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鸽鸽
只是猜测,皇帝不会下这样坚决的皇令,也不会说随便听到一点消息,就骤然要除掉几人,必然是什么事发生了,让他无比笃定安妃明王要反,这才连夜召人入宫。
紫宸殿被安妃封闭着,什么事能让皇帝确定安妃明王要反?
更何况,皇帝刚才对都指挥使与按察使及其它官员下令时,嵇临奚已经看出那所谓的都指挥使与几个文官回应得并不怎么恳切,恳切的已经当即拱手领命,而不恳切的,却是要看一眼都指挥使才回答。
被皇帝召进来的朝臣,看的不是皇帝的脸色,而是一个指挥使。
“嵇侍郎——”皇帝又催促了一遍。
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电光火石间,嵇临奚已经明白过来,在安妃带着人进来之前,他先一步站起,拱起手来,“陛下!恕臣直言,陇朝之主只有明王殿下做得,还请陛下念在夫妻之情与父子之情上,殡天——”
殡天二字,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带一点迟疑。
楚景不可置信看了过去。
眼前的人依旧是恭敬谦卑的文臣姿态,身上穿的是三品官员穿的绯红官袍,拱起的双手不曾落下,只那双因为站起而居高临下俯视他的双眼,晦暗得如同深海。
殿门外,安妃抬手,示意身后的禁卫停下。
殿里,楚景的肩膀都在发颤,他一下就要朝嵇临奚扑过来,却摔倒在地上,“你……你!嵇临奚!你好大的胆子!”
嵇临奚当然是胆子很大的。
他知道,赌输了自己命就没了,但各种各样的信息,已经告诉他今日是安妃做的局,自己因周旋于各方,除了太子,谁也不曾真正重用过他、信任过他,如今太子也不想让他参与进夺位之争里,但他偏偏要让太子看见,他嵇临奚可以去为他夺,甚至做得比沈闻致还要好。
为此他需要得到安妃与明王真正的信任。
“来人!杀了他!把他给我杀了!”楚景嘶声力竭地喊着,“朕要把他五马分尸!让他痛苦而死!”
“没听到陛下的话吗?还不赶紧把这个逆党杀了!”真心听命他的两个臣子站起身来,怒气冲冲道。
二人说完,周围依旧没有回应,他们这才发现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脚下皇帝怒气冲天咳嗽不止的声音,就连于敬年,都是冷漠的站在一旁。
楚景也终于迟缓的发现了这一点。
漫长的嘎吱声后,殿门缓缓朝两边推开,冷风与飘雪,都飞了进来。
披着披风已经画好丧夫妆容的安嫣带着禁卫来到他面前,身旁的贴身宫女,还盈盈端着一盏酒杯。
楚景爬了起来,摔坐回去,他开始撑着地后退。
威风了前半生的帝王环视四周,听命他的两个臣子,已经脸色苍白跪在地上,剩下的几人,站立着冷漠俯视他。宫人们列成两排,面容都沉在阴影中。
“你们是要造反吗?”
“于敬年、于敬年!”他回头看去,于敬年正闭着双眼。
求生的欲望压过皇帝的威严,他抱着安嫣的腿求情,含糊说着他们恩爱的过往,还有他们共同养育的儿子,听得安嫣面色流露出动容,她犹豫片刻,蹲下身,温情抚摸楚景的白发,“这样吧,陛下,您写一道传旨给绥儿的诏书,绥儿做皇帝,您做太上皇,臣妾就留在紫宸殿里,一直照顾着您。”
“可是……传位诏书需要太傅与丞相在场……”
安嫣面色淡了下来,就在她要张口之际,楚景连忙说,“朕写,朕写——”
安嫣笑了,她让于敬年拿来黄麻纸书与笔墨,楚景颤着手指写完传位诏书,捧起来递到她面前。
安嫣伸手接过,看了一眼,确定诏书的内容是传位于她的儿子没错,面上流露出满意神情。
“嫣儿,你看……传位诏书朕已经写了……你……你……”
安嫣垂眸,望了他一眼,“如今新帝已立,那就恭请太上皇,殡天吧。”
……
夜色沉沉,忽地一道钟鸣之声,传遍宫闱。
楚郁站在东宫的窗前,看着紫宸殿的方向,这道钟鸣响了四十五下,方才结束。
宫里鸣钟四十五,意为皇帝驾崩。
京中百官听得此消息,慌忙穿上衣服朝皇宫中赶来,连已经乞骸骨致仕的沈太傅,也又一次进了皇宫,众臣奔赴到紫宸殿外,见太子与明王,还有后宫妃子与子嗣都已经到了。
楚郁与楚绥站在最前方,贴身伺候楚景的于敬年脚步踉跄走出,在他身后,跟着几个面色悲伤的朝臣,嵇临奚亦在其中。
于敬年望着殿下众人,开口,泪如雨下,“圣上……驾崩了——”
“圣上驾崩了!”
闻得此言,朝臣百官、后宫众人,一时之间纷纷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痛哭不止。
楚郁和楚绥朝紫宸殿中走去,与嵇临奚擦肩而过,二人身后,跟着沈太傅与王相。
踏进殿中,只见安妃正伏在楚景身上,绝望地哭喊着:“陛下!!!”显然是悲痛欲绝。
贴身宫女将她扶起,已是红着眼眶,劝她道:“娘娘,您要保重身体啊。”
楚郁走过去,垂眸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人,俨然已经断绝声息了。
太医院的太医自钟声响起便赶过来在外等候,在太子的吩咐下,太医们迈进殿里,前来检查已经死去的皇帝,最后得出死因——死于中风。
皇帝已死,死因分明,剩下的便是谁是下任继任之人。
按照祖制,皇帝驾崩,太子身为储君,理所应当继位。
于敬年说,陛下留下了传位诏书,只陛下有旨,诏书当在处理完他的丧事将他送入陵墓后方才可对朝臣百官宣告,在此之前,诏书当由已经致仕的沈太傅与还在朝中的王相二人共同看管于紫宸殿。
皇帝驾崩,百官皆要头戴孝带以示哀意,跪地守灵一日,孝带直到皇帝送进陵墓,方才可摘下,后宫妃子子嗣,则是要着一身素衣,披麻戴孝,在摆放皇帝棺椁的宗庙里守灵七日,太子身为储君,则要守灵半月。
到了此时,明王、王相一派的官员,一反常态地说朝中之事不可无太子,要将守灵日期缩短为七日,尽快把先帝送入陵墓,而太子一党的官员,则以孝的名义试图拉长时日,说要遵从祖制。
两方争斗,太子一党的官员势弱,虽沈闻致竭力全力,最后却也只是将太子守灵的时日定为十日。
十日之后,守灵结束,就要将皇帝送去天白山的陵墓。而后便是宣告传位诏书,举行登基大典。
官服外面罩着白褂,头戴孝带的嵇临奚跪坐在地上,他是吃过太多苦的人,也能在苦中偷奸耍滑,膝盖上常备护膝,并不把这当回事,只跟着旁人做出虚弱模样,将目光投到宗庙里跪得笔直的太子身上,心中满是忧心。太子才中过毒,还未休养好,如今还要连跪十日,怎叫他一个心疼了得。
太子守灵期间,朝堂事务大都在宗庙处理,这也给了嵇临奚机会,他挑选了一个深夜,借上奏的名义,终于进到宗庙之中。
后妃及后宫子嗣因太子体谅,每日跪上一个半时辰就可回宫,现在宗庙之中,只有太子和护卫的禁卫以及贴身伺候的宫人。
“殿下。”他进了宗庙,就跪在楚郁身旁。
烛火之中,穿着孝服系着雪白一色兜帽披风的楚郁侧过头来,望向嵇临奚:“嵇侍郎。”
守灵期间一切装扮从简,从前总是用冠束发的他今日鸦羽的墨发用一根细带系在身后,本就是仙人之姿,侧过来的眉眼在烛火的光影中晃了那么一瞬,烛光伴随着停顿落进琥珀瞳孔的中央,叫嵇临奚心都疼惜得缩成一团。
嵇临奚看着太子那因为跪在地上而变得苍白的面容,失去了不少血色的唇瓣,收敛住心中怜惜,将要上奏的事说了出来。
眼下宗庙里有各路人马的眼线,他说的只是一件不小也不大的事。
说京城外面的一处小县,因昨夜降雪太大,压垮了二十几处房屋,现在那些人已经被他让人安排在城外的救助处,修缮房屋的事,他也安排人去做了。
楚郁听完,就笑了起来。
“多谢嵇侍郎了。”
他笑起来时,那眼中的平淡都散了干净,仿佛春雪化成雨水,落在土地上,于是万物都生长了起来,抽出柔软的枝条,冒芽生花。
嵇临奚看痴了,想到什么连忙收回视线,从袖子里拿出自己做的葱饼,葱饼拿油纸袋包着,还是热乎的。
“殿下,守灵还有六日,吃点东西吧。”
楚郁伸手接过,低头咬了一口。
嵇临奚还带了水,水里他特意放了糖浆,可以恢复一点体力。
水葫芦的盖子被他拧开,双手捧着递到楚郁面前,外面还在下着雪,楚郁接了水葫芦,仰头小口小口喝了一会儿。
嵇临奚扭头,膝行几步后,跪在他身后,这样就能为太子遮挡外面吹进来的寒风。
等楚郁将葱饼吃完了,他从怀中掏出帕子,递了出去,谄媚说:“殿下,小臣陪你跪一会儿,打发打发时间。”
在谁的眼中,此刻他嵇临奚谄媚的姿态都没多少真心。
楚郁却知道,这天下间,除了母后,没有比嵇临奚对他更真心的人了。
他……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对待嵇临奚了。
第186章 (二更)
我嵇临奚穷尽毕生,不择手段,也必定会让你永远端坐云端,不染风霜。
蜡烛燃去了一截。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静跪着的楚郁,回过头对嵇临奚说:“嵇侍郎,夜深了,你先回去吧。”
嵇临奚想跪着陪心上人一夜,只他心知现在形势严峻,做什么都须争分夺秒,能在今夜来宗庙待这么片刻,已经是他想尽法子抽出的一点时间。
“那小臣就告退了。”他装作如释重负的模样从地上爬起来,虽心中万般不舍,却也只得离开宗庙。
宫墙绵延,上头已经堆满了雪,经过御花园时,几株红梅开得正盛,只有的枝头,仿佛要被雪压断。嵇临奚看那盛放的红梅,就如看太子,而眼下太子也正如这花枝,稍有不慎就要被头顶堆积的厚雪压折,他忍不住走过去为它们把雪拂去,这才继续往宫门的的方向走,走了没多一会儿,他停下脚步,面容冷了下来。
狭窄的宫道里,他与沈闻致不期而遇。
二人都身着三品朝服,面对面站着,一个是不染尘世的谪仙真君子,一个是在尘世中摸爬打滚还妄图染指明月的贪魔真小人。
自嵇临奚从紫宸殿里和着另外几个朝臣走出,沈闻致就将他视为背弃太子的墙头草,而太子不曾将嵇临奚纳入计划之中,更叫他确定了这一点,只他心中仍有疑惑,如果认定嵇临奚乃随风倒的墙头草、背弃之人,太子为何从不显露对嵇临奚的杀意,还托他来往东宫与宗庙时,喂一下东宫里的那只啾啾。
二人目光相对,嵇临奚冷冷看了他一眼,退到一旁,弯了弯腰,伸手皮笑肉不笑道:“小沈大人,请——”
“多谢嵇大人。”沈闻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看着沈闻致离开的背影,嵇临奚猛地咬住牙,眼神都变得森冷。
他深呼吸一口气。
不是只有你沈闻致能帮助太子,我也能,待到那日,我要叫你明白,你所谓的忠心在我面前什么都不是。
紧攥着的拳,青筋一条条鼓起,彰显着主人的隐忍与愤怒,他舔去唇角鲜血,算着派去的人大概快到了益州,口中发出一声冷笑,出了皇宫。
早朝不再,然而朝堂依旧风起云涌。
办完事才刚回到府邸的嵇临奚收到安妃传召,连夜再度进了皇宫之中。
“嵇大人,娘娘让你进去。”
嵇临奚踏入殿中,穿着孝服的安妃正跪坐在一处蒲团上,面前摆着木鱼,她手握木鱼槌,一下一下敲在木鱼上,直到嵇临奚开口说参见娘娘,这才停了下来,在贴身宫女的搀扶下起身,端庄坐在帘子后面。
“嵇侍郎。”
“下官在。”
“本宫这次叫你来,是有重任要交托于你。”沈家确实是一块硬骨头,一直在为太子奔波造势,文人的笔是武器,沈闻致不过是写了几篇文章,就叫民间那群百姓文人,心都靠在太子身上。
这更加坚定了她对太子的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