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可这二百年来,鬼怪的攻击规律为何被复现成文,向人族被迫暴露劣势,本应拿下的地盘被逐步压缩。
这样的局面,当然是有人刻意定下的。
东君再度放下覆面的手,从指缝间率先露出的是一双漆黑疯癫的眼,欲笑又怒,似疯如癫,蕴着浓稠如深潭的杀意。
他的容貌依旧清隽舒朗,表情却堪称异常。当慑人的杀意浮现时,他的唇畔却融着一丝宛如春风的笑意。
这抹笑意,却将仙人也衬的如修罗可怖,甚至比从三方扼守他的三只鬼,还要更像厉鬼几分。
面临如此危机,裴怀钧振袖拂衣,提剑看向从三个方向渐渐接近他,似要呈现三角扼杀之势的厉鬼们。
他的姿态却是轻描淡写,好似只是来金殿赴宴,面对的是鲜花与赞美。
“想要在此截杀本君,以你们的手段,怕是还早了些。”
师无殃自然不会小视他:“那也得试试看。何况,你又不是天生是仙人……正如我们,亦不是天生为厉鬼。”
如果能在这里将东君截杀并吞噬,那么化作厉鬼的衣楼主,就不足以与他们为敌了。
至于东君是不是真的坚不可摧,难以撼动……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成名太久了,当下的人或许不知他的过去,敬奉他为仙人;但是一直苟到现在的鬼师却知晓,他最初也不过是一名剑修。
再怎样广为传颂的神仙,也都是由人身成仙的。
是人族需要一位无所不能的神,是将倾的危局在呼唤一位仙人。
是天下人造就了救世主,而非裴怀钧愿意铸就这金身。
金身无暇不错,香火鼎盛不假。
可谁又会知晓,那王朝的四百八十寺中,困着的是不是一个痛苦挣扎的灵魂?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皇城上的天色骤变。
赤色的霞光覆过漫漫长夜,皇城里燃烧的流火飘向夜空,也被那华美如凤凰尾羽的赤霞席卷而走,在夜空里化为星辰的辉光。
可这样绝色的一幕,却不是神仙绘就的一笔墨画淡彩。
而是厉鬼的鬼蜮飘过此地,将肆虐城中的鬼用无限延长的鬼藤缠住,逐一丢回鬼蜮上虚虚浮现的冥楼里。
人在鬼面前太脆弱了,但凡放任鬼片刻,都会有成千乃至上万人死去化鬼,届时一座城中怕是没有几个活人了。
唯有鬼才能限制鬼,衣绛雪在城中边飘边抓鬼,不知救下多少人。
鬼身佛心,修罗救世。
衣绛雪的眼底,亦开出一朵怒莲。
第83章 四鬼拍门(12)
鬼雾如缎如绸, 似一层赤红柔软的罩纱,在黑夜里轻拂楼阁连廊、金殿碧瓦。
红雾上方呈现出巍峨楼宇,延伸出万千似有生命的碧色藤蔓, 探入城中一捉,是海底捞月。
不过顷刻, 鬼藤尾部就勾住一只只在城中肆虐的鬼怪,牵扯着那扭曲变形的鬼影, 往冥楼内部收回关押。
这一幕辉煌灿烂, 依稀回到了当年冥楼主人与百鬼巡游的盛况。
美人绯衣凌空, 翩若惊鸿,提着绘有金红凤凰振翅的灯笼。一缕鬼灯如豆, 伸手遮去,微笼出摇曳青光。
美人渐低眉,衣袂挽流霞。
蹑步游太虚, 檐上也生花。
绯红鬼雾浮动时, 皇城最幽微处浮现出雪白诡艳的美人面。
半面幽冥绮丽,半面慈悲圣洁。
眉间一滴血,垂眼如菩萨;再抬起时, 瞳里绽金莲。
鬼与佛的界限,在此时也不明晰了。
近了,更近了。
裴怀钧下意识地往天穹一捞,只手攥住霞光,却发现那是厉鬼的红衣,竟是灼灼如燃。
若不是知晓这红雾是衣绛雪路过时的鬼蜮,或许东君会将那比作晚霞赤练的余韵,巫山云雨的风流。
代表无解怨恨与恐怖的红色,在他身上却如此明净清透, 好似最绝色的赤莲焰火,焚尽所有不详。
“小衣喜欢热闹,最怕寂寞。”东君沉迷地看着这一幕,指尖似越过时间,触碰那转瞬即逝的辉煌,眼神顷刻若痴狂。
“昔年,冥楼楼主鬼车巡游,遨游幽冥海。玲珑曲,梅边调,阴阳随行,万鬼唱和……那真是一段久违的时光。”
裴怀钧叹息着:“实在是,久违了。”
他兜兜转转,不问缘由的情深,不过是在寻故人故剑。
今日他目睹到这顷刻的华光,就算负尽高唐,斩尽春风,也都值得。
即使面临三鬼的攻势,这一刻的仙人,也不免恍若失神地向着天穹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从宫城路过的赤红鬼蜮。
雾气在宫城上空悬停住了,好似移动到此的积雨云。
若隐若现的鬼雾间,此时伸出一只雪白柔软的手臂,向着地面探去,轻轻握住了仙人向天穹伸出的掌心。
双手交握时,十指紧扣,根根嵌入指缝,好似天生长在一处。
书生的手执剑,修长而骨节分明,正如遒劲苍松。厉鬼的手柔软无骨,毫无血色,好似洒在玉雕上的一泼白雪。
唯有在被抓紧时,才会泛起浅红,冷雪也热烈。
皇城的烈火与黑暗都不在重要,这一瞬,竟像是笼罩在南国的朦胧烟雨里,极尽风流缠绵。
“书生,你被欺负了吗?”声音幽幽的,从浮动的雾气中传来。
厉鬼有一双金红流转的眼,叠着重莲如许。
最煞意冲天的时刻,他却歪过瑰丽的脸庞,小指勾住书生温暖的掌心,抚摸他掌心的纹路,“是谁欺负你?”
厉鬼澄澈明净的双眸,转向其余厉鬼时,却似淤血,杀意满溢:“是他们吗?”
有道侣撑腰,刚才还在一穿二的东君,毫不犹豫地选择吃软饭,“是啊,小衣,他们想杀我。”
衣绛雪瑰姿艳逸,却在听闻时横眉冷对,运用最简单直白的厉鬼思维评判:“真坏,欺负柔弱书生,杀掉他们。”
衣绛雪斥责:“你们三个围着打一个,好不讲鬼德。”
柔弱?哪门子的柔弱书生?
这滤镜开的未免有点大了吧。
面对厉鬼,东君差点就一穿二,他既不柔弱,也不是书生。
似乎觉得这还不够撑腰,四面八方飘来的赤红鬼气组成衣绛雪红衣化身,他的人形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衣楼主,话也不是这样说,我们只是在友好地与裴仙人聊一聊罢了。”见到衣绛雪也出现时,鬼师的神情明显变了变,却很快露出虚假的笑意,“真是许久不见……”
“我见过你?”衣绛雪平静地打断,“我记性不好,不重要的鬼,从来都记不得。”
“……”师无殃古怪地沉默了。
衣绛雪又看向傀儡师仅存的一只臂膀,见到那少年模样的厉鬼脸色难看,道:“你的手臂硬邦邦的,一看就嚼不动,我懒得吃,就挂起来当成鬼干晒了。但是我忽然觉得,仅有一条手臂似乎不够。”
傀儡师:“……”
拉完这两拨仇恨,衣绛雪又将脖颈扭过一圈,看向背后的影将军,道:“你的影子很麻烦,这么抓不是办法,还是得杀了你。”
“小衣说得对。”
裴怀钧还勾着衣绛雪的手指,面庞上轻微扭曲的神情褪去,换做温和平静,似乎在平复体内涌动的剑气。
或许衣绛雪的到来,才是安抚疯癫神明的唯一解药。
哪怕小衣说要把他们三个一锅炖,东君不会反驳,只会帮忙卸掉胳膊腿,处理好食材,再塞进瓦罐,试图把鬼汤炖的更美味一些。
衣绛雪的加入,让战局变成了二对三。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既然衣楼主执意站在人族那边……”鬼师的声音也阴沉下来,“那么,就没有必要再谈了。”
最先打破对峙动手的,无疑是这一次四鬼拍门的领头者,鬼师。
话音刚落,黑色的梦蝶就从师无殃的掌心起飞,化为乌压压的一片。
而他的身影好似在镜中,若虚若实,光线反射,未能存在。
傀儡师的身影迅速隐入黑夜里,唯有丝线泛起凛凛寒光;而“影将军”的身边,也分出无数道一模一样的影子。
衣绛雪嘴上说着忘记鬼师。实际上,他最忌惮的也就是这一只厉鬼,他的能力诡异至极。
像是现在,他就不敢去召唤更多的冥楼鬼怪助阵。鬼雾缠绕身侧,牢牢地挡住那些梦蝶,让其徘徊在外,洒落鳞粉点点。
“梦蝶”,能够让人鬼都陷入梦境,甚至永不苏醒。
如果他愿意,他甚至能通过梦蝶的传染,将一整座城池拉入梦境,然后将梦里的世界变成现实。
这也是鬼师一直极力推动的计划:“庄周梦”。
“只要所有人都睡过去,意识沉在梦里,就能在梦中世界永生。在这个世界里,他们能看见死去的和活着的亲朋好友,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而他们的身体,则会作为鬼怪一直存在……”
“死是什么,活是什么?不都是‘存在’。”
“只要人全部变成了鬼,无论是人间还是幽冥,也都没有区别。难道,这对被鬼挤压空间,几乎要走投无路的人族来说,不是一个梦幻的未来吗?”
鬼师的声音从无数镜面的折射里透出,漆黑蝴蝶在舞动,甚至有一只停在了那只厉鬼苍白的手上。
“衣楼主,我依旧欢迎你加入这个计划……你很重要,在这个让人与鬼都会得到幸福的梦境里。”
正面镜里的师无殃,披着人的皮相,仪表堂堂,满面温文。
对面镜中的他,却是一只皮肉腐烂的骷髅,无数梦蝶落在他直立的骸骨上,犹如落在一棵伶仃的古树。
无数梦蝶翅膀在摇曳,好似在用蝶翼为骷髅披上华美的长袍,翅膀每一次掀动时,上面的花纹都是一对眼睛。
当满具骸骨的蝴蝶都在扇动翅膀时,无数双眼睛就在骷髅上闪烁着,编织出一个美好的幻梦。
“我拒绝。”衣绛雪冷冷道。
再度听到这个计划时,衣绛雪还是感觉这只厉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