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鸽鸽
垂下眉眼,楚郁脸上神情若有所思,他托着脸颊,指若葱根,就在嵇临奚忍不住要去看时,他放下了手,跟着垂落的宽袖也挡住了他的手,只露出一点莹白指间。
“孤信你,嵇御史。”温温柔柔的嗓音从那粉红柔软的唇瓣中吐出,“从上次献银一事,孤就看出嵇御史你是一个心怀民众的好官,也是一个好人。”
不,他不是。
他奔着功名利禄而来,是一个烂人。
只他要在美人公子面前藏好自己的那张鬼皮,画一张人面,欺骗美人公子自己是一个忠臣。
“殿下知臣志向,臣便死而无憾了。”
嵇临奚痴痴地说。
纯黑小人被黑白小人张开大口吞入腹中,嵇临奚自作主张道:“为今之计,想要稳住太子之位,便是明日早朝殿下主动站出,说关于那条谏言还是略显青涩,朝中除皇后一派官员,小臣还能拉几位官员来为殿下说话,有关于赋税改革一事,不如等日后殿下登基,选一个信任的官员细细写一道折子,述清可行之法递到殿下手中,如此朝臣之怒也不会多牵连到殿下。”
楚郁摇了摇头,“多谢嵇御史好意,但是不用了。”
“为何?”
楚郁看向开着的牗窗,望外面的夜色。
“这条谏言此刻一旦从孤嘴里收回,此后陇朝十三州的百姓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中。”
嵇临奚疯狂转着脑子,那日早朝之事回去后他精心打探,已经将所有的前因后果弄得明明白白。
他是察言观色又敏锐之人,从太子这一句话里,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莫非……殿下压根没打算真的让这条谏言成真?”
楚郁回头,惊诧地望他。
这样的神情,验证了嵇临奚心中的揣测。
既然是没真的打算让这条谏言成真,又为何要当着朝臣百官说出?
嵇临奚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陛下想拿殿下当剑又当盾?他早就想从百官身上刮钱,却不敢自己亲自动手,殿下入了朝堂,陛下设下此局,明目张胆算计殿下,让殿下主动提出,他顺水推舟,既能稳住自己的皇位让百官的仇恨聚于殿下身上,又能从百官身上刮钱?”
好处都自己占了,骂名全让美人公子来背。
这样的计谋,嵇临奚也不得不称一句精妙毒辣,便是知道是一场阴谋,以美人公子良善的性子,也不得不迈入其中。
能当上皇帝的,果然不是蠢货。
他又是心疼得很了。
“可殿下也不用说得那么夸大其词。”稍微说软一些,不也能有这样的效果?
楚郁看他半响,轻笑着道:“嵇御史,你真是千伶百俐。”
“只可惜……”止住话,他端起茶来,别开视线。
可惜什么?
嵇临奚抓心挠肺的好奇,他总觉得这句话与自己有关,若殿下能说完这句话,说不定自己就能更靠近殿下一些。
只太子没有说完这句话,钓得他心中七上八下。
放下茶,楚郁再度望向他,“人生能得一知己,乃至幸之事,嵇御史明白孤,当与知己无异。”
明明烛火下,眼睫投下温柔平和的阴影。
“孤也不瞒嵇御史,废太子之权握在父皇手中,孤如父皇所愿,父皇得一人安稳,孤得十三州安稳,只一时不知好歹天真愚蠢的骂名而已,若连这也不能背负,那这太子之位,我也不堪为之。”
“既要背负一时骂名,多背一些少背一些也没什么区别,但若能为天下子民争取多一点利,福泽于万民,最重要之物已得,又何须在意那些不应在意之言?”
嵇临奚怔住了。
他是眼中只有自己的小人,不明白为何美人公子为何能有此念,只手指蜷缩,忽然觉得自己在美人公子身前,好像又变成了邕城那个下作狼狈的楚奚,一切污浊无所遁形。
“是小臣眼界窄了,到现在,才明白殿下深意。”
“无碍。”那双眼眸,优柔地望他,与他梦中臆想的美人公子隐约重叠在了一起,“只愿今日我们此言不会外传,孤将嵇御史视为知己,才坦诚相待。”
“连燕淮,孤也没有告知,还请嵇御史不要辜负孤之信任。”
嵇临奚只觉耳边心跳如擂鼓,更如电闪雷鸣。
竟连燕淮也没告知,只告知了自己吗?
那岂不是,岂不是证明自己如今对美人公子来说,已然重要过燕淮?
既如此,离两相交心水乳交融还会远吗?
压住喉中急促气喘的气息,还跪在地上的嵇临奚,仰头一字一句坚定无比,“今日之事,小臣定烂在腹中,不会叫旁人知晓半个字!请殿下放心——”
夜已至深,楚郁一个眼神示意,让云生将嵇临奚扶起,口中温和道:“有嵇御史这番保证,孤就放心了,现下时辰已晚,听闻嵇御史最近忙于查案,就不耽搁御史了。”
嵇临奚想说耽搁得耽搁得,耽搁一夜都没问题,但见心上人已经扶桌起身,知是不能再留了,只跪拜行礼,“小臣恭送太子殿下——”
忽然想起袖子里那封信,他连忙拿出来,握在手中爬起来追了上去,在云生正要打开门的时候,已经来到楚郁身前,急切问道:“殿下,这封信、这封信可是您寄给小臣的?”
清透的视线落在那信纸上,片刻后,楚郁抬眼,微笑摇头,“这封信不是孤寄的,可能是燕淮寄的罢。”
“嵇御史,孤走了。”略一点头,云生将门打开,楚郁不再回望,抬步走了出去,院子里燕淮正在石桌旁坐着,见到楚郁出来,起身,“殿下。”
楚郁嗯了一声,“燕淮,孤回东宫了。”
“臣送殿下出去。”
目送着心上人离开,下人来到嵇临奚身旁,说送他出去,嵇临奚重新披上黑衣外袍,走出忠南侯府的他,停住脚步,将那封信撕成几瓣,随手扔在地上。
既不是美人公子送来,这封信,也没有留在身上的必要了。
回头,看着忠南侯府外空空荡荡的大门,他嘴角冷冷扬起。
美人公子心善,不与那群臣子计较。
可他嵇临奚是睚眦必报之人,最擅长的便是计较。
上一次试图踩着他往上爬的苏齐礼,科举舞弊之事平息后,已经投胎去了。
那些胆敢对美人公子放出恶言之人,他会记在心里,日后一个也不放过。
……
马车车轮滚滚,往东宫驶去,楚郁吐出一口气,夜实在太深了,他这段时间都没怎么休息,乏困得将脸歪着贴在肩膀上,黑暗中,只能听见夜鸟的鸣啼与脚下车轮滚动声,神思迷失时,他忽然睁开眼睛。
“云生。”他喊。
“殿下。”
“你觉得嵇临奚此人如何?”
黑暗中,云生思考片刻,答道:“此人能屈能伸,聪明睿智,有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能,所协助的大理寺案子,因他已经找到新的突破口,不出意外,在王相的扶持下,他日后会是朝中能臣。”
“只能臣有忠有奸,他若决心跟随殿下,别无二心,或许能为殿下带来不下于沈闻致的增益,但若他摇摆不定,最后踏上王相贼船,那便是为祸一方的奸臣,当和王相一起解决掉。”
“我看他现在对殿下,确有几分真心,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求见说要帮忙,只是不知道这份真心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自古以来,多少跟随皇帝的臣子从一开始的忠臣变成后面的反臣,人心是最经不得考验的东西,尤其是金钱权力的考验。
楚郁复又闭上双眼,暗色下,呼吸平稳绵长,知殿下有自己的思量,云生也不再多言。
……
风吹得黄沙漫天,烽火台上,一名校尉拿着窥筩看远方,看了许久后,见一切都平静,收了窥筩,回了营帐。
“将军,今日一切正常,暂没有发现西辽兵士靠近活动的踪迹,只有一些有草的地处,有几个西辽人在牧羊,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就将羊赶回去了。”
营帐中,男人已经两鬓白霜,一张历经沧桑的面容上坚毅不减,双眼叫人看去,心中忍不住胆寒。
“放羊的西辽人?”
西辽人在边界线放羊并不奇怪,每年雨水丰沛之际,西辽人都会赶羊来边界线外放羊,因草水皆绿,但现下已是十月,天气已经开始转寒,草更是枯了大半,虽还有残余,但此时免不得还是提起娄将军防备之心。
每年将近年关,西辽人都会来犯一两次,只这六年以来都有惊无险,有娄将军坐镇,西辽人也不敢大肆举兵,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娄将军年纪渐大的原因,前年来犯的次数,比往年频繁了不少。
思索片刻,娄将军沉声开口:“来人,取纸笔来,本将给京城写一封信。”
未免今年突生意外,他该让京城那边早作准备了。
第74章
“孤将嵇御史视为知己,才坦诚相待。”
“孤将嵇御史视为知己,才坦诚相待……”
“连燕淮,孤也没有告知。”
“连燕淮,孤也没有告知……”
回到居处的嵇临奚,满脑子都还是这两句话在不断的重复,与之重复的,是那双与他梦中臆想的美人公子重叠的双眼。
他曾想过与美人公子成为知己,知己知己,知心之人,便是以后牵牵小手,下下棋,吹吹曲,喝喝酒。但那毕竟是臆想,谁能想,当初臆想的初兆竟也能成真。
“知己……”
“知己……”
嵇临奚忍不住双手扶桌,低声笑出声来,肩膀都在颤抖。
美人公子竟然说,他们是知己。
回味不已地闭上眼睛,将那一幕幕不断回忆,嵇临奚的嘴角就没有下去过,当然,不止嘴角,面对美人公子如此之言,只是嘴角没有下去,那也未免太不尊重了些,对美人公子,他嵇临奚向来是处处扬。
这些天,为了往上爬他忙于协助大理寺查案,又要想尽办法见美人公子,连续几日觉都没怎么睡,原本疲惫困倦缠了满身,恨不得在床上躺个三天三夜,但闻在忠南侯府美人公子之言,浑身疲惫倦意散得干干净净,此刻只精神无比。
兴奋之下,嵇临奚转身,从床底把箱子拖了出来,打开扣锁,里面铺满了写满字的白纸和太子有关之物。
他将那些小人的肖想和欲望尽诉于箱中,箱里藏的是他的龌龊下流,亦是一颗无耻情动的真心。
而今日,这颗真心又要躁动不息了。
……
“太子昨夜又与皇后争执了一次。”
紫宸殿里,一名隐卫跪在地上,汇报着后宫中的动静。
楚景翻过眼前奏折,端起旁边药汤往口中喝了一口。
“皇后要太子收回谏言,太子不肯,离开后皇后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