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顾莲沼愣愣低头望着怀里的人,下意识抬手压住他的唇,怕他惊醒自己。
可这一声太清晰了,清晰到就算他哄骗自己这是梦,也不由轻声回问了一句:“你……你说什么?”
柳元洵本来还在疑惑他为什么不回应,可当他看见顾莲沼眼中的神情时,所有的疑惑便都化作了心疼与怜惜。
那样小心,那样卑微,那样怯懦,又那样不安……万分复杂的眼神中强压着连主人也不知道的脆弱期待,像一簇在露天旷野的狂风中幽幽燃起的烛火,柳元洵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呼吸稍稍重一些,就能将这烛火轻易惊灭。
看见顾莲沼的眼神后,柳元洵又怎么会看不懂他的心思。
尽管羞涩,尽管笨拙,可他还是生疏地抬起手,勾住顾莲沼的脖颈,缓缓挨蹭过去,如同一只交换气味的小动物,用鼻尖轻轻蹭了蹭顾莲沼的鼻尖。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柳元洵也没有退开,就在彼此交融的呼吸间,轻声道:“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所以没有亲口说过。你就没想过,如果不是喜欢,如果只是责任,又何须如此亲近呢?”
顾莲沼终于听清了,也终于确信了。
柳元洵说喜欢他。
他真真切切地说,他喜欢他。
这句他连做梦都不敢梦的话,就这样清晰的响在了耳边,顾莲沼感受不到喜悦,他只觉得惶恐,得到的越多,他就越恐惧,像是有什么天大的灾难在前头等着他。
他无措地自贬道:“我怎么配呢……我不配的,我不好的,我……”
“嘘。”柳元洵伸出食指,轻轻压住他的唇,眼中满是疼惜,用比之前更为温柔的声音说道:“喜欢一个人,没有配不配。我想要的,你有,就足够了。”
顾莲沼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神色仓惶又无助,矢口否认道:“我什么都没有。我能给你什么呢?”
“勇气。”柳元洵轻轻按住他的胸膛,小声说道:“你的这里,藏着一团火,它照亮了我,很温暖,也让我很快乐。”
顾莲沼还想否认。
他哪里温暖呢,他分明是沼泽里的一条虫,他不过是藉着柳元洵的宽容与温柔,从他心里偷了一点光罢了。他心里何止无光,简直昏暗到阴森。
可他又不敢否认。
哪怕这只是柳元洵的错觉,哪怕只是出于怜悯的安慰,不管怎样,只要能让柳元洵对他有那么一点喜欢,顾莲沼便觉得就算立刻死去,也毫无遗憾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柳元洵,含住他的唇瓣,喃喃道:“你如果想骗我,怕是轻轻松松就能哄着我为你送命。”
“我不要你的命,”柳元洵稍稍退开一点,用很认真的眼神望着他,“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活到老去的那一天,如果你还想遇见我,就来找我。”
顾莲沼几乎痴了,只知道愣愣地点头,不管柳元洵说什么,他都只能说“好”。自从柳元洵接受了他,他就彷佛被捧进了蜜罐子里,连呼吸都是甜的。
他不懂柳元洵说的勇气是指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给柳元洵什么,在旁人面前八面玲珑的手段,在柳元洵面前却毫无用武之地。
他想让柳元洵快乐,也只能往被子里钻,嘴里急切地说着:“我能给你快乐,还有很多种方式,你会喜欢的,我们……”
“阿峤,”柳元洵拉住他的衣领,无奈又好笑,“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顾莲沼顺着他微弱的力道抬起头,低喃道:“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我还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柳元洵不懂他为何如此卑微无措,但他一向纵容顾莲沼,听到这句话,也只是顺着他的话,耐心地问道:“那什么能让你觉得真实呢?”
“欲I望。”顾莲沼毫不犹豫地重复道:“只有看着你陷在欲I望里,挣脱不出来,只能像只被蛛网困住的蝴蝶一样挣扎的时候,我才觉得你在我手里,我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其实对顾莲沼而言,比起直白的性I欲,他更喜欢看柳元洵浑身濡湿,深陷情网,腰身一次次挺起,最终也只能无力跌入情I潮的模样。
在这一刻,情I欲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控制。他的钱权压不住柳元洵,他的情爱同样留不住他,他有的只是欲望,能像黏腻的丝网一样勾缠住柳元洵的,也只有欲望。
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手段。
当他注视着这样的柳元洵时,精神上的满足能强过肉I体的快乐百倍。
他的话说得太直白了,柳元洵在听清的瞬间就红了脸,像被烫到般,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顾莲沼原本向下挪动了几寸,此刻正仰头看着他,眼眶微微泛红,在他将手抽回来后,顾莲沼的神色越发怔然无措,讷讷张了张口,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果然……你还是不喜欢。”
柳元洵望着他黝黑而湿润的眼眸,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又轻又纵容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像是在抚摸一只夹着尾巴低低哀鸣的野犬,“如果能让你安心,那就……”
话还未说完,顾莲沼突然回头看向门外。
几瞬之后,柳元洵也听见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敲门声,“主子,您歇下了吗?”
是淩亭。
顾莲沼替他回了一句:“还没有。”
淩亭忙道:“那我进来了。”
柳元洵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藉着烛火,看向淩亭严肃的面容。
还没等他问,淩亭便说道:“主子,宫里来了信,说翎太妃状况不太好,白天闹腾了好几回,刚才甚至撞了柱子。洪公公问您是否要进宫去看看。”
听到“翎太妃”这三个字,柳元洵瞬间翻身下了床,若不是顾莲沼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他恐怕连外衣都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
柳元洵急到连气息都乱了,顾莲沼瞬间将乱七八糟的情绪全抛在了脑后,沉声道:“冷静点,不会有事的,宫里那么多人,肯定不会让翎太妃出事的。别着急,别慌,来,深呼吸……”
他一手箝制住柳元洵的胳膊,另一手拍着他的胸膛,用十分冷静的目光逼视着他,替他在慌乱中找回了神智。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好,对,我不能生病,我得好好进宫去。”
“没错,先把衣服穿好再入宫,急着赶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别慌,也别说话了,注意保护嗓子……”顾莲沼一边轻声安慰,一边迅速扯过衣裳,手脚麻利地给柳元洵裹上。那些曾经在他眼中复杂得分不清里外的衣物,此刻竟也能随手捞起便能准确无误地穿好。
柳元洵看似镇定了下来,可他的思绪依然是乱的。
他太清楚了,如果只是普通的事故,洪福绝不可能专门跑这一趟,他来了,就说明翎太妃的情况已经坏极了。
可他更清楚,自己急也没用,气急攻心,反倒容易晕过去,他需要冷静,他必须要镇定。
“好了,走吧。”顾莲沼替他穿好靴子,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脚步沉稳而迅速地向府外走去,同时不忘轻声安抚,“很快就到了,不会有事的。”
柳元洵此刻别无可依,只能紧紧攥住顾莲沼的衣领,像是攀住了慌乱中唯一的浮木。
第98章
洪福离宫时已是半夜,又折腾了半日,等柳元洵赶到宫中,要不是身侧有提灯笼的宫人,怕是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翎太妃有恙当前,柳元洵再顾不得和洪福之间的恩怨,一心只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寿康宫里发生的事本也是意外,洪福自己都觉得纳闷,他原本确实打算给翎太妃用些药,好让她日后的离世显得更合理,但今天的事确实与他无关,所以洪福并未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寿康宫里的事说了个明白。
据寿康宫里的哑女比划,翎太妃自中午开始就有些异常,以往点了安神香就睡了,可今日她却跟那柱香较上了劲,总是试图掐灭。
后来更是愈发失控,竟扯住宫婢的领子纠缠起来,好不容易冷静了,可没过几刻钟,病症再次发作,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四五次,直至后半夜,她突然奋力挣开宫婢的搀扶,一头朝着柱子撞去。
好在宫婢人多,这个没拉住,还有那个能及时阻拦。撞是撞上了,但并不严重,也未落下什么明显的伤势,只是把自己撞晕了过去。
初听此事,洪福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在谋划初成之前,柳元喆甚至比柳元洵还要上心翎太妃的命。他太了解柳元洵的脾性了,若是翎太妃真在这深宫里不明不白地出了事,依着柳元洵的性子,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
之所以让洪福把柳元洵接入宫中,也是为了叫他亲眼看见翎太妃的状况,好将此事与柳元喆撇清关系,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怀疑。
柳元洵越听越心惊,只觉得这段路前所未有的长。他心神不宁,情绪又起伏得厉害,路上甚至吐了两回,直到入了宫,才稍稍平复了些。
顾莲沼虽是王府侍妾,但他并没有入后宫的资格,在太监们抬着轿辇送柳元洵前往寿康宫时,他也跟着洪福去了偏殿。
柳元洵刚一离开,洪福脸上的担忧瞬间消失。他转过头,看向顾莲沼,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虽早有预料,可亲眼看着王爷对你愈发亲近,还是忍不住要赞你一句,手段实在是高明啊。”
距离上次与洪福见面,也不过短短几日时间,可顾莲沼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全托公公的福。”
洪福摆了摆手,脸上笑意更甚,“哪里是托我的福,人的命都是自己争来的,是你自己争气。”
顾莲沼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是昨夜之前,他或许真以为一切都是自己争来的,可柳元洵说喜欢他。他的喜欢,瞬间就将自己的“争取”衬得卑劣不堪。
见顾莲沼沉默,洪福以为他是在等自己的态度,于是接着道:“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等此去江南后回来,皇上另有赏赐,你等着便是。”
顾莲沼只能跪地谢恩。
如今的他早已舍了命,洪福口中的赏赐对他再无半点吸引力,他甚至连敷衍做戏的心思都没了,一心记挂着寿康宫里的柳元洵。
他身子那么弱,天又那么冷,路上还吐了。方才换轿辇的时候,若不是自己在一旁搀扶,他怕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这样一副身躯,若是又在寿康宫里受了刺激怎么办?
洪福见顾莲沼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以为他是仗着王爷的宠爱恃宠生娇,眉头一皱,有些不悦,“顾大人就没别的话说了?”
顾莲沼回过神来,再次单膝下跪,抱拳道:“公公恕罪,卑职心系王爷安危,始终难以安心。还望公公开恩,能否让卑职去寿康宫门口候着,也好随时听候王爷差遣。”
洪福自然将他这番话当成了做戏。
他知道顾莲沼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一旦做了选择,就绝不会自己挖坑自己跳,顾莲沼但凡有半点真心,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倒向自己。如今却摆出这副情深意切的模样,若是做戏倒也罢了,可要是真心的,那顾莲沼可就蠢得无可救药了。
他总不会天真的以为,他能在自己和王爷之间左右逢源,还能全身而退吧?
既是做戏,洪福也懒得应付,他笑了笑,道:“行啦,你又不是不知道后宫是什么地方。皇上不发话,我哪有那个能耐把你送进去。你就安心在这儿候着吧,王爷身边少不了人伺候。”
洪福这话倒也不假。此刻的柳元洵,身后簇拥着七八个小太监,拿围脖的,挑灯笼的,搀着他走路的,一群人前呼后拥,连路上的小石子都有人提前踢走。
柳元洵到寿康宫的时候,翎太妃额头上正包着消肿的药,发鬓散乱,神情憔悴地闭眼躺在床上。
柳元洵缓缓坐在床沿,轻轻握住了翎太妃的手,激烈的心跳直到此时才平静下来。
他满心愧疚,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趁她昏睡多看她几眼。
“母妃,我本该……本该早些来看您的,只是近来身子不大舒服,这才耽误了。您不要怪罪我。”尽管嗓子痛得难受,可柳元洵却像是故意折磨自己一般,非要强迫自己开口。好像只有他也痛,才能替翎太妃分担一些折磨。
“我本打算明日进宫领旨的时候,再跟您好好告别的。本想着耽误一天也不会错过什么,要是早知道您今天状态不好,我一定,一定早早进宫来陪您。”
情绪大起大落本就极其耗费心神,再加上此时已是深夜,柳元洵疲惫得厉害,只能俯下身体侧躺在床沿,说话的声音也变轻了。
“母妃还不知道吧,我领了皇兄的旨意,要去江南去办事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以王爷的身份,去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呢。虽说眼下还不确定能否帮上忙,但就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孟阁老绝对脱不了干系。
但最后那句话他没说。
尽管翎太妃浑浑噩噩,不认识他,更不会想念他。可他还是将自己何时启程、又带了哪些人一同前往,都仔仔细细交代了一遍,但他唯独没有提及自己何时归来。
直至守在殿外的小禄子轻轻敲了一声锣,柳元洵才依依不舍地从床沿坐起,重新上了轿辇,回了守拙殿。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即便是皇子,一旦长大成人,离宫之后,若无皇上宣召,便不得擅自进入后宫,更不能长时间逗留。这是祖宗定下的宫规,哪怕再不愿意,他也不得不遵守。
他坐在轿辇上,披着一夜的星光,在轿辇细微的晃动中,抬头看向了天空。
皇宫的城墙太高了,高到哪怕他尽全力仰着头,也只能望见被城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以前一直生活在宫里的时候,他尚不觉得有什么,可自从离了宫,习惯了瑞王府似寻常人家般的院墙,他就再也无法忍受宫里高到连天都能遮去的城墙了。
轿辇一路前行,迈过一道又一道门,终于来到了宫门前的偏殿。
隔着很远的距离,柳元洵看见遥遥一盏烛火正在向他靠近,待距离拉近,他才发现手持灯笼的人是顾莲沼。
持灯笼的人身姿笔挺,身材高挑,随着烛火缓缓拉高,一只温热的大手也出现在他眼前。
有人等待的感觉总是好的。柳元洵抿唇一笑,将手放入顾莲沼掌心,被搀扶着下了轿。
当着众人的面,顾莲沼并未多问什么,只是轻轻牵着他的手,朝着守拙殿走去。柳元洵也不想多说,只随着他安静地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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