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有些人的存在, 就是天生的光。
正如旭日东升,烈日骄阳,他连锋芒都不再掩藏。悬而未落的剑从高阁被摘下, 一柄传奇回到他的掌。
一切也将走向终章。
就在这骤至的璀璨剑光里,书生青衫缓带, 长剑斜指着地面,正分花拂柳, 从黑暗中走来。
鬼影在他背后绰然摇曳, 百态千秋, 好似都蕴在破空的华光里,皆是撑不过一招之数, 纷纷散为灰烬。
他明明悬剑不问世事,剑出鞘时,却未曾磨灭分毫心气。
好似这二百余年藏锋匣中, 他守在东帝山隐居, 看似疯癫欲狂,实则一直在道侣碑前沉着地磨剑。
他将那些或许粗疏、或是孤直的锋芒磨到圆融,将满腔的愤怒与爱恨都磨至最痴狂。
再以癫色为伪装, 行事放诞无忌,教人觉得“东君疯了”。
实则是在等待这平衡打破的时刻。
直到,衣绛雪回来的那一刻。
天元一子落下,胜负一手,乾坤砥定。
昔年的布局者再回到棋盘中,以身入局。他这个执剑守棋局的人,责任已经尽到,终于可以剑出鞘了。
“应当说,许久未见了。”
书生的神情再无往日温柔和善, 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相似之处。他也从来不是好相与的和善书生。
他声音平淡:“顾将军。”
灵均界唯一的仙人,从凡胎中睁开璀璨的双眼。
人族节节败退的格局下,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制住五大厉鬼,甚至弥补天道缺损的“规则”,成为大厦将倾前唯一高悬的“太阳”。
走一程,行一路,就发一程的光。
东君的慈悲救世不假,隐忍筹谋不假,疯癫欲狂亦不假。
不是仙人合该是什么样,东君就该是什么样;而是仙人是什么样,由他来定义。
谁说救世主不能是疯子?
他裴怀钧不就是?
就在影将军的眉心被东华剑芒钉住时,半个黑影本体还被锁在赵轲的尸身里,未能完全分离。
一具肉身两个头,前倾的头颅是赵轲,已经萎靡垂下,瞳孔微微扩散,露出苍白僵硬的死相。
后仰的那个头,眉心刺着一道剑芒,露出痛苦狰狞的神情。
脸孔上纵横的伤疤看似可怖,却也不难看出昔日剑眉星目的轮廓。
他曾是一位英挺的将军,只可惜……
“愚忠无报,终得罪果。”
东君毫不犹豫地并起双指,捏成剑诀,将剑光往厉鬼眉心一送,径直穿透黑影的头颅。
一抹金光从眉心延展,迅速遍布鬼影全身,伴随着痛苦的哀嚎声,形成一个纵横连成金色网络的封印仙法。
或许厉鬼总有生前的故事。可衣楼主还会去帮一些鬼伸冤。裴怀钧却懒得话疗,更不欲抒发些无谓的怜悯。
封印厉鬼就得心狠手辣,不留半分余地。他的剑太快,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听厉鬼的告解。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裴怀钧不能让他有逃脱的可能,哪怕他还被锁在赵轲的尸身里,看上去没了威胁。
东君出手利落,很快封印被补全,危机暂时解除。
“东君大人,轲弟,他还有救吗?”司天急忙问道。
不必去试气息了,赵轲的气息已经断绝,瞳孔都开始外扩,裴怀钧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生死。
“他已殉身,魂魄离体了。”裴怀钧微微阖眸,似乎终于有空表现些许悲色。
在司鬼赵轲决定把肚腹剖开,将镇鬼的惊堂木塞进去,用身体为囚牢关押厉鬼时,他或许就没打算活了。
他的死有其价值。惊堂木镇鬼,影将军的本体没能第一时间脱离赵轲身体,裴怀钧才能一剑把厉鬼在封印半途中钉住。
这样的牺牲,对于幽冥司众来说是不需要犹豫的。
与鬼为敌,阴阳行走。阴司衙门又怎会是一件好干的差事。这些年来,多少任司主、副司与判官死在任上。
身负修为者寿命远比常人更长,但在幽冥司履职,能够活过三十年已经是高寿;这二百余年来,成功活到入土的几乎不存在。
正是以血、以泪、以命去换得的尊重与权威,才让东君成立的幽冥司得以凌驾俗世王朝,甚至是各大修真门派。
危急存亡之秋,救世者不仅是仙人,更是千千万万的同胞。
“司鬼殉于任上,可敬。”
眉心中剑的厉鬼还维持着那惊怖的神情、挣扎的姿态,却纹丝不动,像一尊布满疤痕的诡异雕塑。
裴怀钧甚至能看见他黑色鬼气逸散时,暴露在斗篷外的手臂处呈现无数伤痕,那是被分成碎片又拼合成的鬼体。
司主三人默然地面对着司鬼殉职的尸身,躬身敬拜,似乎在执行幽冥司特别的送别之礼:“敬我同胞,敬我挚友……”
“与子同袍!”
方才千钧一发时,他们差点没封住影将军,倘若真的白费战友的牺牲,就是刎颈也难辞其咎。
可他们不会这样毫无意义地死。
他们这些做这行的人,天生是要挡在百姓之前的。要死,他们也要多带几只鬼下幽冥,也要及时自毁肉身,免得被厉鬼所控。
“方才,差一点就……”司主叹息。
所幸东君及时赶到,封住一只厉鬼的本体,岂不是稳……
就在这时,半跪在封印阵法里的赵轲尸身忽然一颤。
冷不伶仃,一道傀儡丝从黑暗显现,像是锋利无匹的回旋刃,转瞬将他拦腰斩断。
从赵轲尸身腰部喷溅的鲜血,竟淋了躲闪不及的幽冥司三人一头一脸。
同僚的鲜血濡满脸庞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有些迟钝。
直到那温热赤血淋上眉目,司主下意识地抬手拭去鲜血,瞳孔微颤,眼前骤然变成无穷血色。
他顿时目眦欲裂,“轲弟——”
“这是傀儡师的成名之技,‘牵丝’!”
裴怀钧振袖再出剑,刹那间刺向被封印的黑影处,“不妙!”
他曾经在冥楼来去时,当然见过衣绛雪麾下的蓝衣少年。这只鬼性情阴晴不定,孤僻喜静,一直坐在角落里,不是摆弄他那几个精致的傀儡,就是在沉默寡言地干活。
衣绛雪偶尔去找他玩翻花绳,傀儡师就把丝线绕在指尖,无语地翻出一座塔楼的图样。
“这是冥楼、这是花鼓、这是过门……”傀儡师的手指灵巧,教给衣楼主,却看见红衣青年迷茫的眼睛。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傀儡师半天憋出一句话:“学会了吗?”
他会无数翻花绳的图样。但是最会的,就是这种……
杀人的牵丝阵。
在辨认出“牵丝”时,裴怀钧当即起手,却到底是迟滞了一秒,没能挡住那看似纤细,却宛如回旋利刃的傀儡线。
傀儡丝成功将封印厉鬼的容器——司鬼的肉身切开。
连着被斩断的,还有被封在赵轲体内,未能成功脱出的厉鬼本体。
厉鬼之间的内讧吗?
东君以东华剑贯穿厉鬼脑颅,本身就是最强的封印。按理说,受此一击,应该没有鬼能再动弹了。
“影将军 ”顾影,却不一样!
在肉身被分成两截的瞬间——
“影将军”的上半身,因为被剑芒封印,就随着司鬼的半截躯体一同倒在地上,好似沉睡,连鬼气都偃旗息鼓。
可那濡满血迹的下半身,却转瞬被漆黑包裹,鬼气恢复活跃,似乎有什么东西蠕动着要从他的躯体里长出来。
这种生长速度极快,不多时,人的肉身上就长出了属于鬼的上半身。
皮肉苍白,疤痕遍布,周身裹着漆黑的鬼气。
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如果是其他鬼被东华剑钉住头颅,出手就是封住思维,多半是会真的动弹不得。”
师无殃也从黑暗中浮现,“可是,顾将军不一样,他本身就是无尽只鬼组成的厉鬼啊。”
他抚掌微笑,看着面前那具不协调的肉身,从腰部开始,就有一圈狰狞的疤痕,那是腰斩的痕迹。
如今的“影将军”,顶着半截人、半截鬼的身体重新站了起来,肤色都不一致,恐怖的拼贴感。
他笑道:“就算一时被封住半截身体,只要肯狠下心断尾求生,也能很快恢复自由行动。届时再杀了仙人,封印自然就解除了,岂不妙哉?”
裴怀钧执剑的时候,常年是一副平静发癫的神情,与平素的温和假面截然不同。
凡人对他又敬又怕,或许是怕他神经质的模样,更畏他与日齐光的威能。
此时,他的神情沉在阴影之中,却微旋手中长剑,冷笑道:“鬼师大驾光临……”
“是来找死的吗?”
他冷冷一睨,“本君满足你。”
在话音落下时,裴怀钧随手向树荫深处一划,御花园顿时被剑光照亮。
好似电闪与雷鸣同步到来,光影闪烁的树丛深处,多出一个独臂少年模样的剪影。
他一只袖袍空洞洞的,仅存的那只手上,五指上拴着傀儡丝,另一端在御花园的枝干上缠绕,泛着银光的丝线折射出天罗地网。
“傀儡师也到了,四鬼拍门,真是难得的大阵仗。”
裴怀钧左手覆着面庞,非但不恐惧,甚至还发出了舒朗狂傲的笑声,“哈哈哈哈……”
他的眼睛却不在笑。
将那纵情放浪的姿态一收,昔日剑仙睥睨天下的威严,尽在此间:“诸位,是来参加本君的婚礼的吗?可惜,这样的礼物,着实不礼貌,本君得教教诸位‘规矩’。”
“规矩?”这番话,让鬼师第一时间想到了束缚鬼怪的无形规则。
师无殃轻轻重复,也对此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打太极:“东君的规矩太多,我等可是敬谢不敏。”
鬼本就高于人太多,这样的规矩自缚手脚,没有鬼想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