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牧童神乐
松云苦不堪言,更何况,他的心情也很不好。因为跟阮珩乍然的分离,以及前途未卜的忧虑,松云这几天过得都痛苦极了。
虽然他不聪明,可也知道为什么他不能跟着阮珩。如今他是坤泽了,要跟着他就得嫁给他,阮珩虽说是个不受宠的儿子,但也是世家公子,即便再喜欢也不会拿家里的奴辈当正室的,松云只能做侧室,而且,一开始更可能是什么名分都没有的通房。
要是跟着阮珩,最好的情况,他也就是过上魏氏一样的生活。
魏氏最近是真的病了,别的人或许不知道,但有星儿这个耳报神,松云知道,魏氏是伤心病的,因为十六小姐要过到太太名下的事。
本来或许他还不至于为这个病,毕竟他早就有所准备了,但因为老爷毕竟许诺过给他养十六小姐的,在这种大事上反反覆覆,他也许是真的受不了了。
人消化痛苦的能力毕竟是有极限的。魏氏已经失去了很多个孩子,松云虽然没经历过,可也能想像到那是很可怕的事,自己生的孩子,被别人毫不留情、合情合理地夺走,况且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更何况除此之外,为人侧室的痛苦又何止这一桩呢?
松云是很喜欢阮珩,虽然他还不懂是不是那种喜欢,因为他从来没想过,但是,若为了阮珩要过上这样的生活,他不愿意。即便他从生下来就是阮家的奴仆,他也不愿意。
可是,想到以后都不能见到阮珩了,他又很难过。
这二者之间,既矛盾又一点都不矛盾。
阮珩是世上最好的公子,松云敢这么说,因为阮珩的心地特别特别的好。
松云记得自己刚进府里,跟着二公子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六七岁,晚上躲在阮珩书桌底下哭。
阮珩提着灯把他找出来,问他怎么了,松云说想娘。阮珩就拿糕饼给他吃,又跟他聊了很多娘的事,然后第二天,就叫白嬷嬷进来,陪他待了大半日,还一起用了饭。
冬天的时候两个人一道上学堂,松云负责抱著书箱子,阮珩的书多,书箱子恨不得比松云人都大,松云手都冻得红了,阮珩看见了,就把书箱拿过来自己提着,又把自己的手炉给他,说是两个人轮流拿书箱,实际上一路自己提到了学堂。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松云都数不清有多少,府里的公子和小姐,刻薄的有一些,和气的也有一些,但即使最温和的大公子,都不像阮珩。大公子再怎么样,都不会自己拿书箱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主子,他可能会赏奴才一些冻疮药,但是不会替他们拿书箱。
可是阮珩不一样,松云觉得在阮珩眼里自己和他一样是个人,不是物件、牲畜或者别的什么。
比起主仆,松云觉得他跟阮珩更像夥伴,虽然松云从来不敢那么叫,但在心里他把阮珩当自己的哥哥,跟亲哥哥一样亲。
松云想到那晚他的许愿,他跟阮珩睡在一间卧室里,说,不管分化成什么,只要跟着少爷就好了……这个心愿看来永远无法达成了。
想到这里,松云又掉起了眼泪,他很想阮珩。
在等待夫人为大公子选陪嫁的漫长日子里,一天下午,松云受到了一封手信,来自阮珩的。
手信其实不是写给松云的,而是给白升的,毕竟乾坤有别,阮珩已经不好再给松云什么东西了。
白升看完了,看松云在旁边很想看的样子,便把信也给他看。
信上是这样写的:“白庄头:松云之事我已知晓。日前已在兄长处言明尔等心意,若云为母亲选取,兄长即直言不喜,云即黜落,望勿悬心。银钱等物随信退回,并附白玉一件,云与竹霜之事甚妥,予云将来添妆之用。”
下面有阮珩的落款。
阮珩并没有写什么生僻的字,松云都看懂了,心里不禁泛起几分暖意,又有很多沉甸甸的失落。
阮珩为自己的事情去找大公子求情了,松云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但是,阮珩不要他了。
松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信中的阮珩好像对自己毫无留恋,也没什么话对自己说,没有一点点不舍,也没有一点点悲伤,这让松云很失落、很委屈,委屈得想哭。
可是在他爹面前,他又不好再哭了,怕他爹又骂他没出息,只得努力地憋着眼泪。
白升说:“二公子是个厚道的主子,你要记得他的恩。”,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松云打开来,里面是阮珩说的那件玉器,是一个白玉雕成的小兔子。
松云抹了抹蓄着泪的眼睛,才认出来了,那是个羊脂玉兔子,是阮珩小的时候,魏氏送他的生辰礼,阮珩很珍爱,平日用来镇纸的,一直都是它在他的书桌上,如今,这个兔子是松云的了。
松云抱着兔子,忽然又看到,盒子底好像有个纸条。
他看了看白升的脸色,白升显然也看到了那个,不过没说什么,望向别处去了。
获得了他爹的默许,松云才把那个纸条拿了出来,展开,上面是阮珩的笔迹,但是没有落款。
也是短短两行字:“阿云:你如今大了,要懂些事了,书可以不读,但字究竟要认全,镇纸是给你用的,不是顽的。你素来糊涂懵懂,遇事要多听人言。保重勿念。”
原来阮珩这种时候还不忘了叫他认字,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通信了,还要说他笨……松云想了想,不知怎的就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以后再也没有人会逼着他读书认字了……松云想,阮珩好硬的心肠,竟然就这样干净利落地不要他了。
松云都知道阮珩是怎么想的,即便阮珩心里想要自己,他也不会要的,他不想让自己过上魏氏一样的日子,为人妾侍一辈子,这么一想,松云又觉得委屈得不行,泪落如珠。
白升看见自己儿子这副样子,也沉默了半晌。
不过,松云伤心了几天,也就没有再悲痛了,就像每个人童年的玩伴,总要到时间就离开一样,松云虽笨,也知道星儿说的是对的,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机缘过了人就必然分散的。
只是时不时想起阮珩,想起他的好,想起他们从前那些欢笑来,松云心中还会觉得有些寂寞,有些闷闷不乐的。
留给他伤心的时间,确实也不多,很快,他就要给太太选看了。
又过了几天,听说大公子的亲事多半是定下来了,老爷没拗过夫人,要将大公子嫁到江左总督家去了。虽然三书六礼还早,但两家的长辈已经频繁地往来起来了。
嫁妆什么的都可以往后说,眼下最重要的是人。
从前大公子的心腹,最得用是竹霜,分化成乾元后显然不能跟他,若要跟着也是配个媳妇作为陪房带走,大公子贴身的心腹,还缺好几个人呢。尤其是可以将来扶作侧室,帮他生儿育女的,更要精挑细选,为此,大夫人将自己的母亲都从娘家接来掌眼了。
正式选拔的前几天,就有个姓吴的管事嬷嬷下来看人了。小石巷里有坤泽儿女的人家,吴嬷嬷挨个都看了一遍。来松云家那天,白嬷嬷把松云塞在屋里,自己先出去,给那管家塞了些银钱。
“我们家的最近是病了,恐怕过了病气给太太。”白嬷嬷说。
那管家嬷嬷是太太身边的心腹,平日就是铁面一般,并不留情,因此没有收白嬷嬷的银钱,只是说:“病与不病也不是咱们做奴婢的说了算的,得要让主子看过了才算数。”
白嬷嬷也没办法,只得让松云出来。
松云的确有些蔫蔫的,但还是不大有病态。许是松云往日实在太健康了,底子好,因此熬油似的熬了几天,也没见憔悴多少,就只是眼睛没什么神气,多半还是因为心情不好的缘故。
“这不是好好的吗?”那吴嬷嬷便说。
白嬷嬷正要解释,吴嬷嬷并未给她开口的机会,便道:“得了,晚上给他洗个澡,梳洗整洁了,明天头上不许有虱子,不许散乱着头发,穿得齐整些,但不许戴首饰,早上不许吃饭,今天也不准吃味大的东西,辰时前必须带到二门,若迟一刻,太太怪罪下来,可不是你我能担待的。”
白嬷嬷只得答应了,送吴嬷嬷出去。
吴嬷嬷走的时候还跟身旁跟的人嘀咕了几句,说为了给少爷选陪嫁的事,病得快死了又活过来的也有,人好好的非说病了的也有,真是奇了。
白嬷嬷被她的阴阳怪气气得不行,等她走远了,拿扫帚把门前她站过的那块地扫了好几遍,说是去去晦气。
松云只是很失魂落魄地坐在炕上。
第10章
辰时,天空飘着如丝细雨,有些冷。
松云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褂子,是白嬷嬷和星儿精心给他挑的,虽然毫无破损,不会显得不恭敬,但配色非常难看,上身的形状也很臃肿。
白嬷嬷本来确实想给他脸上画些麻子的,可是内宅里见过他的人也不少,若看出来了,让夫人知道白家抵触这差事,反而得罪了主子,因此便没有冒险。
要知道,对于大部分下人来说,能跟着大公子是天大的福气,白家这种态度,岂不是拂了太太的颜面么。
松云看了看站在二门前的人,大的有十七八的,小的有十一二的,都是才分化了没多久的坤泽,一共六个人,除了他和另一个他眼熟但不认识的小女孩外,另外的几个都看得出来是用心打扮过的。
想去当大公子的陪嫁的人,毕竟是占大多数的,松云想,但愿菩萨保佑,让他们几个得偿所愿就好了。
很快,昨天的那个吴嬷嬷就来了,先对着花名册点了名,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了他们几个一遍,看见有几个人还是冒险戴了些钗镮,都亲自上去没收了,又跟他们重新说了一遍规矩,才让他们根据名册的顺序排成一行,往内宅正屋走去。
正屋里,暖炉烘得很暖,这里虽都是阮家的下人,但有好些人一辈子都没进过太太的正房,一辈子都没见过正经主子,显得很拘谨小心。
而松云不同,他小时候跟着阮珩就住在正屋旁边的偏厢里,虽然近几年也没来过了,但也不怎么怕,只是如常跟着队列走了进去。
穿过了碧纱橱和几道屏风,就到了太太的内室客厅。
当地已经跪了一排人,看来是从内宅里服侍的人里搜罗来的,也有六七个,都是女孩。
松云等人就跪在她们后面,低着头,等太太一个一个问话。
松云知道上房的规矩,并没有东张西望,不过进来的时候,他余光也看到了屋子里的人。最上面主座上坐的不是太太,而是一个老婆婆,松云认得,她是太太的娘家母亲秦氏。家里的下人都叫他亲家老太太。
主座旁边就是太太了,太太一贯是很会打扮的,今日虽穿得家常装束,但也显得很雍容,太太后面站着的是魏氏,今天穿得比他往日还要素净一些,头上戴的首饰也是白玉的,虽然也算是丽冠华服,但跟太太一比就显得谦卑得多了。
松云自从十几岁上就没再进过内宅,因此也有几年没见过他了,只觉得他虽然年长了几岁,但仍然保持着那种温润的美貌,让人见之可亲。
在他之后,还有一两个侍妾,都是老爷身边略有些脸面的,在太太左右围着伺候。而亲家太太身边,则站着几个面生的婆子。
上面的主子们都说说笑笑着,一派和乐的场面,而魏氏虽在病中,也未显出病容来,笑著作陪,也不知是不是强撑着。
松云听见魏氏温和谦卑的声音时不时地传了过来,那声音让他觉得安心了——白嬷嬷前几天就已经找他说过情了,魏氏也答应会见机帮松云一把。松云虽说不知道他会怎么帮他,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独自面对太太,心里就安慰了很多。
松云他们几个在地下跪着,一个个都不敢动、不敢出声,只听吴嬷嬷念他们的名字,念到了谁,谁就走到前面去让主子们检看一番。
前面的一两个去了,松云摸出了规律,今天是吴嬷嬷负责点人,魏氏负责问话、检看,而亲家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婆子负责点评,跟太太和亲家老太太评论一番。
松云眼睛看着大理石地板,耳朵里听着前面的人被点评的话,心里觉得很难过。
从小到大,他也被主子挑选过几回,小孩子的时候被这样摆弄来摆弄去地品评,松云曾经觉得难堪、羞耻,甚至想逃跑,但是经历了很多次之后,他都没有什么那样的感觉了,只是觉得有种淡淡的难过。
虽说松云在阮家,从小过得也算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像这样的经历,总会提醒他身为奴仆的身份。
松云更加明白为什么他的爹娘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想把自己弄出府了。要是能被放出去,脱了奴籍,松云就再也不用过这样身不由己的日子。
太太和亲家老太太看得很细致,家里上上下下几百个年轻孩子,统共才搜罗出这十几个坤泽来,选择的余地算不上很大,于是每个人都要好好地考量。从根底,到样貌,品性,都要一样一样考核,吴嬷嬷甚至还带来了他们受赏受罚的记录,一条一条念出来给所有人听。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看过了十来个人,其中有五六个被撂在一边跪着了,都是主子们看了觉得不太满意的,还留下三四个,则是还算满意的,被放在了另一个集合中。
松云是最后几个还没被看过的人之一。
因为是男孩的缘故,他跟另外两个男孩都被留到了最后,松云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如果前面太太已经有可心的人选,她大概就不会很注意自己了。
只是膝盖有些疼了,松云已经很久没有跪过那么长时间。他知道照规矩,服侍主子都要跪着的,不说别的,主子洗脸、洗手、洗脚,都要奴才跪着端盆,但是阮珩从来没有让他那么做,因此松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跪着做过什么事了。
脖子也很酸,但是不能抬起头来,为了转移注意力,松云就盯着地板上的大理石花纹细细地瞧。
这些地板他也是熟悉的,从前阮珩还在正院住的时候,太太对他读书很上心。
太太对阮珩非常严厉,每天都要问他的功课,如果答不上来,阮珩就要跪在这里背书,松云自然也跟着他一起跪在这里,那时为了渡过漫长的时间,他就是盯着地板上的花纹看。
只有松云知道,大理石的花纹,像云朵一样,看起来也是很有趣的,有时像花朵,有时像动物,还有的时候像人。
在找出第三只藏在大理石里的小猫之后,松云终于听到吴嬷嬷叫了自己的名字。
腿已经有些麻了,但是松云还是努力地站了起来,迅速地走到前面,自始至终垂着头,两只手放在身子两侧。
“都当过什么差事?”魏氏柔和的声音响起来。
魏氏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既不像老爷那样轰隆隆的,又不像夫人那样的尖细,是很温润沉静的,松云听了,就觉得心里不那么打鼓了。
他回答:“奴才从前一直是二公子的伴读,从小时起,到现在九年了。”
“嗯,我记得你,你长大了些,生得更俊了。”太太相当和气地说。
“谢夫人。”松云有些怯怯地说,他知道,太太现在夸他更俊了,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爹娘是做什么的?”魏氏便接着问。
其实这些记档上都有,之所以问他们,就是为了看他们说话声音如何,表达得清不清楚,懂不懂规矩,以及脑子好不好用。
松云便很熟练地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