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牌芋头糕
门打开,黄参没有戴冠,正躺在榻上拿桃木锤捶腿。
瑞脑放轻脚步,拾裙上前,将饭菜置好,轻声道:“总管先起来用饭吧,一会要冷了。”
“哪里还担得起这一声总管哟。”黄参长嘘一口气,“秋小子得了眼,咱们就从上头跌下来了。”
瑞脑将碗筷安置好,轻声道:“陛下专门拨了妾等照料总管,对总管还是极敬重的。”
黄参挥手说:“得了,给我倒碗茶来。”
瑞脑边捧了盏热茶上前。黄参接过,揩了揩盏边,有意无意道:“你这几天老往后宫跑?”
瑞脑仍笑得妥帖,“妾得了提携才到前头来,挂念原来的姊妹。”
黄参呷了口茶,慢悠悠道:“当今天子无立后宫,里头剩下的都是伺候肃帝的老人。还是泾渭分明些好。”
瑞脑将茶盏接过,指头又按了薄荷油,上前给他揉脑袋,笑道:“多谢总管提点,妾记得了。”
***
秦灼恢复神智时,自己已经瘫。软在床,仰面躺着。萧恒站在床边,离开他并。紧的双腿上。他到底没答应。
萧恒穿好裤子,给秦灼擦拭,轻声问:“难受吗?”
秦灼摇摇头,撂开他眼前因汗水打绺的头发,哑声笑道:“就这么擦枪走火,到底不如你的真刀实枪。”
萧恒道:“等它出生,都依你。”
秦灼扶着他颈项,轻轻吻了一会,便叫道:“我要洗澡。我自己洗不来。”
萧恒道:“我来。”
秦灼眼尾的红意还没褪尽,抬手,那只戴虎头的拇指抚摸着萧恒嘴唇。他轻声说:“陛下,那你得忍住了。”
萧恒握着他的手放下,正要起身,便听秋童在外叩了叩门,“陛下,大相有要事求见。”
萧恒一愣,先去瞧秦灼。秦灼仍带着淡淡笑意,说:“去吧,哪有为着后宫荒废前朝的道理。”
萧恒心中一酸,说:“你不是后宫。”
秦灼扶住腰坐起来,“可不是,你的后宫如果出去,就算是妃也有个彩仗,鸾轿鸾车风风光光地抬着。哪像咱们,做贼的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玷。污了臣妻,家丑不可外扬呢。”
他瞧见萧恒神色,笑道:“成了,我说一句都不行?你俩赶紧去商量,商量完,回来帮我洗澡。”
萧恒握住他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嘱咐:“困了就睡一会,换身干净衣裳,汗湿的睡不好。”
等萧恒出去,秦灼脸上的笑才雪融般化了。阿双走进来,替他找干净衣裳。秦灼自己解身上那件大红衫子,已经皱得厉害,下摆污了一块,正在那威风凛凛的白虎头上。
他越急,那纽子越解不开,秦灼突然腾起一股无名怒火,直接把领口两下撕开。阿双吓了一跳,扑到榻前捉住他手臂,连声叫道:“大王、大王!你这是干什么呀……”
秦灼低头,瞧见从衣衫缝隙里隆起的腹部,笑了两声:“是啊,我干什么?是我要保这个孩子,是我自己要回来,是我要跟个妾妃一样住进他宫里,是我上赶着给他做这个禁。脔……”
他有点不明白,问道:“阿双,我干什么呢?”
阿双泪落涟涟,听他平复了气息,语气跟平常并无不同:“无妨,你下去吧,我睡一会。等陛下回来……回来就回来,我醒了再说。”
***
秦灼在甘露殿,萧恒便同李寒去两仪殿议事。
李寒道:“陛下记不记得,上个月奏报的安州叛乱一事?
萧恒颔首。
“安州本是太平之地,向来拥护陛下。如今天下大定,造反说不大通。臣奉命暗中调查,如今有了答案。”
李寒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交给他。
纸张长可及地,上面按满血手印,抬眼一看便肉跳心惊。
“这是安州的万民书。”李寒语气沉重,“安州盛产烟火,安州刺史吴汉川便与民争利,巧立名目。自己私收“烟火税”,垄断烟火制造买卖,硝石、硫磺一应由官府承办。更以朝廷之名,另立“烟火司”,作为他一人的烟火作坊。今年八月十五,烟火司被明火引爆,死伤劳工三百五十余人,百姓二百六十余口。安州民众聚集州府门前讨要说法,反而被吴汉川论为暴民、派衙役打杀。百姓不得已,动用农具抵抗,当即被论为谋反,派折冲府军队强行镇压!”
他平复一下气息:“安州已经乱了,地方却没有一个字上报,流民上京喊冤,一概论为流匪追捕。陛下,全是老弱妇孺的流匪啊!而且依臣之见,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被赵荔城下狱的那位西夔营主簿孙越英,正是吴汉川是连襟。据孙越英的妻子所说,二人常有书信往来,但蓝衣搜检孙越英的文书,没有找到一封信。”
萧恒沉吟:“你的意思是……”
李寒道:“臣不敢妄下论断,但就算此事与西塞无干,安州之事,也只能派特使裁断。”
萧恒颔首,“渡白是想毛遂自荐了。”
李寒笑道:“臣手无缚鸡之力,还得向陛下讨一个人。”
萧恒看向那封万民书,满满当当的血指印压着最后一句话:
“民生似火,冤深似海。烟花所照,白骨昏官!伏望陛下圣明决断!”
他握紧李寒手臂,说:“自己拟旨,一路小心。”
***
翌日,大相李寒上呈安州万民书,参奏安州刺史吴汉川。
天子怒,加李寒安州大都督,提安州事,予便宜行事之权。梅道然暂领左卫大将军,率左卫随大都督巡狩,彻查安州烟火案。
第39章 三十五 龙楼
十月底,李寒快马入安州。
昔时安州水明山净,远望如少女带怯。灯市、夜市、花市一绝,城中各色衣装、各地人士,往来络绎,堪称当代大都城。李寒如今抬头,却见街道萧条,家家闭户,难闻犬吠,路少行人。
梅道然蓝衣带刀,低声问:“你不先去府衙?”
李寒道:“吴汉川绝非善茬,容易打草惊蛇。我已命右卫把持四处城门,飞鸟难出,应当出不了大事。个中事由,还是先从地方上看看。”
梅道然还没来得及吹他,便听李寒道:“前面有个茶棚,先吃碗茶。”
得他号令,几人便在棚外停下。李寒未着官服,只一身青布衣袍,仍一副年轻士子模样。店家是上年纪的老两口,见他便道:“客人,今日没有茶水了。”
李寒笑道:“我们赶路口渴,无需饮茶,您如有井水,一人舀一碗便好。”又从荷包里倒出碎银,“多有劳烦。”
“一口水罢了,哪值几个钱?”老头又问,“这些日进城的少了,都是往外逃,客人要往哪里去?”
李寒与梅道然对视一眼,笑道:“我等久闻安州烟火天下一绝,慕名而来,欲得一观。”
老头闻言,重重叹气,打着哆嗦说:“烟火,又是烟火。你们外地人,贪新鲜图热闹,哪知道我们叫这玩意害得家破人亡!”
他虽说着,还是给众人满了水。李寒道声谢,又问:“我听闻刺史好赏烟花,设立烟火司,又增收烟火税。可有此事?”
“何止!为了这点不当饭吃的玩意,还专门征了劳力去开矿山,每家每户还要按月交炭!”老头摇头道,“冬天这么冷,每家那点炭火连炉子都不够烧,官府连这些东西都要刮,是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哪!”
梅道然冷声道:“开矿需得天子诏令,吴汉川竟敢私开矿山。他是要谋反吗?”
李寒又问:“老人家,月炭每户要交多少?”
“至少两斤。”老头从一旁站着,“不瞒您说,肃帝爷早先没打仗的时候,咱们这儿接过驾,也的确富裕过一阵。可这些年下来,征兵征粮就掏空了家底。到了冬天,每户两斤炭,是要咱们老百姓的命!”
李寒掐掐指头算着什么,又问道:“吴刺史每年的烟火节,约摸是多久一次,一次又要多长时间?”
“前些年还好,不怎么瞎折腾,一年也就两回。这两年尤其厉害,去年就开了五次之多!一到这时候,使君还要大开城门,说什么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各州人士都能参观。”
李寒思索片刻,“我听闻烟火节举办,百姓尚不得上街。其他地方来人,要从哪里观看?”
“这就是怪的地方!”老头道,“咱们也说,烟火节举办前后,城中来人不少,但真举办起来,也没多到哪里去。”
他又添上水,问道:“客人,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李寒笑道:“我兄弟做劳力,也来安州制烟火,一年未曾还乡,我着急,故找了来。”
那老头便叹气:“老头子嘴臭,还是要说一句,你这兄弟,怕是凶多吉少。”
李寒道:“还请老人家指教。”
“我儿子也是,被使君强征了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头抹抹眼泪,“整整三年,一个消息没往家里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前一段又挨家挨户地强征人力,但有不从,论为暴民!客人哟,我们平头百姓,不是逼到份上,哪敢跟官府顶撞?”
梅道然捏紧拳头,“官逼民反。”
老头摇首道:“不敢这么说。”
一壶水尽,久久无言。老头望着城门,长叹一声道:“明晚刺史又要开烟火节,客人,你赶上了时候。”
李寒问道:“我听闻贵地冬日烟火节,大多办在腊月。”
“你一个年轻人,倒是行家。”老头道,“本也该是腊月,使君前一段转了性子,说叫大家夥安心过年,这才提前了烟火会。他为了这会节会费了大心力,做了无数灯具杂戏,还有龙样的大灯。那排场,就是肃帝爷驾巡,也能比得上。”
“咱们听说镇西将军爱民如子,没想到,还是老样子。”老头脸上沟壑纵横,“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
一行人找了间客栈草草下榻。梅道然提了酒上来,见李寒拈了盏油灯,正写着什么。
半晌后,李寒搁笔道:“玉升三年统计,安州百姓共计十四万八千余户,每户每月二斤炭石,就是月近三十万、年近三百六十万斤。我们姑且将烟火司全部炭石来源算作对百姓征收,按火药配比,一斤硝二两硫三两炭,那需要开硝石矿一千九百余万斤、硫磺二百四十万斤。折合下来,一年共产火药约一百二十万斤,烟火司设立至少三年,那三年以来,共产火药三百六十万斤。”
“三百六十万斤的火药,要制成多少烟花?就算他日日都燃,又要放到哪年哪月?”
梅道然思索片刻,问道:“你是说,有大量剩存烟花没有处理?”
李寒沉声道:“不是烟花,是火药。”
梅道然眉毛一跳。
“烟火节所燃烟花数量不过皮毛,那剩余的有什么用武之地?我一度想,吴汉川垄断烟火制作或许是为了谋取暴利,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李寒手边一只酒碗,便递给梅道然倒酒,“烟火多用于年节庆典,并非日常所需,哪怕外销各州府,牟利也只是一时。而吴汉川开矿征丁堪称连月不辍,耗费如此人力物力,只为制作烟花炮竹,未免得不偿失。”
梅道然问:“所以你觉得是火药?”
李寒摸着嘴唇。他冬日口干,一撕就要见血。他嘶了一声,把那点鲜红舔干净,拈着手指说:“火药能作烟火,更是军需。大量火药下落不明,我不得不想。”
李寒沉默片刻,忽然道:“蓝衣,你有没有发现,吴汉川行事十分不合常理?”
“我人虽未至,但统揽安州诸事的诏令已下,右卫又替守城门。天使将到,吴汉川再嚣张,也会有所收敛。但他偏赶在这几日举办烟火节会,穷奢极糜,是怕我不法办他吗?”
梅道然喝一口酒,“到了明晚,一切自见分晓。”
***
第二夜,夜白如昼。
李寒仰头看烟火,眼中毫无赞叹之意,“蓝衣,你看这安州街中,像不像一座鬼市?”
梅道然道:“白日荒无人烟,夜间灯火通明。的确有大蹊跷。”
安州城虽萧条不少,但馆阁俱在,一夕之间,竟楼台俱明。如同荒冢孤坟间生起仙台,十分诡异。
李寒正立在客栈门前,远望见千灯悬挂,似扶桑枝上太阳群。朱窗飞甍之上,团团烟花闪烁。先作生肖,虎跃龙腾,又作群花,梅开莲放。外列两队提矛侍卫,看服制当为安州守备,队伍泱泱,不见首尾。只是街道之上,空无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