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不规
“我忽然想到,我离开将军府之时,将军未曾表露出任何留恋的态度。我便想,许是这些时日一直与将军作伴,难免令将军疲惫,倒是分开一阵,不至于走到‘相看两厌’的境地。”
沈知书笑道:“断然没有的事。都是朋友,朋友间哪有‘厌倦’这一说?”
姜虞微微颔首,发丝被灯笼烘烤成暧昧的浅色。
她此刻仰着脸,眼尾的小痣轮廓明晰。
姜虞并未接话,于是檐下骤然安静下来,一些微妙的动静便被放大——
譬如熟悉的雪松香,譬如来自某人的、清浅的呼吸声。
沈知书在沉寂中立了会儿,张口接上自己的话茬:“我听闻侍子说……闻侍郎年少有为,仪表堂堂,行止不俗。殿下觉着她如何?”
姜虞淡声道:“确实不错。不过将军说这话何意?”
“能得殿下一声夸赞,想来她定然人品不凡。”沈知书垂头看着姜虞,“若得空时,殿下为我引荐引荐?”
姜虞很轻地眯了一下眼:“哦?将军对她感兴趣?”
“嗯。”
“为何?”
沈知书低低地说:“想知晓能得殿下青眼,留于府上交谈如此之久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姜虞浅浅吸了一口气:“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别的样子。”
“殿下不愿为我牵线搭桥么?”沈知书眨了眨眼,“罢了,横竖此后定能见着,也不必急于一时。”
夜色沉寂,四周不闻草木声。
沈知书讲完这话,将头垂了下来,瞥了眼姜虞的缎光鞋面,转过身,沉声道:“天这样凉,殿下快请进屋。”
说罢,她没待姜虞回应,先一步迈进房间里。
姜虞在门口站了会儿,才往屋内走。
侍子们都被沈知书遣下去了,姜虞是自己掀帘子进来的。挑着帘子的手指白瘦纤长,沈知书的眸光在那上头停留片刻,又转回姜虞的脸上。
那张面庞被烛火勾勒出一圈暖融融的边,显得生动了一些。
以至于沈知书以为姜虞有话要说。
她在屋子正中间杵着,视线微微往下移了一点,挪至姜虞垂在身侧的袖摆。
袖摆离自己越来越近。
姜虞却始终没开口。
倘或自己也不讲话,她俩大概会跟演默剧似的相看无言一个晚上。
大约是脑子里俩人演默剧的场景有些滑稽,沈知书极为短促地笑了一下,而后掩饰性地捞过桌上的茶壶与茶盏,斟了两杯茶。
而姜虞也终于有了动静:“将军在笑什么?”
“想到此前看到的两只猫打架,场面有些好笑。”沈知书信口胡诌,继而转移话题,“殿下试试这茶。”
“这又是什么茶?”
“浮罗春茶。”
姜虞眨了眨眼:“我记得你侍子曾提过,浮罗春茶是你的最爱。”
沈知书不置可否,片刻后低低地笑道:“哪个宝贝卖的我?是那个同你讲我在后院堆雪人的?”
姜虞淡声道:“即便告诉你名字,你也对不上号。”
“你瞧不起我。”
“……”姜虞瞥她一眼,“那我问你,红梨是哪个?”
沈知书想了半晌,自信开口:“那个爱在头上扎三个小啾啾的!”
姜虞:“……那是寒木。”
“那定是那个走路摇摇晃晃的!”
“……那是霜栖。”
“脸蛋肉肉的呢?”
“……那是蓝山。”
“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右脸有个胎记的。”
“……”
沈知书“哟”了一声:“你不反驳我,定是我说对了!”
姜虞忍无可忍道:“……那是谢瑾侍子。”
沈知书:……
沈知书唰地拉开凳子,一屁股往上头坐下来,嘟囔道:“这不怨我。”
姜虞挑眉问:“那难不成怨我么?”
“就怨你。”沈知书笑着倒打一耙,“谁叫殿下记那么清,倒显得我粗心大意。”
姜虞深深看她一眼,道:“好赖话全让将军讲了。”
“实话实说罢了。话说回来,殿下怎么对我府上几口人姓甚名谁如此了解?难不成想反客为主,有朝一日好将我挤下去,霸了这将军府不成?”
“我现如今便可反客为主。”姜虞淡声道,“我即日便入宫同皇上讲,要她收回将军府。”
“那殿下也忒不厚道了些。”沈知书笑道,“如此一来,我没处可去,必得露宿街头。这天如此冷,我第二日直接陈尸荒野,然后沈寒潭便上门找殿下算账了。”
“无妨,将军将将军府交公,而后搬去与我住便是。”姜虞道,“我将长公主府分一半与你。”
“分明是殿下夺了我的将军府,让我没地方住在先,怎么说得像是‘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得对我感激涕零’的样子?”
姜虞面无表情地说:“你便说住不住。”
沈知书耸耸肩:“家宅被夺,没处可去,只得在长公主府住下的。”
“不回沈宅么?”
“嗐,殿下有所不知。”沈知书叹了口气,“沈宅其他都很好,就是我的姨娘们实在有些……过于活泼。”
“怎么个活泼法?”
“唔。”沈知书委婉地做了个比喻,“想象一下十个七殿下围着您的样子。”
姜虞想了一想,摇摇头,评价道:“太过夸张。十个小七等于三百只鸭子。”
沈知书笑起来了:“到底谁在夸张?七殿下要是知晓在殿下心里她一人等同于三十只鸭子,估摸着要哭昏过去。”
“她没那么脆弱,顶多喊几声。”
“那更不得了,三十只鸭子的喊声能将屋顶掀掉。”沈知书笑道,“且不说这个,我不愿住沈府还有旁的缘故——沈家就我一个女儿,姨娘们只能逮着我闹。唉,怎么我沈娘就不多生几个呢?她这岁数正是拼搏的年纪!”
“太难为尚书老人家。”
“不难为她,被难为的就是我了。”沈知书苦兮兮地说,“殿下,我的生长环境与您完完全全是两个极端。你身边没人,冷冷清清;我身边全是人,一天到晚耳朵炸锅。倘或能折中一下,那该多好。”
姜虞顿了一下,片刻后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这句话极为含糊而迅速,转眼便散在火光里了,是故沈知书并没听清。
她歪了歪脑袋:“嗯?”
“我说。”姜虞半轻不重地重复了一遍,“现在就挺好。”
“殿下真容易满足。”沈知书颔首道,“也是,知足常乐。但或许生活本可以更好呢?”
“也许吧。”姜虞说,“然若是人生重来一遍,我不一定能碰上将军。”
沈知书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她垂眸看着姜虞没什么波澜的脸,片刻后垂下脑袋,眸光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膝盖上。
倘或人生重来一遍……自己会希望与姜虞重逢么?
会的。
为什么?
不知。
想知道答案么?
想。
那便……听听某人怎么说。
“殿下未免将我看得太重些。”沈知书低低笑了一下,“倘或没有皇上,你或许会有许多朋友相伴左右,便不再需要我。”
“需要的。”姜虞一板一眼地说,“她们都不是沈知书。”
“殿下如此较真——”
“并非较真。”姜虞打断了她,“将军身边也围着许多的人,可将军还是选择与我成为朋友。那我问将军,倘或有李虞周虞,将军还会将眼神分给我么?”
“那必然。”沈知书不假思索道,“她们都不是姜无涯。”
姜虞静了会儿,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将军似乎很喜欢唤我‘姜无涯’。为何?”
“这三个字读起来很可爱。”沈知书笑道,“况且……除我以外没人这么唤殿下,我叫起来便更觉亲切。身为你的朋友,总得有些‘特权’。”
姜虞微微颔首:“现如今将军有特权,我作为将军的朋友却没有。”
沈知书即刻接话:“那你也唤我的字,佑之。”
“不要。”姜虞说,“谢瑾也唤你佑之,我并非独一无二。”
沈知书笑道:“那怎么办?你给我起个新的表字?”
姜虞跃跃欲试:“可以么?”
“怎么不行?”沈知书挑眉道,“起一个好听些的。”
姜虞望着窗纸出神,思忖一阵,淡声说:“其实不必起新的表字。”
“嗯?”
“表字与将军的名姓结合一下便是了。”姜虞道,“我便唤你沈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