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洞口距地三尺,异常紧窄,且洞口润滑,不像是天然形成,倒像是什么人特意凿出来的。
顾莲沼朝里望了一眼,就见洞内漆黑狭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他又抬手去探,眉头皱了起来,“不行,太窄了,若是两个人一起进去,只会被卡住,要想探明里面的情况,我只能将你留在这里。”
柳元洵轻轻蹙眉,“地图的尽头就是这里,想必东西就在洞内深处,可我怕这里有什么机关暗器,万一你遇到什么危险……”
顾莲沼不合时宜地轻笑一声,道:“现在知道怕了?我方才比现在的你还要慌百倍。”
他忽然低头在柳元洵唇上飞快亲了一下,笑道:“行了,不用担心,我自己会小心的。你不也说了?都到这里了,不去看看真是可惜了。”
柳元洵拉住他的手,郑重嘱托道:“那你千万小心。”
就在顾莲沼准备俯身钻入时,他们所处的地方忽然响起一道沙哑而苍老的声音,“来者何人?”
这声音极为突兀,又十分清晰,余音在幽闭的洞内回荡,一时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顾莲沼更是感受不到任何人的内息。
如此诡异的一幕让他瞬间脊背生寒,错步一退,同时抽刀,将柳元洵彻底护在了身后。
刀身出鞘的声音格外明显,那不知何处的人也听见了,片刻寂静后,那老汉沙哑难听的声音再度响起,宛如恶魂低语,“你们已在我机关之下,若不回话,难逃一死。”
柳元洵被这无处不在的声音惊得手心渗汗,可声音仍是镇定的,“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但我是被刘三引到此处的,我费尽辛苦甩开眼线来此,你却以机关待我,不礼貌吧?”
听闻“刘三”的名字,那老汉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好半响都没了动静。
顾莲沼却无声让开半步,用眼神示意柳元洵往上看。在他视线尽头,有个腕口大小的黑洞,正半掩在厚重的青苔一侧,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想来这黑洞就是他偷听和传话的法子。
即知道了这股声音的来头,柳元洵就安心多了,正要说话,却听一声长叹响起。
这口气长到像是将老汉这辈子的气都舒出来了一样,苍老,疲惫,亦带着不甚清晰的哽咽,“我还以为,我这辈子,等不来您了呢。”
因为一直盯着腕口大小的黑洞,所以这道声音响起时,柳元洵就已经确定那老汉身处地洞腹地,正在通过这道小口来与他说话。
柳元洵仰着头,问道:“敢问您是何人?引我来此,究竟为了什么事?这洞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老汉道:“老朽的贱名不足挂齿,引您来此,是为了将地洞里的账册和名册交到您手上。”
柳元洵精神一振,“除了名册,竟然还有账册?账册不是在刘黔源手里吗?”
或许是情绪太激动,老汉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认识什么刘黔源,我也没见过他手里的账册,我只知道,我身边有足足五大箱的册子,详细记载了每一笔贪银的详细流转。”
五大箱!详册!
柳元洵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如果说刘黔源手里的册子是罪状,那记录了每笔金银详细流转的册子,就是活脱脱的罪证!
有了名册和刘黔源手里的账册,就像有人状告某某大臣贪污了多少银子。但是,该大臣究竟贪没贪,又是如何贪的,都需要经过详细而琐碎的核查。
但有了详册就不同了,拿到这东西,几乎就能直接定罪抄家了!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激动得声音都在颤,“你可能告诉我,这账册从何而来?又涉及了多少官员?贪墨金银几何?”
老汉咽了口唾沫,嗓子很哑,“账册,是齐润泽,齐大人辛苦十数年,搭了一条命换来的。涉及大小官员共计二百三十四余人。贪墨金额共计五千万两白银。”
五千万两?!
要不是顾莲沼搀扶,柳元洵几乎要惊得跌坐在地,“怎么可能?怎么会……哪来的钱?”
要知道,整个天雍,一整年的开销只有三千万两左右,而江南整年的纳税额也不过五百万两。原以为刘黔源册中记载的两千五百万两银子已经是天大的数额了,没想到还有一半的银子没有记录在册。
可是哪来的钱呢?户部年年都在搞测算,一个地方一年能赚多少钱,百姓一年能花多少钱,当地的物价又该如何定,都是一步一步计算过的。就算有油水可捞,怎能捞出如此巨额的财富?
“老朽不懂,但这册子懂。”老汉嗓音沙哑道:“大人,这册子,您什么时候来取?”
柳元洵道:“很快,半个月,半个月就能来取!但我需要先看到名册。”
有了这份实证,柳元喆就有了调兵的理由,介时大军围山,除非幕后之人想谋反,否则这账册一定能送到柳元喆的御案前!
老汉倒是没什么意见,只低声道:“那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将名册送出来。”
话音刚落,便听里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又过了半刻钟左右,窄小的洞内也传出了动静。
但这动静太奇怪了,不像是人在爬,倒像是什么四脚着地的东西在跑,顾莲沼立即起了戒心,握紧绣春刀,挡在了柳元洵面前。
半刻钟过去,一只黑褐色的狗头探了出来,身上背着个背篓,背篓里则放着一卷册子。
柳元洵顾不得探究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只狗,而是让顾莲沼点起火摺,凑在火光下,将名册上一一映射的花名与人名都看了一遍。
早在翻看刘黔源送来的账册时,柳元洵就已经知道这些花名有多好听了:上山虎,林下松,月中花,石上藤,暮天钟……
名字一个比一个有意境,贪污的钱却一个比一个多,有的人名眼熟至极,有的人名闻所未闻,甚至还有早已带着一身清名入土的官员。
刘黔源手里的账册上,第一行,就记载了一句话:补天石,享银一千二百余两。而名册上,这位“补天石”所映射的,赫然便是孟谦安三个大字。
柳元洵越翻,眸色越沉。
这是十年前的账册,记录的也是十年前的官员。如今,这上头的官员,有的入了土,有的升了迁,有的还在原本的位置上汲汲营营。
但柳元洵翻遍了名册,也没有看到三个人的名字。
全家遭遇灭门惨案的萧金业。
被以误国大罪满门抄斩的冯源远。
还有,已在江南官场十几年的于文宣。
柳元洵合上账册,道:“老先生,你那里可还有名册的副卷?”
老汉道:“有,有哇,有好几册。大人若是需要,便拿走吧。”
柳元洵得了关键证据,当即便想离开,恨不能立即提笔写书,让锦衣卫加急派往京城,让柳元喆调军来此。
可临到要走时,他还是多问了一句,“老先生,你究竟是何人?你……一直守在此处吗?”
老汉回道:“我是齐大人的小厮,齐大人死前,就已经预感到了自己会被谋害,所以找人将我送来了这里。入了山,凿了洞,背后的大石一落,我就再也没出过这山。”
柳元洵竟一时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大石一落,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外头的人推下巨石,将出口彻底堵上。”说起这件事,老汉平静中带着些自豪,“我就是个普通人,哪有守好东西不被发现的本事呢,想要藏好东西,我就只能将自己和它一块藏起来,留个洞,夜里钻出去找点吃的,找到了,就再爬回来。”
柳元洵难以置信道:“你就这样活了十年?”
“十年吗?”老汉的声音有些模糊,像是在迟疑,“我不知道了,头两年还想着刻正字,记一记日子,后来一墙正字刻满了,也就懒得记了。”
柳元洵又问:“为何不将这账册藏在这里,自己下山去过日子呢?”
“一开始是这样的,信道凿成后,山石也落下了,我就下山去了。”老汉叹了口气,道:“可是不行啊,睡不着啊。一睡就做梦,梦见齐大人握着我的手,像托命一样将这东西交到了我手上。一做梦就醒,醒来就觉得这东西会不会被人发现后带走了。好几回了,我半夜睡不着,必须得钻到这洞里亲眼瞧一瞧才安心。瞧着瞧着,慢慢地,我就住这里了。抱着它睡,踏实。”
说完,老汉问了句:“十年了吗?”
柳元洵正要答,就听他又叹了一句,“原来都十年了啊……”
可怜吗?
可敬吗?
可叹吗?
柳元洵捏紧手里的名册,只觉得它似有千斤重,重到他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可他还是一字一顿地允诺道:“老先生放心,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你与这账册,都将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老汉没说话。
柳元洵也没再等,而是拉住顾莲沼的袖子,将名册递到他手里,道:“阿峤,带上它,我们走。”
顾莲沼将名册塞在胸前,背起柳元洵,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来时第一遍走,还需要柳元洵缓慢指路,走得便艰难些,回程倒是轻松多了,步子也快了不少。
顾莲沼道:“那狗,像是哑了。”
柳元洵也看出来了,那狗一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但自始至终没有发出过声音,想来也是,若是时不时叫出声,难免招来麻烦。
越往外走,柳元洵的心就越慌,他蹙眉揪住胸前的衣服,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阿峤……等等……”
顾莲沼回头一看,脸色忽然白了,立即将他放在地上,扶着他靠上溶洞壁,急促道:“怎么了?哪里难受?是又发病了吗?”
“不是……我喘不上气……”柳元洵捂着心口,感觉鼻腔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呼吸极为困难。他病了那么多年,早已对自己的身体瞭如指掌,即便到了重病难起的时候,也从未觉得自己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我立刻带你出去找大夫!”顾莲沼将他打横抱起,刚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软,跌倒之前,倒也没忘将柳元洵护进怀里。
尽管有人垫着,柳元洵还是没忍住轻哼一声,他扶着昏昏涨涨的额头,心里已经有数了,说话也断断续续的,“那群人,应该,已经,追过来了,是……是往空气里散了什么毒吗?”
溶洞内信道复杂,洞室和分支奇多,空气流通不比室外,人进来或许会迷路,但若是从洞口往里散毒,待他们靠近洞口,便会不自觉吸入无色无味的气体。
顾莲沼咬牙撑起身体,将柳元洵抱在怀里,“别担心,不是还有两枚解药吗?就算他们往洞里走,一时半刻也找不到我们,等解了毒,再从长计议。”
“不行,”柳元洵喘着气,艰难道:“我们不清楚外头的情况,如果我们的人已经死完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溶洞路径复杂,他们短时间内找不到我,但你得出去找沈巍,去找于文宣,去联系锦衣卫的暗桩。”
顾莲沼怎么舍得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他清楚,柳元洵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一个人还有突围的可能,要是带着柳元洵,只能两个人一起死。
万般不舍,千般无奈,他也只能孤身出去求援。
内心激烈的挣扎几乎将他撕碎,顾莲沼重重咬住舌尖,让尖锐的痛意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解毒都是最重要的。
他抬手去摸袖兜,手刚抬起,就僵硬地跌落在地,甚至连舌根都开始发麻了,相较而言,柳元洵的状况甚至要比他好一些——一看便知,这毒不仅能伤普通人,对身负内力之人而言,毒性更烈。
柳元洵就贴靠在他胸前,自然能感受出他的僵硬,他抬手慢慢摸向袖兜,废了好大力气才拔开软塞,将瓶口对准顾莲沼的唇,将药丸送入他口中。
李游医说是神药,它就是神药,连民间珍品都拍马难及。当初入口便能化解顾莲沼身上的春I药,此时也在几息间就唤回了顾莲沼的力气。
手脚一能动,顾莲沼立刻扶着柳元洵坐了起来,从怀中掏出药瓶,倾斜瓶身将药倒入手心,迅速喂入柳元洵口中。
名誉京城的白老大爷的药,自然比不上李游医的神药,入了口也没效果,最多只让人恢复了两分力气。
当初,柳元洵分装三枚药丸的时候,淩亭自觉地拿走了两个素净的瓷瓶,可顾莲沼不然,他非要拿柳元洵曾贴身带着的药瓶。
柳元洵只能将装着真正解药的瓷瓶留在了自己身侧,可兜兜转转,真正的解药,还是入了顾莲沼的口。
柳元洵将药吞咽了下去,轻声催促道:“我身体不好,药效起得慢,等我恢复了,我就去那个老先生那里等你。”
理智是理智,可感情是感情,紧要关头拉拉扯扯的情侣何其愚蠢,可真到了要将人抛下的地步,再清醒的人也会难以自控地犯蠢。
明知抛下他求援是最好的出路,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能保证溶洞里是安全的呢?万一真就那么巧,柳元洵被他们发现了呢?
柳元洵早料到他会犹豫,于是抬手掩唇,猛地咳嗽起来,顾莲沼急忙拍抚他的后背,却见柳元洵缓缓垂落的掌心里,竟盛了满手的血!
顾莲沼目眦欲裂,惊声低呼道:“阿洵!”
“阿峤,快去……快去找人。”柳元洵轻轻抬手推他,可手刚触到他胸前便无力垂落,温和的眉眼一如既往的美好,只是唇瓣沾了触目惊心的血,像是染上朱砂的夜昙,静美而惨烈。
顾莲沼再不敢犹豫,为他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后,在他唇上重重落下一吻,颤抖的声音暗藏着巨大的悲恸,“等我。”
说完,顾莲沼转身便走,脚下疾步如风,小臂因攥紧的拳头而暴起青筋,额角的血管都因在隐忍而颤动,可他只能走,他必须走。
柳元洵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至那抹身影消失在眼前,他才轻轻闭眼,枕上冷硬的洞壁。
恍惚中,他想起和顾莲沼初相识的时候,他也曾当着他的面吞下一枚血囊。
那时的顾莲沼面无表情地戳穿了他的把戏,或许连顾莲沼自己也没料到,当时一个眼神便能戳穿的骗局,如今却轻而易举哄着他丢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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