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要不是东君不让, 否则以幽冥司的权势, 科举也能干涉。
他们平日不会去找事,鬼怪之祸才是首先要对付的。但这不是出现紧急事态了吗?
“别说是递个话了, 连去问个名单都禁止,东君啊,老年人心脏不好。”
司主烦恼地拨弄念珠, 像是在数自己还有多少时日, 嘴上都燎泡了:“要不然去乾坤门找个占卦的吧?看看我啥时候死。”
虽说有被东君抽象到,但是论要不要为顶头上神分忧这件事,幽冥司上下都没有异议。
本是一盘散沙的幽冥司, 居然第一次这样勠力同心,试图把婚事操办好。
东君死了道侣后,精神状态美丽,癫的要命。
虽然时常阴晴不定折腾人,但他遇到大事也是真上啊。
光是东君夺回太阳,试手补天的恩情,就阻止了人族的灭顶之灾,换谁来都不好使。
天裂之后,也是苟延残喘活下来的人族这边有东君护佑, 依靠“规则”生存,才有人族休养生息的岁月。
两百年来,厉鬼们有所忌惮,大多都在特定地盘活动,少有出门游荡的时候。
否则,厉鬼带万千鬼怪临城,灭城也不过是顷刻之事。
婚礼紧锣密鼓地筹备。
时间一晃过去,放榜日也到了。
“司主,放榜了!”司鬼赵轲开心的像个傻孩子,一溜烟跑进来,“司主,成了、成了!”
“我就说,那位大人没问题,您别薅头发了,快秃了。”
司命跟在后面,拎着祭袍跟上,一副操心命,“姓赵的,赵轲!你把惊堂木都跑丢了,丢人!”
司主这才松了口气,马上露出笑容,喜气洋洋:“那还等什么,准备发请帖!”
“东君果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惊才艳绝……”
一连串溜须拍马的词汇蹦出来,好似他真的信心百倍,而不是先前偷偷愁掉了一堆头发。
婚事能如期举办,幽冥司才不管东君即将成亲的道侣是人还是鬼呢。
他们只想那位大人高兴,精神状态良好,保持这样温和好说话少发癫的状态。
他们甚至可以八抬大轿把红衣厉鬼抬进门,绑上蝴蝶结,扔到东君床上去。
衣绛雪也和裴怀钧去鬼城逛街,定制好了婚服。
最后的成品是剪裁得当、绣着龙凤呈祥的新郎官喜服。
衣绛雪依旧是“瘟腥”审美。裴怀钧正常多了,至少坚决拒绝把俗套大红花缝在喜服上。
裴怀钧又看了衣绛雪挑的棺材,也是大红色,甚至用剔红刻着“囍”字,果真是出自鬼城最好的棺材匠之手。
他挑眉,敲了敲盖子:“我若是死了,这个棺材也挺适合我,到时候,记得把棺材板钉死了。”
衣绛雪却歪着头,指着棺材边的一个小孔:“我留了个鬼走的门,渗进去很容易啦。我又不会把你一个人放在里面。”
裴怀钧笑着阖眼,“好啊,那小衣就陪着我吧。”
不过衣绛雪很惋惜,书生没有选情侣寿衣。
以后他们一起睡在棺材里合葬时,就只能穿喜服了。不过都红彤彤的,也没差啦。
“好像按照习俗,成亲前是不能见面的……”
住在司里的时候,衣绛雪偏头,坐在窗台上,双腿摇晃着,看着书生闲来无事在题字。
裴怀钧轻挽着袖,下笔行云流水,功底卓绝。
活得太久的仙人,闲来无事时读的书,比凡人多得多。
他又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即使是剑修出身,也不枉他装一回书生,正正经经地“金榜题名”了一次。
据说那一日,司鬼去看榜时,看见不少贵女的家丁徘徊在榜下,试图把新任状元郎捉成夫婿,却迟迟见不到这个陌生姓名对应的郎君。
当然陌生了。
东君的俗名,凡人自然见面不识。除却少数修真界顶层的人物,又有几人会意识得到呢?
衣绛雪探头看去,却见书生写的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写给我的吗?”衣绛雪托着腮,脑袋上的小花冒出来,噌地开花,似乎也冒着粉红泡泡。
“是啊。”裴怀钧道。
“什么意思?”衣绛雪明明看懂了,却要故意装不懂,非要缠着书生解释给他听。
裴怀钧当然也吃这套,把他轻飘飘的鬼体拎起来,放在桌上,把写好的字烧在点着鬼香的香炉里。
“是写给小衣的情书。”他淡淡笑了。
过去的时岁里,他也经常这样,在小衣的衣冠冢前烧掉写下的祭文,好似要将未尽的话传达到地府。
他慢慢地熬着时岁,数着相逢的日子。
只是时间有些长了,所幸,他终于等到了这天。
“总感觉,以前也有过成婚的经历。”衣绛雪轻声道,“不过,从来没有旁人参加过,也许是不被祝福吧。”
就连仪式也都多半仓促,拜了天地后,往往就会匆匆地陷入另一段离别。
但是凭他记起的诸多回忆里,他每一次拜下的时机、姿态或者心境或许都不同。
与他相携的那个人,却始终都没有变。
就好像是漫长岁月里留下的那块顽石,任凭江流如何冲刷,都矢志不渝,不肯转圜。
嗯,和他成婚好像挺好的。
裴怀钧容貌清隽脱俗,知识渊博,君子端方,还会做饭和驱鬼,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道侣!
不然他也不会一连在这个人的身上,栽上四十四次,至今也不知悔改。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举办,很快就到了成亲之时。
幽冥司受邀观礼的人都到齐了,东君与道侣的故事,他们听说过许多版本,却是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道侣。
似乎也有几名修真门派掌门听闻东君结亲,非要来看看怎么回事,贺礼送到了,司主还是没让人来。
东君只想安安静静成亲,可别凑热闹,弄得满城风雨了。
礼仪之前,衣绛雪作为厉鬼,想要穿上婚服,唯有供奉者亲手烧给他。
衣绛雪站在火盆前,裴怀钧将婚服烧在火盆里,看着火舌一点点没过华美的织物。
他惯穿的红衣,此时也随着烈火的星子,化作一件华贵艳绝的婚服。
檀墨长发垂至腰间,厉鬼欢喜拢袖,旋转一圈,艳艳的红衣丝绸便飘起,在照耀下还有炫彩的幻光。
“怀钧,好看吗?”衣绛雪理了理鬓发,故作矜持。
“绛雪最好看。”裴怀钧也穿着一袭相似的婚服,长发束玉冠,衬得他仪态端方,风流俊赏。
东君亲手帮衣绛雪拨过长发,束好华美的发冠,让他森森如鬼的美艳更夺目。
人鬼的未了情,早就结在他生里。
纵然再轮回转世,也逃不开这金玉的情枷。
或许是不曾在意过嫁娶的说法,他们索性不争这个,只作一对神仙眷侣。
厉鬼的八字在阴时阴刻,东君亲自推算吉时,将拜天地的时间整到今晚。
只要此生两心同,繁文缛节都可以不要。宾客盈门,见证这隔世再续的缘分。
“一拜天地——”
吉时已到,一人一鬼俯身,向着天地共拜。
只不过,裴怀钧不敬天,衣绛雪不敬地。天地在他们眼里也是虚无的。
拜天地不过是一场仪式,他们拜的是彼此。
“二拜高堂——”
仙人和厉鬼哪里有高堂可拜。他们生活的年岁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
裴怀钧拜向故去许多年的师父灵位,上书“明烛道君”。
衣绛雪更是无一字可说,索性跟着他拜见师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知道多少世时,剑仙曾经和他提起,师父对他好,同门和睦,宗派也开明,曾为他兜住许多麻烦。
虽然师父在为他启蒙后不久,就因他无与伦比的天分感到挫折。既然教不了他,就不应该将他拘在一宗一派中,甚至容许他自立门户。
“开蒙之时,我为你师;剑道一途,徒儿当为我师。有你这般少年天才,匡扶危难,济世安民,人族有望矣。”
门户、成见与隔阂,在人与鬼常年的斗争中都不再重要。
世道在呼唤天才,灵均界也需要一个救世人于水火的神仙,这样的存在,是日益激烈的斗争中唯一的希望。
事实正是如此,全天下的剑修都教不了日趋光彩的裴剑仙,他的师父也成为仰望他的碌碌众生中的一个。
再往后,修真界新人换旧人,曾经的师门都湮没在时光里。两百年前那场惨烈的斗争中,许多门派连传承都断绝,幽冥的侵蚀几乎成为灭顶之灾。
人与鬼的斗争却旷日持久,门派没落了,人族总要有阵地。
后来东君成立的“幽冥司”兴起,也成为漫长的斗争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或许也是“东君”的原点之一。
“夫妻对拜——”司仪一声高唱。
他们双目莹莹而视,似乎看见过往如河水漫溯而来。还未拜下,动作同时一滞,异变陡生。
忽然阴风吹过,满座宾客本在观礼,连冥楼鬼怪也入席,不曾作乱。
他们齐齐向外看去,人的神色皆是肃然凝重,鬼的神情却幽曲诡异。
“外面有声音。”
他们所谓的“外面”,并非是幽冥司之外,而是……
咚、咚、咚——
那声音如黄吕大钟,震耳欲聋;又是沉闷厚重,教人心惊胆战。
人鬼的婚礼,吉时也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