是瞎子吗?竟派了那样一个钦差过去。”
“不要侮辱瞎子。”高晨也听的一肚子气:“瞎子可不会视而不见百姓疾苦,也不会任用那样一群畜生糟践百姓。”
夏枢想过瘟疫爆发之后,定南郡百姓们日子会难过,但想的都是他们没粮吃,没钱看病,哪里想得到定南郡的官员们如此丧心病狂,胸中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怒火。
“此事与上面无关。”红雪情绪平静之后开了口,观点却是与旁人不同,她道:“钦差去了之后,与郡守狼狈为奸,向上面隐瞒定南郡灾情。只是后来灾情引发疫情,瘟疫爆发,一切失控,他们就想把所有有心反抗的知情人都扼杀在定南郡。他们若是不怕上面知道自己在定南郡犯下的罪行,就不必对揭发他们的人如此惧怕,围追堵截,说到底定南郡之事是他们这些狗官官官相护、视百姓如草芥,和上面却是没多大关系的。”
“哪里没关系?”高溪怒道:“若不是上面之人打了招呼,王府又怎么会买不来药材?”
他气道:“在那些人眼中,根本就没有黎民百姓,若是有,世道何至于会乱成这般模样?”
“那是因为定南郡所有求助信件都被烧了,上面并未收到百姓们的求助。”红雪皱眉反驳:“若是从安县发出求助信,上面必会采取行动。”
高溪似是没想到她如此天真,脸上挂着嘲讽的笑:“采取行动?到底是个头发长见识短……”
“高溪!”夏枢皱着眉头,高声喝止了他:“就事论事,莫要攻击别人性别。”
情况已经了解的差不多,知道顾达完成了赈灾任务,又有把事情闹大的本事,夏枢也不浪费时间了,他直接道:“既然红雪都提出来了,那我就说说对你们的安排吧。”
高晨和高溪均是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王妃要我等向上面求助?”
“不……”夏枢扫了他们一眼,又把目光看向顾达和红雪,严肃道:“我是让你们四人合作,向上面求助。”
高溪怔了怔,似是想说些什么,高晨一把拦住了他,躬身询问夏枢:“不知王妃要我等做什么?”
顾达和红雪也没想到夏枢竟然有意为他们安排任务,但他们不像高溪那般似有疑虑,对视了一眼后,他们立马就应了下来:“王妃有何安排,我二人自当从命。”
夏枢先前一直不知该把京城之事交于谁手,顾达和红雪的出现让他松了一口气,特别是知道他二人的经历之后,夏枢就对他们的为民之心与品性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觉得他们完全可以担负起京城那边的事情。
他道:“去年十月初一王爷得知定南郡瘟疫之事后,就立即向定南郡捐赠万两银子,并自动请缨前去处理定南郡之事。几天前,皇上不远万里赐下圣旨,命王爷全权处理定南郡之事,同时把晋县封给本宫,定南郡封给王爷,让我们从晋县、安县以及定南郡筹措财物,全力救助定南郡百姓。”
高溪忍不住皱眉:“去年十月初一一知道消息就上报,圣旨怎地过了年才下,还让从王爷和王妃的封地筹措资金?”
他气道:“不说王爷到安县不到一年,安县才几千人口,能收得多少税,就说晋县,几日前封给王妃,要想收税,最早也得四个月之后,王爷和王妃从哪里筹钱?上面是存心的,还是故意的?定南郡百姓们都快饿死、病死了,哪里能再等几个月?难道是想让百姓们全死了之后,在地底下全把黑锅扣王爷身上?”
“你别那么激动。”高晨摁住他手臂:“让王妃把话说完。”
高晨也有些无奈,朝夏枢歉意道:“高溪是个直性子,还请王妃见谅。”
“看出来了。”夏枢笑了笑,倒是没在意。之后便敛了神色,继续道:“如高溪所说,仅靠晋县和安县救助定南郡暂时还是有困难的。再加上圣旨下来之后,四周郡县均被人打了招呼,不再卖药材给本宫,本宫很担心定南郡现在的实际情况,以及王爷他们是否能在定南郡及周边郡县采购到药材。”
“虽然本宫已安排人进入大山,试图从采药人手中购买药材运往定南郡。但山路难走,加上经过一冬,采药人手中还留有多少药材,谁都不能保证。本宫打算安排你等进京,把定南郡和王爷的难处上达天听,在京城筹措财物,为定南郡谋取一线生机。”夏枢看向顾达与红雪。
“那我二人……”高晨开口。
“本宫会安排两百禁军听从你与高溪调令,一路保护顾达和红雪去京城。同时也会把银星安排给你们,若是你们在京城筹措到了财物或者可以从京城购买药材,你二人留一人保护顾达和红雪,剩下一人与银星一同,带着禁军把财物运往定南郡,交于王爷或他手下的景璟。”
“人命关天之事……”高溪咬牙:“若是叫我知道是哪个孙子在后面搞鬼,老子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行了!”高晨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差不多行了,看向夏枢:“王妃,不知我等何时出发?”
夏枢看向顾达和红雪:“你二人可还需要休养一段时日?”
顾达和红雪对视一眼,双双拱手道:“我二人可以随时出发。”
夏枢点了点头,看向他四人:“好,那今明两日准备,后日卯时出发。”
……
高晨、高溪得了令很快就离开了。
夏枢把顾达和红雪留下。
“王爷先前为大理寺少卿之时,办事公正严明,铁面无私,因此得罪了不少纨绔宵小,在京中的名声就不太好。”夏枢道:“你二人在京中多时,想也听到过许多谣言风语。”
“确实如此。”顾达和红雪对视了一眼,不知王妃为何会说起这个。
京中年轻一代的官员中,王爷的名声最响,因为他身份未揭开之前,是淮阳侯府嫡长子,身份高贵,虽然眼盲,但年纪轻轻就已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实权在握,据说他还深受皇上喜爱,被皇上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了三年,在京中可谓是风头无两。但同时,他的名声也最臭。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他是个残暴不仁、冷酷嗜血之人,不尊帝王,不孝父母,殴打妻子,恐吓同僚,吓哭幼童……一个男人所能有的恶臭名声,他都有。
顾达进京求助时,有打听过京中官员的名声,第一个便把王爷给排除了,哪能想到,兜兜转转,旁人要么袖手旁观要么冷言讽语,最后是这个名声最不好的男人出手相助。
所以顾达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他拿不准夏枢的意思:“王妃这是……”
“筹措财物,无外乎国库拨款和朝堂、民间捐赠。”夏枢道:“王爷先前虽自动请缨救助定南郡百姓,但藩王身份尴尬,不得插手封地以外郡县之事。所以,他就做了两手准备,若是皇上同意他的请缨,那收到圣旨之后,就立即出发去定南郡。若皇上不同意,他就率先捐上万两银子为定南郡救急。只是王爷名声那么恶,这万两银子捐赠之后,都再没声息。六福总管来宣旨时,带着声势浩大的皇家仪卫,但王爷先前捐赠的银子却没个影子。”
红雪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银子被人截留了?”
哪有不管定南郡死活,还截留王爷给定南郡捐赠的银钱的道理?王爷和王妃明明那么穷,那万两银子说不得是他们怎么从牙缝中省出来的……
这也太过分了!
夏枢点了点头,说道:“本来我以为王爷凶名在外,应该没人敢下手,哪想到定南郡情况危急,还会出现此种情况。现在王爷在定南郡处境艰难、生死未卜,想来也没人会怕他,恶名不但没用,说不得有人还敢借着王爷的恶名,阻挠你们筹措财物。再者,别说你们受阻挠筹不到财物,就算你们能克服重重困难筹措到财物,无论是国库拨款还是民间、朝堂捐赠,雁过拔毛,到你们手里还能有多少?”
顾达和红雪听的心里一咯噔,他们还未想到这个。
顾达沉思了一下,说道:“定南郡已封给王爷,若想筹措财物救助定南郡,恶名是万不能再存在的。”
夏枢道:“本宫正是这个意思。”
京城里褚源的名声乱七八糟的,根本不利于他们收拢人心,现在定南郡之事,正好可以用来洗刷先前的名声,同时利用名声筹措财物,解定南郡之困。
夏枢想让顾达找人散播一些有利于褚源名声的消息,同时把相关事情闹大,引导市井舆论,倒逼朝堂,但顾达却道:“王妃,学生想推迟半个月再行出发。”
夏枢倒也没有反对,想了想,问道:“你有旁的想法?”
顾达没有隐瞒,认真道:“学生想带三十名竹山书院的学子们同行。”
夏枢一愣,然后眼睛就是一亮。
自古以来,说死说活都是文人那杆笔,再没有比他们更能掌控舆论和风向的了。
“好,就按你的意思来,待得他们身子休养好那日,你们再行出发。”夏枢直接拍板。
说完,他便回到书桌旁,抽出笔架上的笔,刷刷几下在纸上写出一个地址。待墨迹干了之后,从袖袋里拿出一串钥匙并五千两银票一同交于顾达:“你们一行到了京城,就在此处住下吧。”
顾达利落收下,朝夏枢一拱手:“学生一定会不负王妃重托。”
夏枢点了点头:“本宫相信你。”
他看了一眼漏刻,说道:“已经快巳时了,你去忙吧,红雪留下。”
顾达一愣,看了看红雪,又看向夏枢:“王妃,这……”
夏枢扫了一眼他下意识握向红雪手腕的手,又打量他瘦削的面庞,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虽然褚源眼盲,但他给阿姐寻的相亲对象就目前见过的两人来说,骨相都是不错的,韩治如竹,顾达如松,都是气质清正的类型,看起来就有一种傲雪凌霜的风骨在。而事实也证明了,这两人选的确实不错,远比在端坐京城的二皇子李茂强上不知几百倍。
夏枢又扫了一眼顾达身边垂着头、但并没有躲避顾达肢体上亲近的红雪,心中不由得再次叹了口气。
阿姐她……
夏枢说不上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为阿姐遗憾,又觉得这遗憾在阿姐看来估摸着也是假仁假义。
想了想,到底把心头那复杂情绪压了下去。
他笑了笑:“本宫又不会吃了红雪,只是有些话要和她单独聊一聊。你若是担心她,就在王府门口等着,待聊完了,本宫亲自把她送你手上,好叫你这一会儿不见,就心眼里一通记挂。”
顾达顿时窘迫,红雪也脸染红霞,赶紧推了推他,小声让他离开。
顾达咳了一声,只好红着脸,躬身告了辞。
待书房们再次关上,夏枢敛了脸上笑意,静静地看着红雪。
半晌,他轻轻开口:“王爷放你们姐弟离开,其实是不希望你们再回来的。”
红雪一惊,看着书桌之后的人,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红雪和红霜姐弟俩天生一副艳丽长相,只是红霜艳丽至极则成火般热烈凌厉,红雪则艳丽中混合了柔情,既艳又媚,是极为吸引人的长相,搭配顾达清俊的模样,其实挺养眼的。
仅从外貌上来看,她与顾达也算是一对璧人。
“王爷何时知道我们身份的?”红雪咬了咬唇,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夏枢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怕是没和顾达说过自己的身份。
其实想一想,这种身份也不好讲。
一个被家人卖进青楼、后又被连番转手卖进权贵后院的弱女子,与一个从小就被严格训练、抱着目的进入权贵后院,干着伤天害理之事的细作……怎么对比,也是前者更让人同情,更能让人怜爱。后者……说实话,夏枢面对着,都会觉得头皮发麻。因为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真的很难分辨一个被严格训练过的细作的真实想法。
不过褚源既然说红雪姐弟俩品性可以,那夏枢就信了。
他道:“自你们进入王府后院,王爷就已知道。”
红雪眼睛猛地瞪大,难以置信道:“那他还让我们押送赈灾粮食,不怕……”
夏枢瞧着她的神态,虽不知这惊讶是否是演出来的,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说到底红雪和他阿姐差不多大,长得又不错,夏枢对她没有恶感。
他道:“你以为王爷是后来发现你身份的?”他没等红雪回答,便摇了摇头:“他早就知晓你们是汝南候培养的细作,只是怜你们身世,又遗憾你们身怀大义,却只能做贼,想要借此放你们一条生路罢了。”
红雪脸上表情慢慢消失,她低垂着眉眼,让人看不清楚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