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等等!”淩晴忽然道:“不行,不能硬抢,会伤到主子的,放迷烟,先点迷烟试试!”
顾莲沼并没有攻击的打算,逼退了常顺后,他立刻放下手里的刀,继续将柳元洵紧紧抱在怀里,贴向他的脸,无限爱惜地吻着他的鼻梁与眉眼。
唇中的血很快弄脏了那张洁净的脸,他又慌慌张张地抬手去擦,可他手上的血更多,越擦越脏,越脏他越慌,都急出了哭腔,“对不起对不起,阿洵,我把你弄脏了,你不要生气,我会想办法的,我……”
他左右望了一眼,可无论看向何处,视线都是虚无的。即便身侧冒起稀薄的白烟,他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般,依旧到处找着能擦脸的帕子。
淩晴站在迷药上风口望着这一幕,即担心柳元洵的状况,又觉得顾莲沼很可怜,“常公公,顾侍君还能恢复吗?”
“能,这是受到刺激,内力与气血逆行,一时激昏了神智所致,待心绪镇定下来就恢复了。但……”常安皱了下眉,道:“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因人而异,说不准。”
淩晴有些难受。
她是个很率直的人,自从柳元洵接纳了顾莲沼,她便将顾莲沼看作了自己人,看见他这样,难免有些不好受,可她最担心的还是柳元洵。
按理说,以迷烟的效果,顾莲沼吸入了那么多,也该昏过去了,可他心智太硬,竟生生抗着,死活不松抱着柳元洵的手。
但迷烟也让他的感官不似之前敏锐,常顺大著胆子再次贴近他。这回,倒是成功在顾莲沼反击之前,一掌劈在他后颈,将人击昏了。
淩亭迅速将人接了过来,抱着他向山下赶去,顾莲沼也被剩余的锦衣卫架起。除了留下几个人收拾尸体外,大部分人都御马回了城。
……
此番事变,不仅折损了柳元洵这方的大批人手,幕后之人也受损严重,可要是彻底解决了柳元洵倒还好,他一旦活着回城,暴露在此事中的人都要被清算。
第一个被捆到沈巍案前的,就是贺郎平。
贺郎平依旧穿着白日里的那身铠甲,只是双手被缚,被人压着肩跪在地上。他低着头,显得十分平静,除了姿势变了,瞧上去倒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沈巍望着被压跪在地的贺郎平,目光甚至比贺郎平还要镇定,“替贺大人解开铁索,再搬把椅子。”
听闻此言,贺郎平忽地抬头看向沈巍。
因为跪着,所以他需要用力掀起眼皮,才能看清坐在高堂上的人,可右眼皮上的疤压着他的眼睛,始终无法彻底睁开。
椅子很快被搬了过来,贺郎平身后的铁索也被打开了。
沈巍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
数个衙役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听令。从捆着贺郎平的是铁链而不是绳索,就能看出他武艺高超,如今解了绳子,又没了帮手,这沈大人……
沈巍见他们犹豫,又说了句:“无碍,下去吧,开着门就好。”
待屋里的外人散尽,沈巍悠悠道:“贺大人,‘戍边樵’是你吧?”
贺郎平本以为他要问“肖二平叛变”的事,可等他听到“戍边樵”三个字时,右眼皮明显抽搐了一下。
其实贺郎平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不过自从右眼受了伤,情绪激动的时候,这一处的肌肉就会不受控制的抽动。
沈巍没看他的脸,只说道:“贺大人不必再瞒,名册已经通过锦衣卫的暗桩送了出去,如今就算派人去追也来不及了。至于相关证据,若是留着,还能保全家人,或是明知故毁,便是欺君之罪。这其中的道理,贺大人比我懂,该怎么做,贺大人也比我懂。”
沈巍从高堂上走下来,亲自搬过来一把椅子,坐到了贺郎平对面,“贺大人,我只问你一句,你图什么呢?”
那册子上,贺郎平只贪了区区五千两银子,甚至比不上大户人家一年的开销。
再者,贪了也就贪了,不过五千两,依照天雍的律法,打一顿板子,交一笔罚金,将钱补上,他依旧能做他的江南总督,何至于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刺杀柳元洵呢?
沈巍心里也清楚,贺郎平若想否认参与刺杀一事,也能找到托词。
毕竟贺郎平带兵留下,阻击刺客是事实,所有人都看见了。虽说没能成功拦住,可士兵们都中了毒烟,没了反抗能力,倒也解释得过去。
再者,反叛刺杀的人是肖二平,贺郎平咬死不认,只说自己不知情,旁人也拿他没办法。
可沈巍就是觉得他会认罪。
不管是那有些可笑的“五千两”,还是他的花名“戍边樵”,都让他始终不愿以看待奸臣的目光看待贺郎平。
贺郎平却没有被沈巍的态度打动,他只是静静望着他,声音低沉而麻木:“我所图之事,不能说。但刺杀王爷的罪,我认。”
第123章
沈巍在这头和贺郎平对话,静如老友座谈。
而一街之隔的宅院内,却是兵荒马乱的一团。
王太医面如土色,若不是药童眼疾手快搀住,怕是当时就要从凳子上滑下来。谁能料到,不过短短一日,前两日还见好转的柳元洵,就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若非这么多年都靠天材地宝温养根基,殿下怕是……怕是……”怕是早已命丧黄泉。王太医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实在不敢说出未尽之语。
柳元洵生来体弱,尚在襁褓中就开始喝药了。虽说这些药治不了根本,却经年累月地滋养着他的身躯,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的体质。
柳元洵所中之毒,极为阴狠。此毒无色无味,燃烧后便会融于风中,让人在无知无觉中中毒。中毒者先是四肢僵硬,手脚麻木,继而心脉停跳,肺叶僵化,五脏失能,短时间内,就会死于窒息。
要不是柳元洵常年泡在药罐子里,血脉脏腑已有一定抗毒之能,第一次心脉骤停,就是他的死期。
施过针后,王太医抬手搭上柳元洵的脉搏,长舒了一口气,“可算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一会喂了药,还需密切照看着,殿下若不起热症,静养着便是了,可若是发热……就危险了。”
淩晴听了,照料得更加用心,隔一会就要摸一摸柳元洵的额头,就这样守到半夜,才和淩亭换了位置,歇息去了。
好在柳元洵的状况还算平稳,即便半夜有了发烧的征兆,也在淩亭的精心照料下平复了。
烧热虽未起,但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月。
久到柳元喆的大军已经围住谷泉山,炸开封山石,将那五大箱账册一一搬了出来;久到沈巍已经提前押送贺郎平进了京;久到顾莲沼恢复了神智,从憎他怨他到只盼望他能醒来……时间滚滚向前,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时间里往前走,只有柳元洵依旧在沉睡。
他像是一梦不醒了般,每日只能靠流食续命。原本尚有血色的脸一日比一日白,本就消瘦的身躯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整个人瘦脱了相,单薄的身躯彷佛秋末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随时会随风而逝。
顾莲沼每日为他擦身喂药,眼下青黑明显,可身体却未见消瘦。
其实刚清醒的那两日,顾莲沼也吃不下东西。旁人咀嚼后会本能吞咽,他不咽反吐,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非要将食物往外挤。人活着,可身体的本能已经死了。
但他非强逼着自己吃,反覆的呕吐与进食让他咽喉肿痛,可他合著血也会固执地吞咽。他不允许自己得病,更不允许自己衰弱,照顾好了自己,他才能用全部的心力去照顾柳元洵。
柳元洵久久不醒,王太医也没有法子,整日愁眉不展,淩晴也总是默默垂泪。
有些话不能明说,说了不吉利。可即便不说,大部分人也心知肚明——柳元洵或许永远醒不来了。
毕竟他是真的死了一回,就算心跳恢复了,也不见得能清醒。
相较其他人,顾莲沼冷静得近乎冷酷。
但见过了溶洞前的那一幕,谁也不能说他对柳元洵没有感情,淩晴甚至抽空劝了他两句,让他心情不好不要强忍着。
顾莲沼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回了句:“我很好。”
他的确很好。经历过柳元洵的死亡以后,再没什么能击垮他。旁人盼着柳元洵醒,他也盼,却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醒过来当然好。
醒不过来,他也要柳元洵拖着这副不能自理的身体硬往下活,就算只有一口气,就算不能说话,就算衰弱到全身发疼,他也要拖着他活下去。
只要命在,魂还在,支撑顾莲沼活下去的那口气就还在。
他日日看着柳元洵灰败的面容,夜夜抱着那具形销骨立的身躯,早已经痛到麻木,盘踞在心底的,只有挥散不去的恐惧。
柳元洵太瘦了,几乎成了一把骨头,顾莲沼每次将他抱进怀里,总错觉自己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余温散尽的骨灰。
一开始搂着柳元洵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睡,那薄薄胸膛下的心脏太虚弱了,彷佛他稍一睡沉,那颗心脏就会在他无知无觉地情况下停止跳动。
他熬了一夜又一夜,实在熬不住的时候,终于想了个笨办法。他开始揽着柳元洵的腿,将耳朵贴在那瘦骨嶙嶙的胸上睡。
心跳声依然很微弱,却能支撑他在浅眠中熬过漫漫长夜。
就这样绷着脆弱的神经,拖着疲惫的躯体,足足熬了二十多天,待到时间迈入三月中,柳元洵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
这二十多天里,柳元洵其实断断续续地有过些许感知。可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外界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就像隔了层棉花一样模糊,唯独游走在身上的手的温度是明显的。
那手扶着他的腰,拿着湿热的帕子日日替他擦身,无意识的人连排泄也无法自控,可他下I身只是稍稍有了反应,顾莲沼便将他抱在怀里,像是照顾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替他操持着一切。
意识模糊间,他偶尔也会生出一点羞涩,可他太虚弱了,往往只是刚刚觉察到顾莲沼的动作,下一刻便又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这段时间里,他听过许多人的哭声,可他最担心的那个人,却一声也没哭,甚至连话也不说。
沉默,沉默,顾莲沼总是沉默。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只能用沉默强忍;又像是伤心到了尽头,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
对他,柳元洵总是愧疚的。
起初亏欠,是因为赐婚逼嫁。
后来亏欠,是因为心里有情。
他太虚弱了,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缓了好久,才轻轻掀开了眼皮,但短短一瞬后,便又无力地闭上了。
可这一幕没有躲过顾莲沼的视线。
这样的幻觉出现了太多次,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顾莲沼手里端着冒热气的盆,盆边搭着洁白的帕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定住,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只知道隔着轻缓的蒸气凝望那形容枯槁的人。
这二十多天里,他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柳元洵醒过来”的幻觉。一开始,他还会叫他的名字,渴望他能给自己一些回应,可到了后来,他叫出“阿洵”两个字,惊醒的只有自己。
次数多了,他就不说话了,到后来,他甚至厌恶起这样的幻觉。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住心脏被抛上抛下的感觉,太痛苦了,就像拚命拉扯一根本就绷到极限的弦,谁也不知道下一瞬会不会断。
顾莲沼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盆里的水都凉透了,他才迈开僵硬的步子,转身去室外换新热的水。
可这一次,他刚转身迈出一步,就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极慢极慢地转过了头。
床上的人静静躺着,脸却微微侧向他的方向,整个人瘦到脱相,几乎看不出人形,但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那双眼眸依旧漂亮得惊人,尽管虚弱而朦胧,可仅仅是一点萤火般细微的眸光,就彻底点亮了顾莲沼的世界。
“哐啷”一声,水盆坠地。
如此巨大的声响,也没惊碎这一场梦。
顾莲沼心脏急速跳动,血液直冲大脑,激得他两眼发黑,几乎站不稳,可他还是踉踉跄跄地往榻边冲,但没走两步就跪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向床榻。
早在顾莲沼转头的那一瞬,柳元洵就落了泪。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狼狈成这样了呢……
他怔怔望着那个跪倒在地,连滚带爬挪过来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也让他在睁眼都费力的情况下,抬手落在顾莲沼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眼泪像是流不尽,瞬间便濡湿了枕畔,柳元洵唇瓣哆嗦,迟迟发不出声,只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憔悴不已的顾莲沼。
昏了这么久的人是他,可死了千百遍的人却像是顾莲沼。
顾莲沼全身都在痉挛,身体沉得直往下坠,只能凭藉扭曲的手指勉力扒住床沿,急切又渴盼地望着柳元洵。
二十多天里,除了偶尔在幻觉里叫一叫柳元洵的名字,他基本没说过话,到了现在,他喉结滚动,迫切想要发声,可越急越乱,胸腔憋得快要炸了,也只能挤出个破碎的音节:“啊……”
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急切,却像是被困在床沿的野兽般,说不出话,也站不起来,只胡乱抓挠着床沿的褥子,舌头像被割了一样,不住地“啊啊”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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