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花藏刀 第12章

作者:迪可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推开窗户,手握拒霜一个拗步抢上房顶,四下一望,见一个黑影往后院奔去。萧尽想,那是夏家女眷住的地方,这小贼不去三器堂盗宝,却往人家后院钻是为什么?难道不是小偷,竟是个采花贼?

萧尽立时想追,但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疑虑,总觉如此贸然追去十分不妥,至于不妥在何处又说不上来,想了想跳下房檐,去敲了宁承轻的窗户。

宁承轻不知是不是原本就醒着,立刻回应道:“又做什么?”萧尽道:“有个黑影往夏家后院去,我追是不追?”

宁承轻道:“你自去追,为什么问我?”萧尽不答,宁承轻心知他身在夏家,夏照风又是宁闻之的故交,生怕自己深夜擅闯女眷居处引人误解,给他添了麻烦。

宁承轻道:“你去追,我叫师兄告诉夏家的人。”萧尽道:“那我去了,你小心些。”

这话虽属平常,宁承轻听了却是一愣,回过神来,萧尽又已翻上屋顶,朝后院而去。段云山穿了衣衫去禀报夏照风,不过片刻间,整个神器山庄四处灯火点点,三堂弟子各执兵刃至院中搜寻贼人。

萧尽追着黑影,见他一个闪身落在后院树下,再看已不见踪影。萧尽料定他是采花淫贼,又刚好落在一处精舍之中,那院子拾掇得雅致井然,院中花草更胜别处,必是年轻女子的住处,除了夏小姐再无旁人。就只这略扫一眼的功夫,屋中传来一声女子惊呼,果然在问:“你是谁?”

萧尽落下房檐,到屋外先喊一声:“夏姑娘。”便要进去,那人听到有人来,立刻往对面窗中穿出。萧尽来到房内,屋子里没点灯,隐约见夏小姐脸色惨白,一旁丫环吓得面无人色。他问一声:“人呢?”夏小姐指着窗外道:“那人要杀我,往外面逃去了。”

萧尽听到夏家家人弟子正赶来,便即放心,一路到后院墙外,见黑影往山林奔去,拔腿去追。二人一前一后在林间飞跃,萧尽只觉这人轻功虽高,但未必在自己之上,至多两个起落便可追上。待到追近,萧尽在那黑衣人身后朝肩上一抓,黑衣人听到响声回身反击,当当两声,在树梢间打斗起来。

萧尽站在树上,那些大开大合的刀法不易使出,想起宁家书阁中一本寒梅刀谱,书上所载刀法踏步轻盈,如雪中玉梅傲立枝头,对手越强后招越见威力,当下使一招“暗香疏影”,刀尖接连向黑衣人面门、咽喉、胸腹要害虚指。这刀法招如其名,虚虚实实,三刀中只救其一,另两处便难避开,如暗香浮动似有若无。萧尽料准黑衣人必定先防面门,待他抬手时刀身一沉,手腕翻转,刀锋转而朝上自腹部往胸口反撩,刀势去向竟要将他自下而上开膛剖肚,他手中握着拒霜,宝刀锋利无匹,真要将人劈成两半也未必不能。黑衣人大惊,上身一仰想翻身避过却忘了人在树上,险些一个倒栽摔下去,忙收了刀,伸手抱住树干。

萧尽哪容他如此喘息,又一招“风递幽香”刺他心口。黑衣人不知他没有杀人之意,见这刀来得凶狠,手一松倒悬在树枝上,身形狼狈但也总算落在地面险险躲过。萧尽飞扑而下,长刀横斩,那人见他手中宝刀寒光闪闪,不敢硬接,将刀掉转,用刀背挡了一下。

萧尽手臂一旋,刀身向着黑衣人脸面,方才夜空乌云密布,林中不见半点月光,此刻云层散去稍许,露出半个满月,将一道银光自拒霜刀刃折射在那人面上。只见那人长了一张与萧尽酷似的脸,左边颈侧清清楚楚有一方血印,写着“应天血刃”四字与一柄滴血小刀。

萧尽暗夜中骤然一见,如见鬼一样骇然失色道:“你是谁?”

那人与他一照面,也是一阵错愕,但片刻便镇定道:“应天血刃,荡邪诛奸。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两厢一对,萧尽心知这人与赤刀门有说不清的渊源,只是不知他为何深夜刺杀夏小姐,又为何扮成和自己一样的长相。他虽不如宁承轻那样心思百转,却也明白其中必定有个十分重大的阴谋,绝不能就此将他放走,想到这里,便伸手朝黑衣人脸上抓去,想揭开那人脸上易容。

黑衣人早在防他出手,钢刀往前一推,借势后退转身要逃。萧尽往前直追,刚追了两步,不知从哪又冒出个黑影,将那黑衣人手臂一握,左手一扬掷出数枚暗器。萧尽用刀挥落两枚,余下只得侧身躲避,等定下神,两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站在林中,夜风拂过,只觉浑身冰冷,毛骨悚然。当日他从赤刀门出逃,自觉是阴差阳错有些误会,只要待门主左天应伤愈后捋清疑点便可尽释前嫌。这两年他与宁承轻隐居在宁家山谷,专心读书练武,渐渐将往日忧扰忘记,偶尔想起也有意回避,不敢细思,今日听到这一句熟悉无比的“应天血刃,荡邪诛恶”如遭雷击,生生唤回记忆,一时间不断思索这是怎么回事。

呆了半晌,萧尽听身后脚步声纷至沓来,原来是夏青棠带着几个神器山庄弟子追他而至,见他呆立在林中,便出声唤道:“萧大哥,你追着贼凶了没有?”

萧尽摇头道:“他还有接应,我追到这里,他的同伙撒了把暗器将他救走了。”

夏青棠拿火把照了照地面,果然见地上有暗器,捡起一瞧,是几枚透骨钉。他道:“不知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姐姐。”萧尽道:“我见他进屋立刻追到,不知夏姑娘有没有受伤?”夏青棠道:“我姐姐既不会武,又未在江湖上走动,怎么会与人结怨?”萧尽沉默不语,其实他脑中一片混乱,个中关窍怎么也想不明白。

夏青棠道:“咱们先回去告诉我爹。”

二人回到庄中,夏照风、宁承轻、段云山都已等在厅里。夏青棠将捡来的几枚透骨钉交给父亲,夏照风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道:“只是寻常铁铺打造的暗器,看不出来历。萧少侠追出去后可有瞧见那人样貌?”

萧尽心想,瞧是瞧见了,可这该怎么说,瞧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要杀夏小姐?又想好在当时自己并未入睡才听到那人动静,要是他将夏小姐一刀杀了,又或者今晚月朗星稀,让守夜弟子瞧一眼长相,不知道该当如何辩解。

宁承轻见他出去追了一趟,回来神情古怪,目光闪烁,心知必有隐情。要知萧尽平日与他在一起凡事马马虎虎,天大的麻烦也当玩笑,大不了提刀拼斗,并不会如此犹豫,想来只有此事和赤刀门有关,且与他自身有莫大关联,才教他不好开口。宁承轻片刻间将萧尽的心思摸了个通透,又把其中关节要害想了一遍,对夏照风道:“夏伯父不必问他,我也瞧见了那人样貌。”

夏照风果然转头看他道:“哦,那是个什么人?”宁承轻道:“那人黑衣长刀,左侧颈边有个方印,虽然小侄黑夜之中没有瞧得十分清楚,但那人行头,应当是赤刀门的杀手。”

萧尽听得心惊肉跳,心想难道他真的看到,连那人刺在颈边的印记也瞧得一清二楚,那人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不知道他见了怎么样?

夏照风道:“赤刀门杀手素日杀的都是恶徒,江湖上虽觉他们靠杀人敛财,但也无多余差错可指摘,只是他们为何要杀云儿,她可是未出闺阁的姑娘家,绝不能做什么招来杀身之祸的恶事。”

夏青棠道:“姐姐每日在家,爹爹妈妈都是瞧见的。倒是赤刀门只杀恶徒这事我出门在外听到些闲语,说是门户生变,门主左天应遭弟子刺伤,至今伤重未愈,门下无人执掌以至混乱失序。昔日被赤刀门诛杀的恶党各自上门寻仇,听说那个叛出赤刀门的弟子做下不少案子,杀了好几个武林中有名姓的人物。”

夏照风道:“那叛徒叫什么名字?”夏青棠道:“这倒不知道。赤刀门杀手身上都有个方印,写着应天血刃四字,还有一柄滴血小刀,平素杀人并不自报姓名,且精通易容暗杀,只以应天血刃,荡邪诛奸为号,因此赤刀门弟子在江湖中成名的极少。这人仗着赤刀门的身份胡乱杀人,将仇家全都引去找左天应报仇,当是故意为赤刀门树敌。爹爹你想,若那人杀了姐姐,又被你得知是赤刀门杀手下的手,与江湖中风传的事一印证,八下里坐实了,岂有不上门讨说法的道理。”

夏照风点头称是,心想今晚果真凶险,爱女若是被害这事绝不能善了。想到这里,先命各堂弟子抬出机关弩箭看守门户,分派几队到四下值守,日夜不得疏忽,接着转头对萧尽道:“多亏萧少侠机警,没叫那歹人得逞,小女的性命是萧少侠所救,他日若有用得上灵器山庄的时候,我父子二人定然鼎力相助。”萧尽忙说“不敢”。

宁承轻其实并未瞧见那黑衣人的样貌,原本只想随口一句谎言引出赤刀门一番恩怨变故,谁知夏青棠常在外游历,说得比自己还清楚。本来这些话从宁承轻口中说来未免刻意,由夏照风自己的儿子说来却无丝毫为萧尽撇清的痕迹。他顺着夏青棠的话道:“夏伯父近日确要加强防范,不令那人得手,尤其是赤刀门杀手既精通易容暗杀,若山庄固若金汤无可乘之隙,还得防他改换面目扮成伯父身旁信任之人以图暗算才是。”

宁承轻这话思虑甚密,虽未见那人和萧尽一样长相,但一言一语总做长远打算,将一应可能设想周全,好留后路。当日萧尽逃进破庙,一行人追来时,宁承轻见他们身上也有赤刀印记,便知门中必有生死恩怨。若夏青棠所言无虚,如今有人在外顶着赤刀门的名头为非作歹,大可冒充萧尽这个下落不明之人,一来诿过给赤刀门,二来有人替罪,正是一举两得之计。

他向来不以正人君子自居,无论从谁的心思去考量总做最恶设想,却也恰好与实情相吻,若再有赤刀门杀手夜闯灵器山庄行凶,有他一言在先,夏照风也不至立刻轻信。

宁承轻道:“今日出这事故,多半与小侄有关,小侄不敢连累伯父,还是连夜下山为好,待他日了却旧怨再来叙旧。”夏照风只是不肯,说什么连累,不过一个藏头露尾的小贼而已,即便真是赤刀门杀手又有什么好怕,但宁承轻执意要走,夏照风无奈,只好打点盘缠衣物,让几名凤林堂弟子和夏青棠一起送他们下山。

第二十七章 且自相对话缘由

夏青棠只觉和宁承轻尚有说不完的话,送到山下还要再送,直送到镇上才罢休。此时天色微曦,已现晨光,夏青棠依依不舍与三人作别,叮嘱他日有空再来。

夏宁两家虽有世交,但宁承轻与夏青棠不过是因萧尽买刀邂逅,一路从他谈吐猜出身份,原本只想上灵器山庄觅得好刀。但他父子竟如此念旧,一片拳拳之心对待故交之子,赠了宝刀暗器不够,还想调停自己与程柏渊等人的宿怨旧恨。饶是宁承轻如此看淡世情薄情寡性,也不禁有些许感动。

三人到镇上住了客房,宁承轻关起门要萧尽将昨晚的事如实道来不可隐瞒。萧尽将自己追着黑衣人,在林中月下瞧见他和自己酷似的模样等等一一说了。

宁承轻听完,思索片刻道:“这两年你在谷中读书练功,我也只是采药制药,忘了问你门派中的事,当日你为什么逃出赤刀门也仔细说清楚。”

萧尽已知道他身世秘密,自觉有来有往应当坦诚相告,于是也将自己的事说了。

他道:“赤刀门弟子平时天南地北分在各处,但有一处总教,是我义父的住处。那日夜里,我听到屋中有人争执,接着又哗啦一声响。”宁承轻道:“你好奇,听到响声就进去了。”

萧尽道:“我怕有什么变故,先在门外唤了声,听到有人呻吟才去看的。结果……”宁承轻道:“结果看到你义父,赤刀门门主左天应被人杀死了,是不是?”

萧尽摇头道:“虽还未死,但胸前全是血,一把长刀将他钉在地上。我大吃一惊,忙上去查看,那刀插在他身上,我想拔去,可他受伤甚重,刀身将伤口阻住尚且还有一线生机,贸然拔出只怕登时就喷血而亡。我只好跪在他身旁,先点住穴道止血,再想法子拔刀。这时又有人赶到,是我同门的几个师兄弟,他们见到房中情景,也是一样大惊失色。我正要叫他们过来帮忙,却听有人问说,你杀了门主?”

宁承轻叫他先停一停,问道:“说话的是哪一个?”萧尽道:“我背对着他们,虽然这些师兄弟刚到时我回头看过一眼,可情况危急,好几个人在那里呼叫,我一时听不出是谁了。”

宁承轻道:“你好好想想,这人十分要紧。我虽不知你们赤刀门弟子之间关系如何,但当时情景,应当先问你怎么回事,或是谁伤了门主。出了这等大事,人人心慌意乱情有可原,可这人一开口便说是你杀了门主,如此一来不管真相如何,众人混乱之中便将这事坐定,你再如何否认也只平白引人生疑。”

萧尽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果然那人问过后,我一力否认,他们却都道那刀是我的。”宁承轻问:“是你的吗?”萧尽道:“赤刀门弟子的武功都是门主亲传,少有几个带艺投师才用旁门兵刃,也是义父行走江湖救回来的可怜人,因此可说人人用刀,刀身尺寸也是差不多的。”

宁承轻道:“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栽赃给你,你在门中有没有和什么好兄弟好姐妹结了怨?”萧尽道:“我想没有,门中弟子个个身世凄惨,多有性情孤僻不爱热闹的,平日相互之间若非必要极少在一起。”

宁承轻点头道:“后来呢?”萧尽道:“后来众人七手八脚将门主救下,我心乱如麻,忽然腰间一痛,不知被谁点中穴道,浑身一软就这么倒了下去。”

宁承轻道:“活该你被人暗算,那人方才已阴了你一招,你却还不防备,他筹谋计策千挑万选了你这个傻子当替罪羊儿。你再说下去。”萧尽道:“后来我醒了,被关在一个屋子里,不多时有门下弟子来问,门主秘阁中存放的应天秘录在哪。”

宁承轻微微一笑道:“后面的事我知道了,门主遇刺、秘籍失窃,你又是第一个推门进去的人。赤刀门在江湖上杀人无数,必要时时刻刻防范仇家上门,看守应当十分严密,既然没有外人,凶手和窃贼自然是自己人。你那些同门虽然大多不信是你,但又找不出别人,只好想尽办法在你身上找线索。后来你在屋子里关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

萧尽道:“是,你怎么知道。”宁承轻道:“你百般解释,总有人捉住几处破绽让你有口难辩。你心中怒火渐起,心生烦躁。那人或许是来给你送饭,或许是来看望你,只是他行事松散疏忽,给你得了空隙将他一手制住。之后你趁机逃出,路上又遭众人追赶,一路厮杀,寡不敌众受了很重的伤,一直逃到山上,闯进那座破庙。”

萧尽不想他未曾亲眼得见却将当时情景一一复述,分毫不差,彷如亲身在场一般,怔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宁承轻道:“这有什么难猜,凶手和窃贼十成是赤刀门中之人。他虽嫁祸给你,众人将信将疑之际却还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是不能让人对你过多盘问,问得越多破绽越多,其中一些说不通的关窍便要路出马脚。第二件更为难,既不能盘问你又不能让你立刻死了开不了口,只要你一死,这事又没了主谋,门中弟子互相猜忌,猜来猜去也难免会疑心到他。因此他须要想法子放你逃走,一来坐实你杀人偷盗的罪名,二来等你走后再找机会杀你,落个生死未知、下落不明,时日一长那便不了了之了,你说是不是?”

萧尽想了想,果真如他所说,那人思虑缜密,杀人、窃取、嫁祸,乃至后来放他逃走再追杀,善后之策计划得周详妥当。自己逃出后,同门紧追不舍,大有不把他抓回去受死决不罢休之势,孟别昔虽说过“现在回去万事好说”,但她对左天应忠心不二,左天应身死,她绝不肯放过凶手,萧尽只怕回去后不容自己辩白分毫,因此抗拒不从,只待自己去查清真相。

宁承轻道:“那应天秘录是什么?”萧尽道:“是我义父所学所录的武功秘要,听说内有刀法、剑法、暗器、轻功、内功心法各一套,门下弟子都没学过。义父武功修为是我平生所见最高,却不知谁能一刀将他杀害。”

宁承轻道:“当胸一刀,毫无防备,必定是十分亲近信任之人。”萧尽顺着他的话,不由自主去思索谁是“十分亲近信任之人”,想来想去,却觉得左天应早年收养他,赤刀门中只有他一人喊门主为义父,后来再收的弟子不论多么年幼也只称门主或师父。这个十分亲近信任之人岂不就是自己?想到这里不免心中惴惴。

宁承轻道:“你的武功是左天应亲自传授的吗?”萧尽道:“是,起始学武的第一年义父先传了刀法和内功,后来进习都是孟姐姐从旁指点纠正。”宁承轻问:“这套刀法有没有名字?”萧尽摇了摇头道:“义父说,杀人刀法不必有名,因此我也不知道这刀法原来有没有名。”

宁承轻道:“你从头到尾使一遍给我瞧瞧,使慢一点,连心法要诀也一招一式说清楚。”按理说,江湖中人看中自身武功,临阵对敌倒也罢了,若非授艺,绝没有在人前将招式公然演练且将心法也透露出来的道理。可萧尽并不觉得宁承轻要偷学他独门刀法,反而十分郑重,乖乖地将全部三十六路刀法演练出来,每一招均详细讲解其中精要和对敌时的诀窍。

宁承轻看完道:“这刀法虚实并济,变化无穷,且不拘形迹,若是左天应自创,那他真是武学奇才。”萧尽道:“义父自然武功高强,我只学他一点皮毛也足够了。”

宁承轻话题一转道:“你逃出来后,内力总是不大对劲,在山谷里养了好一阵子才算好。我料定是种毒药,那人放你逃走,又怕杀不了你,因此在你身上动手脚,多半是趁你昏迷时下了药,想必武功在你之下。赤刀门中武功高过你的暂且脱了嫌疑,只在那些不如你,又觊觎应天秘录的人里找。”

萧尽在赤刀门时日虽久,但弟子门人之间确然关系疏离,一时想不起那许多人的武功、性情和名字。

宁承轻道:“你一时想不起也无妨,但你一日不死,那人一日不得安宁。夏青棠说这两年中,赤刀门有人滥杀无辜四处结怨,便是他遍寻你不着,故意搅乱浑水引你出去。即便你不肯自投罗网,到时杀的人多了,人命全算在你头上,江湖中死了亲友的好汉找你报仇,你就算开口辩解也没人信,借众人的刀杀你一个人,真是再好不过的计策。不过昨晚你和他照了面,他知道你不但活着,而且武功未失,一定会想尽办法害你。今后你要小心提防,他冒充你的事既已成事实,也没什么可辩解,反正这世上恩恩怨怨无穷无尽,总有无脑之人偏听偏信,将他们制服便再无话可说。”

萧尽心想,武林中这些恩恩怨怨不就是因为谁都不服谁才如此父债子偿,子报父仇,世世代代、绵绵无尽。可宁承轻平日少言寡语,开口多是讥诮嘲讽,这时说了这么大一通话都是为剖析自己在赤刀门遭遇的变故,诚心向着自己,心中又生感激之情。

宁承轻道:“那人得了左天应的秘录,冒你的名去杀人,自然也会用到其中武功,好叫同门深信应天秘录是你盗去的。而且你说那人被另一个黑衣人救去,便是说他还有同党,你虽在谷中杂学了些刀法,可总不擅精,对敌时先使本门刀法未免落了下成。我宁家书阁中有一门刀法,与你所学十分相近,不知道你看过没有。”

书阁中的刀谱萧尽大抵都是看了一遍的,但也难免有所逸漏,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部。

宁承轻道:“那本刀谱失了封面,第一句是既于灵武得宝刃,一方孤怀抱明月。习此艺者,须摒除杂念,凝神定气,手足相应,意先刀后,砍撩摸刺,抽提横倒,无不如法。”

第二十八章 澹澹渌水行孤船

萧尽记性不错,听他一提立刻想起道:“我见过的,看了几遍也大致背下,这刀法与义父传我的颇有相似之处,但又刚好处处相悖,倒像专门克制本门刀法的。我越看越丧气,便暂且搁下了。”

宁承轻道:“你先将它写下来给我。”萧尽虽不知他用意,但想他聪明机智,凡事必有缘故,便向店伙借了纸笔,将那刀谱默写下来。

宁承轻看了一遍,提笔将他所写错漏之处一一改正,再交还给他道:“你从今日开始勤练这门刀法,务必学到精进自如,对敌时随意使出毫无迟滞才行。”

萧尽本来对刀法就有偏爱,宁承轻不叫他学,他得闲也会照着背过的刀谱随兴修练,因此立刻点头答应。

二人言毕已是晌午,段云山买了酒菜,用油纸包着送来,三人一起吃了,再要启程。

萧尽问:“我们仍旧北上?”宁承轻斜睨他一眼,眼中微露挑逗之意道:“你说这一路上究竟是要杀你的人多,还是杀我的人多?”

萧尽想了想,宁家当年灭门死伤无数,结下的仇家数也数不清,程柏渊两年之中召集人手,不顾一切凿山攀壁上来寻仇已是大患,更不用说关如是提到请“铁背金龙”郭崇举发起英雄帖,广邀群雄追缴水月白芙,宁承轻若不答应,天下武林人人都可杀他。萧尽虽被同门追杀,但一来这是门户内乱,二来赤刀门弟子与整个武林相比人数还是少了许多,只是那冒充他的人一直四处杀人,结下的仇怨倒也不小,一时间难以回答宁承轻的提问。

宁承轻道:“我身上是世仇,十年前在我家里死的,死一个算他有三个活人要来寻仇,十年间总也有人渐渐淡忘的,算一算大抵三五百个仇家。你是新仇,那些人才刚遇害,新鲜热辣,杀你的心更胜一筹。现下就算两相抵消,谁也不拖累谁,一路上合力攻敌如何?”

萧尽道:“当然。”这些时日以来,他早对宁承轻有回护之心,即便不说,遇上强敌也是奋不顾身提刀相抗,但这番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宁承轻口中说出又另有一番深意。萧尽只觉他终于将自己当做朋友看待,内心之中十分欢喜。

他固然要将伤害义父盗取秘录的人找出,宁承轻却该找个避世之处安顿,不必跟着自己东躲西藏,可世上有什么地方比得过宁家后山山谷更隐秘,仍旧是被程柏渊找到,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忧心。

宁承轻道:“是祸总躲不过的,好在也不必怕,当年的事他们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他们算个清楚。关如是说在仙城山开英雄大会,我就去瞧瞧有哪些英雄到场,到时一锅儿端了省事省力。”

萧尽吓了一跳,心想他要闹什么鬼主意,关如是想绑他上仙城山受众人刑戮,他非但不避,反而还要自己上门送死。

宁承轻问道:“我去仙城山,你陪不陪我去?”萧尽想劝他不要去,但他这么一问,反而说不出那个“不”字,心里想的是,去就去,又有什么了不起,于是点了点头。

宁承轻颇为高兴道:“那咱们还可一路游山玩水,数数路上究竟谁的仇家多。”萧尽听他谈笑自然,浑不将那些仇敌放在心上,顿生少年豪气道:“我陪你去,江湖上两件大事咱们占全了,还不知道能活多久,趁这个机会玩一玩也很好。”

段云山虽不愿宁承轻如此任性冒险,但心知这个小师弟决定的事再也不肯更改,因此只打定主意无论路上有什么凶险,自己总一意维护就是了。

次日启程,段云山雇了车马,将一狼一狗带上,由旱路转车换舟,自运河北上,果然没什么江湖人来寻是非。萧尽生在中原,于江南风光极少见到,此时与宁承轻同舟而行,随江漂游,一路烟波浩渺,山水清幽,晓雾夕霞,放眼不尽,令人忘却烦忧,心怀大畅。

只要不是下雨天,萧尽每日都坐在船头,或与艄公闲聊与金角玩耍,或欣赏沿途景致。宁承轻却嫌天气渐热,日头底下晒得人发昏,常躲在船舱内休息,只在太阳下山时分才出来略坐一会儿。

这日萧尽在船头独坐,远眺江边风景,见市镇村落从舟边而过,街上热闹非凡,不禁心生向往,但想宁承轻定然不肯靠岸等他,也只得看看了事。

船过集市又往江心荡去,宁承轻叫住艄公道:“船家靠岸,我们要去镇上买些东西。”艄公答应一声,摇橹而去,靠在岸边。

段云山道:“你要买什么,我陪你去罢。”宁承轻道:“我也不知要买什么,瞧见了就买,你在这等着,一两个时辰就回来。”

段云山不放心让他独自出去,但他说了不要自己跟着,也不好违拗,便瞧了萧尽一眼。萧尽不等他开口便道:“我也去逛逛。”宁承轻不知有没有听见,已抬脚踏着木板上岸去了。

段云山拉过萧尽道:“师弟只去买东西我是不怕的,只是他终究不会武功,遇到蛮干的强人怕难应付。你跟着他,不可被他甩开,也不要看得太紧,惹他不快。”

萧尽心想,就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也没这么任性难伺候,又要跟着又不能太紧,这尺度实难把握。但他见段云山说得慎重,又知道江湖中要找寻宁承轻的人不在少数,便点头答应。

宁承轻走在前面,一到镇上直奔药铺而去。

萧尽见那药铺金字招牌,店堂宽敞,铺子里伙计不少,珍稀药材齐全,想他从来就喜欢这些瓶瓶罐罐药材药草,到了这一时半刻出不来,便在对门茶摊坐下要了壶茶边喝边等。过了大半时辰,从那药铺子里出来几个伙计,手里提了许多纸包放在萧尽桌上,因是买药也不能喜气洋洋,但眉梢眼角藏不住笑意道:“这是里面那位公子爷赎的药,钱已会过了,说请小爷收着,签子上都写了药名。小的说替公子爷送到府上,又说是路过。”

萧尽见满满一桌药材,那是寻常人一辈子也吃不完了,随后见宁承轻负着双手出来,头也不回往前走去,连忙将那些药提在手里去追。

宁承轻再去第二家药铺,将前一家不足的补了些,也都交给萧尽拿着,不到一个时辰,萧尽已十分后悔方才生出到镇上闲逛的念头。二人一前一后,真如少爷和伴当出门采买,将整个镇子逛了一遍,连药杵、捣钵也买了,到太阳落山才回船上。

宁承轻一上船便要船家启程,艄公原以为他们要去镇上客栈过夜,自己也好歇歇,没想到他要冒险黑夜行舟,但宁承轻多给他银子,也就再无什么怨言。

段云山见他二人回来,大包小包带了许多东西,也是十分无奈。宁承轻钻进船舱,吩咐別教人进来,自己打开一个个药包,拿了药杵磨起药粉来。

萧尽与段云山每晚轮流守夜,当晚段云山顾念他累得狠了,便说自己看守,叫他在船舱外倚着睡觉。萧尽闭眼刚要入睡,听见宁承轻在舱中轻轻捣药声,合着船帆鼓动,船篙划水,竟似格外悠远宁静。他坐了一会儿,反倒睡不着,索性叫段云山来睡,自己到船尾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