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就为了这种理由,他竟然不惜屠戮同道,甚至献上一道至关重要的防线,只为向鬼怪投诚吗?
是的,投诚。在人与鬼的战争到最激烈的时候,这种举动无疑是背叛,也难怪众修士谈起时仍激愤不已。
可是化为厉鬼的游寒天,根本没有人的伦理道德,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杀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同道时,如同割掉一茬茬的麦子。
被曾经的同道截住时,剑如雪海,盘旋于他的身侧。
游寒天就这样拭着长剑,笑着说:“以身为剑,剑就是我,我就是剑。这种感觉真是出乎意料的……快意。”
“唯有成为鬼,才能打破人的狭隘,真正突破剑道的界限。我没有错,只不过是走出了这一步而已。”
“东边那位裴剑仙,拘囿于人身,羁绊于责任,无法超脱于尘俗,难道他比我快乐吗?”
这番堂堂“高论”传到裴怀钧耳中时,正是他最痛苦不堪、疯癫欲死的时刻。这确实踩到了他的痛脚。
若不是他当时有要事未做完,裴怀钧说不定真的会提着剑远赴高原寒地,将那把嚣张找死的剑折断。
后来的东君,二百年里不曾再以本体下东帝山,也很难刚巧遇上游寒天。仙人与厉鬼的剑,究竟谁得真髓,也始终没有公论。
这个一比高低的机会,如今正巧到来了。
游寒天或许就是冲着他来的,此时白衣飘飘,足下踏着的剑光虚影,此时无尽延伸,几乎成为了登上城楼的阶梯。
若非结界仍在,东君挡在面前,游寒天就能从容地走进城中了。
裴怀钧却扶着城楼边,平淡地看向那人剑合一的厉鬼,问道:“以身祭剑,化身为鬼,就能得到剑道的极意吗?”
“所谓‘打破界限’,不过是你在走捷径。”东君道。
城门外寒风凛冽,游寒天面色一变,并指驱使长剑,森然道:“裴仙人在说什么?某听不懂。”
“剑于我如性命,而裴仙人随随便便就挂剑二百年,心中之爱有杂质,更是没把剑当回事。这样的你,在爱剑之上,当然会输给我。恐怕剑技早已生疏,是不敢与某一战吧?”
嘴上说着轻蔑的言辞,可是那骤起的剑风,可没有他表现的那样轻描淡写。游寒天俨然被激怒了。
裴怀钧看向那刮起的骤风,微微伸出手,虚撩,这里不知何时飘飞起的茫茫落雪,那就是游寒天的成名之剑……
“香雪海”——!
幽冥司里,司命跟着他来此处防守,此时他轻抚银面,颇为警惕地看着游寒天,道:“您要小心,这是……”
裴怀钧转过头,漠漠看向游寒天,瞳孔的颜色似乎也要反射出如雪光的剑光。
他的神情冷漠:“与本君论剑,你还不配。”
就在厉鬼暴怒、即将催动“香雪海”的一刹那——
东华剑倾斜,也在雪光中勾起孤光。
“铮铮、铮铮铮——”
剑声长鸣,举世孤傲,正如天日昭昭。
没有十四洲的霜寒,能够抵得上此剑的锋芒。
没有直斩长鲸的疏狂,能够挡得住此剑的凛冽。
当仙人衣袍翻飞,跃下高耸的城楼时,凌空血月乍现,却无法越过他剑上赫赫的朝阳。
“香雪海”一出,天地飞白。
可那些飞舞的雪花并非是真正的雪,每一粒雪沫都是剑锋。
游寒天的身影亦在“香雪海”中隐去,他就是剑,剑就是他,意味着香雪海的笼罩范围里,每一道剑都是他本身,他亦无处不在。
这样的恐怖杀招,吻颈轻而易举,足以瞬息间屠杀一座城池,让人烟千里绝迹。
何况厉鬼极难被人杀死,只要鬼气不灭,肉身就还能重组,就算被封印了,一旦封印减弱,依旧能够脱出。
即使是东君出手亦不例外。
优势在我,游寒天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输。
可是当东君宛如烈日的剑出鞘时,游寒天深藏在飞雪里,每一片自己都是剑。
可这些剑,却在同时见到一道破日的烈芒,浩浩荡荡,照满了无数剑意的碎片。
没有层叠的阴云,能够抵挡乍现的曦光;没有不化的冰雪,能直视不灭的骄阳。
长剑贯虹,向着三月当空的天穹而去。东华剑撕开苍穹,连黑夜也被刺破一道缺口,万籁震颤。
无数剑光悬停苍穹时,游寒天也将绞杀的剑席卷入城墙,可令人惊讶的是,每一道的剑光都无法再靠近半寸。
唯有手抚长剑的书生还站在城楼最高处,青衫随风飘荡,好似万古长风向他奔流而来。
“本君说过,你不配论剑。”
“剑即是器。”裴怀钧俯瞰着茫茫白,却知道,藏于暗处的厉鬼被全盘压制,无法再出一剑。
他的反击,正蕴藏在无尽虚空之中,每一片剑的碎片都能照射到这股剑光。
“而,君子不器。”
“你本该是不器之身,却甘心将自己化为‘器’。”
“器的上限,不过如此罢了。”
东君的身形宛如孤松皑皑,却如悬日,连月色也在此退避一舍。
“东君,我看错了你,你竟然如此侮辱剑,如此怎配用剑!”游寒天的声音嘶哑,好似带着无边愤怒。
“香雪海”陷入无尽的疯狂,宛如台风席卷起周遭所有的事物。
游寒天似乎是打算连着城门一同掀翻,把这一带的所有活物杀至灭绝,所以压根没有控制剑风。
“……糟了!”身在东君剑意组成的结界中,幽冥司中人也知道,这根本是他们无法插足的战斗。
裴怀钧却垂眸,再度曲指弹剑。
“铮铮、铮铮铮铮铮——”
剑鸣再动,裴怀钧以指抵剑,让秋水一泓照耀他平静而疯癫的眼,“被剑控制的无能之辈,本君懒得教你。”
裴怀钧莞尔,却一阵见血:“你爱剑,想要成为剑,你认为‘剑即是你,你即是剑’,就能成就无上剑道?”
“是又如何?”
无数尖锐似冰凌的剑锋,向着那孤月下的剑仙,似欲将他撕碎。可是还没等到靠近他的衣角,太阳的光芒就会融化冰凌。
无尽烈阳竟然蕴藏在他的剑中,或许长剑就被悬于天穹,才会如此澎湃汹涌吧。
在纷飞又消融的雪海里,裴怀钧的长发也向后飘飞,连同他青衫襟带,在长风万里间飘摇。
裴怀钧:“呵,明明连‘自我’都无法掌控,却觉得成为厉鬼之后,成就的是自己的剑道……何其可笑。”
他斜视一眼,穿过无数虚无的雪沫,又点破挡在面前的冰墙。
一簇剑芒如流矢,从东君的指尖倾泻,似乎能从千里之外射中他的眉心。
“被剑愚弄的厉鬼啊……”
裴怀钧淡淡地问道:“现在的你是‘剑’,还是游寒天?”
“我是——”游寒天从未质疑过自我的存在,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按住头痛欲裂的脑袋,眼底漫出疯狂的血色。
当年杀死那些同道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祭剑,祭剑,祭剑……
他的剑有瑕疵,他无法战胜鬼,怎么办?
如何打破人的界限,探索更高的境界?
成为剑!成为剑!成为剑吧——!
“……可是,如果想要战胜鬼,只能成为鬼呢?”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成为……鬼?”游寒天重复道。
“是啊,成为鬼,然后去救赎他们。”那声音是诱惑,也是禁果。
“唯有你的剑能够做到。当你成为剑本身,你就是剑,剑就是你,你就会战无不胜了吧。”
“……剑意失控,所以失去形体了吗?”
裴怀钧看向越发暴烈的雪风,那是足以绞杀任何东西的剑风暴,不能这样下去。
“东君大人。”幽冥司众人正在努力维持京师结界,四面城门决不能突破,“结界已经有裂痕了,怎么办?”
第78章 四鬼拍门(7)
不仅仅是结界产生裂痕, 更雪上加霜的是,“香雪海”的剑锋,正在化作无数苍白碎片, 向着城门处“铎铎铎”刺来。
“东君,忝居其位, 不配执剑,受死吧!”与他试剑至此, 游寒天已然疯狂, 好似不把结界攻破不罢休。
这座集人族伟力修筑的结界, 能够防守住这种频率的攻击吗?
“东君大人……”即使是司命,银面下的唇也煞白无比。他执杖, 微微扬起颈,想要做些什么。
可在雪崩般的剑意前,人是如此渺小, 他们正如站在雪山之下, 四处皆是茫茫的白,无处可逃。
剑即是鬼,鬼即是剑。
癫狂的雪风中, 东君看见剑修的面孔。
迎风站在最前方,裴怀钧青袍缓带,右手握住长剑,手腕一旋,万千光华落在他的身上。
他淡淡道:“鬼仙尊?不,那只是一张发疯到扭曲的面容。”
东君早已看穿,从剑里生长出的厉鬼,不是人,是剑的执妄。
他窃取了“游寒天”的姓名与面孔, 非是人化剑,而是剑代人。
真正的“西剑尊”游寒天,早已死了,死在了被剑蛊惑刎颈之时,死在了背叛人族之时。
人的第一次死亡,死在生命断绝时。
第二次死亡,则是死在背弃自己时。
如今这个思维异化、鬼性扭曲,渐趋疯狂的“鬼仙尊”,纵然还叫着如初的名字,顶着故时的面孔。
可又有谁会承认他还“活着”?
“恐怕,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了吧?”裴怀钧冷冷地睨着他,“难道,你认为重生为一具相似的躯壳,就是延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