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牧童神乐
江氏身为中庸,生育本就不易,幸而生了嫡长子阮珵和三公子阮璎,而其他的子女都是阮正业的坤泽们生的。
作为一个庶子,阮珩对自己的分化结果显然并无一丝得意。
相反,在长兄的分化状况如此,而三弟又还未分化的情况下,他这个乾元的身份就变得尴尬极了。
江夫人虽然表现得宽宏大度,但世上没有哪个正房太太会甘心看着侧室所出的庶子承袭家业。
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但松云显然没这个心眼。
阮珩忍不住揉了揉眉毛,摆出一幅十分严肃的表情告诫他:“提前告诉你这些事,不是叫你得意的,家里家外,都不许拿兄长跟我分化的事说嘴,跟谁议论都不许,让我听见了,一定打你。”
阮珩虽然并没有疾言厉色,但语气之下的严厉不容置疑。
松云简直被阮珩突然严肃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保证:“我知道了,少爷,我一定不说,打死也不说。”
车内温馨的气氛被冲淡了不少,松云低着头作鹌鹑状,又抬起眼睛偷瞧阮珩的脸色。
阮珩是很少对他如此的,大部分时候都又和气又关爱。
松云有点委屈,又不敢说,很害怕。
阮珩见他这副德行,又心软,觉得自己毕竟太严厉了。
可松云真是个小傻子,三年了也好似光长了个子,完全没长心眼,自己要是不吓唬他,还不知他会怎样祸从口出。
阮珩还没想好要怎么安抚他一下,那人就先自己委屈上了。
“少爷怎么一回来就要打人啊,你都从来没打过我呢……”松云在角落里垂着头,嗫嚅着说,手里头还纠结地攥着衣角。
为了来接他,松云今天穿的是新衣服,浆洗得很挺拔,阮珩看出来了。
阮珩知道他想什么,三年都没见了,一见面不说亲亲热热的,反而要吓唬他。
松云多半是生怕三年未见阮珩就换了一幅硬心肠,变成个刻薄的主子,从此要苛待他,要给他罪受了。
“谁说要打你了?”阮珩叹了口气,“说的是让你听话。”
“我听话,少爷。”松云赶忙说,听见他语气和缓,才放松了不少。
阮珩点了点头。
他知道松云虽傻,却是个老实的,自己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便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安抚了他几句。
然后,他便从自己腰上解了一个羊脂玉坠子来,递给他。
“赏我的?”松云便又喜笑颜开,脸上的委屈和畏惧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久别重逢自然要有赏物。
阮珩在老家乡下守孝了三年,身上什么配饰都不准带,遑论购置新的了,况且他作为庶子,本身就没什么阔绰的手笔可以拿的出来。
如今能拿出这一块好玉,实属不易。
“多谢少爷!”松云欢喜得很。
他也不知玉佩值多少钱,但他觉得只要是少爷赏的一定是好东西,他都喜欢。
松云把玉佩好好地系在腰上,又抻了抻,反覆确定不会掉下来,看得出来是珍爱得不得了。
松云就是这样,从小都是,给大棒就哭,给甜枣就笑,没心眼,却也没一点坏心思。
见他一点都没变的那副憨样子,阮珩也忍俊不禁。
“侍君如今怎样了?”阮珩问。
松云在车窗透进来的阳光下,美滋滋地欣赏着那块羊脂玉的色泽,见问才回过神来,连忙回话。
“他好着呢,上次我娘去见他,还说他气色好。十六小姐也好,都会跑了。”
十六小姐是魏氏在阮正业离家守孝前怀的,前年生下来,如今也三岁了。
阮家公子就三个,但小姐极多,光魏氏生的就有四五个,十六小姐现下是最小的了。
十六小姐因为排行十六,家里下人这些年都唤她石榴,是个寓意好,又可爱的小名。
阮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松云知道阮珩在这方面的心思,从小跟着阮珩久了,他就是再迟钝也揣摩得出来。
阮珩极孝顺,魏氏在阮珩心里的位置自然是很重的,不过,从礼法上来说,他又不能重过阮珩的嫡母江氏。
太太江氏虽然表面上有很贤良的名声,从来不会与妾侍争长短的。
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大太太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绝不会宽容任何来自妾侍和庶子女的冒犯的。
阮珩虽然是魏氏生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了太太房里,由太太一手养大。
而从小到大,阮珩都很少被允许与自己的生身之人见面亲近。
因此阮珩就算再关切魏氏,大部分时候也只能压在心底,而不能轻易表露出来。
松云有这种默契,便放低了声音,又细细地给阮珩讲了不少这三年来家里的事。
他能在这方面有这样的眼色,实在是有天大的长进了,看来不是白长了三岁,阮珩心里真是欣慰得很。
所以,对他说的话,阮珩很用心,耐心地听他讲。
第2章
江南水网密布,从渡头到阮宅走马车要不了多久,很快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进了阮家门。
三四日前,主子们要回来的信一到,阮家的仆役们就忙活了起来。
将宅邸里奇外外打扫了个干净不说,好多收进库房里的陈设也都重新摆了起来,这下等主子们一回来,来往接风的宾客也到了,阮家门庭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夫人和大公子尚未回家,晚上也就没有安排大张旗鼓的团圆饭,老爷只是把留下家里未出阁的女儿和几个得宠的侧室们叫来,大家在一起吃了个家宴。
主子们不在的这几年,家里一向是魏氏照管的,今天也是他张罗了接风的晚餐,没有过分奢侈,但也十分精致可口,体贴又不出格,阮正业一路回来见家里也都是上下整肃,白日里接待宾客也都是仅仅有条,便显得很是满意。
松云作为一个未分化的男孩,自然是不能轻易跑到内宅去的,因此一直等在阮珩的外书房。
平日在外书房服侍的,除了松云之外,还有朝云暮云两个小童,并几个嬷嬷和粗使的婆子。
阮珩在内宅吃饭,松云在房里也没闲着,虽说阮珩屋里各色都是早几天就准备齐全了的,但他还是忙里忙慌地,指挥着朝云暮云四处收拾着,先把阮珩带回来的行李归置好,又将屋子里的旧物收拾检点了一遍,生怕阮珩回来有一样不让他顺心适意。
阮珩回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交二更了。
阮珩一进门,松云就连忙迎了上去:“少爷,你回来啦!”又喜气洋洋地问他,“你要先沐浴,还是先用茶?”
房屋里清净整洁,每件东西都跟自己走之前差不多,却显得更光亮如新了。屋里熏着炭笼,还点了些沉香。
作为阮家唯一的庶子,阮珩每月虽然跟其他兄妹领一样的月钱,但因少了嫡母和祖母日常的贴补,银钱也一向不算丰裕的,因此平日也甚少点沉水,只是点些不那么昂贵的香料。
今天为了迎接他回家,也不知松云是从哪里找到这一点沉香的。
阮珩笑着摸了摸松云的脑袋,说:“我先歇一会。”
扬州老家与金陵相隔并不远,不过也是连日来的舟车劳顿,今日又应酬了半日宾客,阮珩的确是有些疲累了。
就算在晚上的家宴上,阮珩彷佛也并没有松开绷紧的神思,直到此刻,回到自己的房里,他才真正放松了下来。
阮珩坐在了他惯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松云便殷勤地把泡好的茶端了上来,又拿来了一盘云片糕和蜜煎山楂,皆是阮珩素日爱吃的。
“你吃饭了没有?”阮珩问。
“吃过了。”松云站在那傻笑着说。
阮珩叫他也坐下,松云便找了个小凳子,支着脑袋偎在他旁边,问长问短,主仆两人闲闲地说笑了一通,阮珩许久没有这样跟松云闲话了,很是惬意。
松云问阮珩:“少爷,你在老家还遇到什么新鲜事了吗?能给我讲讲吗?”
“你想听什么新鲜事?”阮珩问。
“就是,比如强盗啦,村里闹鬼啦,还有……”
松云说到一半,就被阮珩轻敲了一下脑袋:“你就天天盼着我遇强盗撞鬼?”
“哎呀!”松云护住自己的笨脑袋,“少爷,你还真的要打人啦?”
刚刚敲的那一下其实一点都不重,但是阮珩还是给他揉了揉,笑道:“好了,早些收拾收拾安置了吧。”
松云并没有听他的话收拾去,而是像小时候一样把脑袋放在阮珩的膝头,说:“少爷,你回来了可真好。”
*
次日一早,阮珩便同旧日一样,要去上学了。
阮家的家塾并不大,连本家带族亲中,不过十来个公子就学。
阮正业先前带着几个儿子回乡守孝,是带了家塾的先生一同去的,如今好不容易回来,本该歇息几日,然而,阮珩预备今秋便要参加乡试,于是阮正业便特别托付了先生,又嘱咐了阮珩,叫他今日便上学备试去,不要耽搁时日。
于是,早上天还不亮,阮珩就起来了。
过去三年,松云都跟放风了一样,因为主子们走了一大半,除了服侍小姐们和侧室们的人之外,他们这些闲散人员都再自在也没有了。
松云又恰在最爱玩闹的年纪,除了不许在外惹是生非,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此性子都养得野了不少,成天都跟大少爷、三少爷的几个小厮们一起野去,也许久都没有起过这么大早了。
不过,松云还是按时把自个儿折腾醒了,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地跑到阮珩的屋里,却见几个小丫头已经将阮珩服侍停当,随时可以出门了。
阮家家塾的先生严厉得很,松云一点都不想吃戒尺,便连忙捧著书箱跟上阮珩。
晨风寒冽,家塾虽然不远,但松云走了一会便肚子饿了,只得连忙赶在进课堂前从袖管里摸出两块糕饼,匆匆往嘴里塞。
阮家公子们上学,都是晨课后才用早点,要等到那时辰,松云都要饿死了。
阮珩看见了,便说他:“就饿成这样?”又道:“等下喝些热茶,小心压了寒气。”
松云怕先生看见他吃点心要骂,便吃得急,此时满口糕饼,说不出话,只得唔唔地点了点头。
阮珩看他那样子,笑了一下,用手柄他脸上的点心渣拂掉,才道:“进去吧。”
晨课固然枯燥乏味,但松云帮阮珩研墨铺纸,忙活着倒还不至于太困,到了用过早饭之后,先生开始长篇大论地讲课了,对松云来说,考验才真正开始。
今天,松云显然又没经受住考验。
先生拖长调子的讲课声简直如同魔音贯耳,松云很快就小鸡啄米了起来。
阮珩专心地听着课,松云在他旁边坐着,便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又一头靠在阮珩的身上,实在太不成样子。
阮珩拍了他的头两下,没拍醒,便只得趁先生未注意时,勉强将他扶回原来的位置上去。
然而,松云越睡越迷糊,阮珩听课正用神,一个没留意,他便咕咚一声,终于睡倒在书桌底下了。
“松云!”先生这下终于发现了,喝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